盛夏,深夜十一点。
夹在办公大楼中的一间办公室里,门窗关闭,日光灯静静亮着,上了年纪的老空调慵懒地吐着冷风。
还在伏案加班的青年终于呼出一口气,抬起了头。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从座位站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着双臂高高举起,肩肘和脊背得到拉伸,久坐僵硬的骨头发出一阵咔咔声。
“啧,腰间盘要突出的节奏。”厉律苦笑着叹了口气。
伸完懒腰后,他又把眼镜重新戴上,然后拿起电脑旁的手机,打开了微信。
忽略掉各种亲友群和同事群,直接点开备注“俺妹”的消息。
21:04
兄dei,回来给我带宵夜。
我要王小贱家的经典臭豆腐黑白配套餐,多点香菜多点辣!
21:24
对了,还要三十根羊肉烤串,多点孜然。
还要一瓶雪碧。
21:29
算了,雪碧不要了,碳酸饮料好像对骨骼不好,我还在长个子呢。
22:44
哥,谢谢你,我爱你。
看完消息,厉律苦笑一声,打了串文字发回去:
居然这么腻歪的话都说出口,大厉同学,你这是为了吃开始不择手段了啊?
厉律有个十九岁的正在读大学的妹妹,现在大二暑假,天天宅在家。
大厉是厉律给她起的绰号,因为这妹看着瘦,但天生怪力,又是隔了五岁的亲妹,厉律让着她,没少遭她重拳暴击,所以大厉之名是有理有据的。
不过大厉的真名也不比绰号好多少,叫厉豆豆。
一听就是亲爹妈取的,外人取不出这么随便的名字。
想到爹妈,厉律又是忍不住苦笑。
因为这对奇葩在厉豆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当晚,把离婚证作为礼物拿了出来,然后彼此含泪祝贺,说大的工作了,小的也考上大学了,终于不用继续扮演夫妻可以去追寻真爱了。
之后这对奇葩留下了房子,和厉豆豆的大学学费生活费,便就真的各自结婚去了。
这次厉豆豆暑假回家,厉律发现她沉迷烧烤和臭豆腐,担心她吃坏肚子,所以限制了她的夜宵供应。这丫头一开始还十分强势,说不给吃就死给他看,不过没什么用,结果居然开始采用温情攻势了?
嗯,犯规。
不过好开心,晚上给她都买上。
厉律笑着发完消息,把手机揣进了包里。
然后关电脑,关空调,把窗户打开透气。又担心夜里下雨,便把完全推开的窗户合拢了些。
最后他挎上单肩背包,走到门口,再回头环视办公室一眼,确定没什么遗漏,才关灯,锁门,拔钥匙。
一出办公室,电梯间的空气就扑面而来,热烘烘的,窄窄的电梯间简直像个桑拿房。
厉律松了松衬衣领子,边跺脚让感应灯亮起来,边按了电梯下行键,然后等着电梯从负一层爬上来。
最近他工作任务很重,加班到深夜已经是常态。不过他并不抱怨,反而挺开心的。
因为他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小型私企,能加班是因为领导看中,愿意把大的重要的业务交给他做,相应的,各种奖金和提成也就很可观。
多劳多得,向来是最激励员工的政策。
前不久公司大领导已经私下跟他聊过了,准备过段时间就把他提拔成部门主任。
他才二十四岁,算上大学实习期也才进公司三年,主任啊,想想都激动。
激动着就又回想起了厉豆豆在微信里卖萌说“哥,谢谢你,我爱你”,于是嘴角上扬得愈加张扬。
虽然爹妈离开时厉豆豆已经是个准大学生,不过十七岁正是叛逆的时候,厉律这个做哥哥的没少操心受气,还挨她打,现在妹妹居然长大了,懂感恩了,厉律体会到一种笑中带泪的老父情怀。
所以臭豆腐就臭豆腐吧,香菜可以有,辣是不会多给的,女孩子吃太多辣对皮肤不好。
想到这里,电梯间的声控灯就灭了。
厉律有些诧异,因为一个声控灯的时间,足够电梯从负一层爬到六层了。
厉律边跺脚让声控灯重新亮起,边抬头去看电梯到哪一层了。
结果一看就怔了下,因为电梯居然还停留在负一层。
“什么情况?”厉律疑惑地皱皱眉,又按了按电梯下行键。
但是毫无反应,电梯像是卡死在了负一层。
是电梯坏了,还是哪个没素质的人的恶作剧?
厉律又苦等了一分钟,电梯还是不动,他只能叹口气,转身拉开了通往楼梯的防火门。
这里的防火门是常闭防火门,除非有人进出,否则就一直是关闭的状态,所以里头空气很糟糕。
而且楼梯间装的是触摸感应灯,得伸手摸一下墙上的感应区才会亮,而且亮的时间不比声控灯长。
所以,不想走楼梯是怕黑吗?
嗯,谁不多少有点怕黑啊?还是这大半夜的。
厉律给自己的怂找借口,在手机灯的光照下走进了漆黑的楼梯间。
防火门会自动闭合,人走进去,松手,门就自己关上了,发出一声闷响。
楼梯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潮湿的霉味,但是有点呛人,莫名让人联想到不见天日的古墓。
厉律摸了下墙上指甲盖大的红色感应区,头上的灯泡就发出了昏黄的光。
因为这个灯亮不了多久,厉律得赶在灯熄灭之前,触摸下一层的感应区。
物业虽然抠,但还是尽职的,楼梯很干净,一路下去倒是很平顺。
只是厉律一路只顾着追赶下一层的感应区,忘记看楼层标示了。
直到他看见面前的防火门居然自动开着,才抬头看了一眼:负一层。
“怎么跑过了?”
厉律恍然低语,对地下室的陌生和自带的恐怖心理让他很不舒服,莫名有一股冷飕飕的感觉爬满全身。
他连忙转身,想快点回到一楼去。
只是转身前,他的视线就穿过开着的防火门看到了电梯。
电梯门吭哧吭哧的,重复的开开关关着,但每次关了一半,就像夹到什么一样,又自动打开。
“原来是故障了。”厉律低喃,想着今晚发现两个故障了。
第一个故障是电梯,第二个故障是这层的防火门。
常闭防火门需要有自动关闭的效果,这样发生火灾时才能有效的减缓火势和浓烟的扩散,但现在防火门不能自动闭合,这就没有防火的作用了。
都是安全隐患啊,得记下来,明天反映到物业去。
厉律默默想着,转身往楼上走。
楼梯是z字形转折往上的,厉律走完一截就转过了身,又变回面对着电梯的方向。
结果这一转身,他猛然发觉看到的画面里好像比之前多了什么,顿时身上的汗毛就根根倒竖了起来。
电梯门间居然凭空多了一双鞋,白色的,就孤零零的一双鞋。
那双鞋摆在电梯门的中央,电梯门就是被那双鞋卡住,总也关不上。
凭空多出来一双白鞋已经够吓人一跳了,厉律脑子里又冒出个毛骨悚然的想法:
那不是一双鞋,那是……那是一双脚!那里正站着个看不见的人,正不声不响地盯着他看!
厉律被吓到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敢多想,扭头快步往一楼冲。
一楼的防火门是闭合着的,已经近在咫尺。
只是他还没碰到防火门的把手,楼梯间里的灯就灭了。
厉律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惊恐像溃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涌。
恐慌中,身后又传来一道:“嘭!”
沉重的闷响声,像是有一只发怒的手,重重摔上了负一层的防火门,于是从电梯传来的光源也被隔绝,楼梯间瞬间陷入漆黑。
厉律吓得差点叫起来,在一片漆黑中凭着感觉,伸手抓住了防火门的把手。
咔塔一声,防火门被轻松地拉开。
门外是一楼的大厅,有和路灯一样彻夜点亮的吸顶灯。
厉律边回头看边快步冲出了大楼,冲到车棚。
明明只有几十米路,他却气喘吁吁,惊魂不定,一再确定没东西跟上来,才稍稍平静。
从包里摸出钥匙,捅进电动车的锁孔,然后骑上去,飞快地骑上了马路的非机动车道。
尽管现在已经很晚了,但马路上路灯明亮,街对面的大排档还热闹,厉律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了些。
只是冷静下来之后,刚刚的经历就忽然不真实起来。
刚才到底什么情况?是我幻觉了,还是真的见鬼了?
不过也不算见鬼吧?就是看见一双白鞋而已,还有故障的常闭防火门突然恢复正常了,其实也没真的见到什么。
人对未知恐惧的常态反应大都就是这样,当身处未知恐惧中时,会感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鬼在作祟。
但是一旦回归到正常环境,内心平静下来,就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然后自我否定。
“真是够了,自己吓自己,让厉豆豆知道得笑掉下巴。”
厉律骑着车,自我责备了一番。
电动车开的无声而飞快,街头的夜风吹袭着身体,厉律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拎出来。
于是他甩甩头,甩掉一脑门的冷汗,十几分钟后,在一家烧烤摊门口停下。
烧烤摊的生意很好,老板是个青年小伙,正麻溜地往烤串刷油脂和各色调料。
厉律扫码买了羊肉串,然后又去隔壁王小贱买了臭豆腐,水果摊已经收摊,没买着雪梨。
厉律把吃的挂在电动车的挂钩上,专心往家里骑。
以往这个时间点,他家小区附近应该很少还有人游荡了。
但是今晚好多人站在街上,目光都朝一个方向望着。
厉律从他们当中骑过,隐约听见“火灾”“一直扑不灭”“邪性”这样的片段。
他脑子有些滞涩,木讷地扭头朝自己家的方向望去。
浓烟滚滚,冲天的火光。
应该不会正好是我家吧?
厉律抱着侥幸,在心脏的狂跳中骑过最后一段路。
但当他来到楼底下,整个人就崩溃了。
夜幕下,他家所在那栋陈旧的五层筒子楼,俨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把。
靠下的楼层没有事,但大火从顶层的所有窗户往外喷,火舌吞吐,不断涌出漆黑的浓烟。
而他的家,就在顶层,已经完全被火焰笼罩了。
十多分钟前消防队就到了,用高压水枪在往上喷水。
楼下许多人,还有人端着大盆的水,像是打算帮着救火,但是被消防人员阻止在了安全线以外。
“哐当!”
厉律直接下车,连支架也忘了撑,任由车子砸在地上。
他一边拨通了厉豆豆的手机,一边抓住一个围观大叔问:“有救出来人吗?有从里面救出来人吗?”
大叔也是这栋楼的住户,三楼的,认得厉律,知道他住顶楼,也知道他有个妹妹在家。
“小厉啊,你别急,消防员已经上去了,会救出来的。”
厉律听完脑子就轰隆一声,同时猛地想起了妹妹给他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哥,谢谢你,我爱你。
所以这不是撒娇,而是……告别?
电话拨出去,无人接听。
厉律什么也顾不上了,扯了不知道谁家忘记收的一条床单裹在身上,然后夺过一个大妈手里的一盆水,哗的一声,兜头全浇在自己身上。
在他往楼上冲的时候,几名已经上去过的消防员正下来,都是一身焦黑,居然还抬着两个失去意识的同伴。
“这火太奇怪了,根本扑不灭!温度太高,我们刚进门就不行了!”
抬人的消防员疲惫地喊着,累瘫在地上,待命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
厉律趁乱冲了上去,过程里有个消防员发现他,要拦,但是那个消防员太疲惫了,加上厉律已经疯了,根本拦不住。
楼梯井里被火光照的通亮,呛人的浓烟弥漫不散。
厉律笔直往上冲,一步都没停顿,一直到顶楼,他把被单往头上一罩,闭眼就冲进了火里。
到处都是火,整个屋子就是个火炉。
不管怎么压低身子、捂紧口鼻,呛死人的浓烟总是往肺里钻。
“厉豆……”
厉律开口喊妹妹的名字,但是没喊全,喉咙便被浓烟堵住了。
然后他意识迅速模糊,人直接倒下去。
这么快的吗?至少想见她最后一面啊。
意识消散前,厉律遗憾地想着。
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一双白色的鞋,是他在负一楼电梯口看见的那双。
那双鞋做出了跺脚的动作,像是很生气。隐约中,厉律听见厉豆豆暴躁的声音传来。
“你特么多蠢啊?多蠢啊?你妹做鬼都拦不住你犯蠢是吧?!”
厉律心中恍然,终于想起来了,这双白鞋,是厉豆豆的,是厉豆豆刚放暑假,自己亲手给她买的小白鞋。
当时在负一层的电梯口突然看见,太害怕,完全没认出来。
所以当时站在电梯那里的,其实就是厉豆豆吗?
妹啊,你这也太皮了,想活活吓死你哥吗?
厉律虚弱地苦笑了一声,又难过的想哭,随即,意识彻底溃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