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上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工作上的电话。我这才想起,在以前友良那件事的时候,还顺便接了一个报酬不错的工作。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帮什么电视节目的企划写乐评吧。
电话是运营方打来的,具体就是告诉我,他们把录制完成的几期节目发来给我了,希望我可以慢工出细活,不必跟着电视播放的档期进行工作。这倒是很贴心,说实话我最近半个字都码不出来,能这样提前准备尽力编好乐评,的确不坏。
趁着绳绳在看电视上婆媳剧的时候,我端着平板电脑看了一会儿那些节目。
作为综艺节目水准还是很高的,台本很自然,内容新鲜,互动也不赖。想必到了播放的时候,可以赚到不少吧……如果我再加些噱头推波助澜,就更有市场了。
但我就是写不出半个字。
好不容易写的一些批评,又被我不留情的退格删掉。如此反复,我不禁唉声叹气。
若若感兴趣的到了我旁边,瞄了几眼平板电脑的画面,对事态马上就把握住了。
“那家伙真是做得好,你靠这个吃饭,却把你的这份能力剥夺了,哈——但我好羡慕你能听到她的音乐……谁央求她,都不肯弹上一段呢,啧啧啧。”
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不过既然是她,也不足为奇吧。但是,是在什么时候?哦,我想了起来。
“你在摸我脸的时候没能从我记忆里听过吗?”我苦笑着反问。
“我不会偷听空空不愿给我听的音乐。”
“那你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偷看我的记忆不是很失礼吗?”
“哈哈哈,你当我是谁,偷看你一下又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不顺便偷听一下我记忆里空空的音乐?”
“我不会偷听空空不愿给我听的音乐。”
“那为什么偷看我的记忆啊!”
“哈哈哈,你当我是谁,偷看你一下又怎么了。”
好吧……我应付不了这尊神。叹了一口气,我准备休息一下,顺便去翻翻初中的时候写的稚嫩乐评,拿来东拼西凑改改交上去。反正我是写不出什么东西了,没法子。
——“我代劳吧?”忽然,若若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
“告诉我要求,拿钢笔和纸给我,电脑也行。”
我时时会忘记她的身份,反而只觉得多了个奇奇怪怪的人类朋友。
“……为什么帮我?
若若平淡地答:“心血来潮。”
她似乎名义上是个文学之神,既然如此,看看她的手腕如何也很有趣。再者说如果真能帮上我的忙,那我就感激不尽了。我家的钢笔肯定都坏了,也没有墨水还留着。我只好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端给她。
若若盘腿坐在了地板上,把电脑端在膝盖上,大大咧咧的坐姿就像随处可见的这时代的年轻女孩子,如果不戴面具就更像了。她以三百字/每分钟(我瞎说的)的速度敲着键盘,时不时抓抓头发,哼哼跑调的曲子。
“为什么你会打字呢……”
“愚问。这个时代留下文字的人,基本都是这样干活的,我也只能与时俱进。再者说,电子化的文档对你来说很方便不是吗?”
是倒是,她的理解还真深刻……看来我对神明都是守旧的这个观念,是个误读。
但就这份工作的性质来说,是写乐评,可若若却没有一边看那些应该被评论的节目,或是听那些人唱的如何来反复斟酌词句,只是看似随性的敲着字。
我凑了过去,从后面瞄了一眼,读了一小段之后,我大感意外。
——“满分十分来评的话,技巧是四分,像是上完厕所发现只剩半张纸但又不得不凑合那样只能凑合,但其中的感情只有一分,做作又俗套,毫不贴合歌词。甚至让人疑惑他在唱这首歌时,是否正思考着今晚和其他女选手开个房。但我们很幸运,透过他的歌声,再一次知道了就算唱上一首好歌,也没办法改善他匮乏思维能力的大脑。”
“……好,好恶毒。”
恶毒到连我也忍不住咂舌了……但又很贴切……涉及到人身攻击的恶毒乐评,反而让我马上知道了这段是在评论谁的演唱。某种意义上,这种个人感情浓郁的恶评显出一些真实。
而且,这种拿低俗事物当比喻的,博人眼球的噱头乐评,反而能激起一定的好奇心,推动收视率。可还是好恶毒啊……很难想象会有听了这个还不动摇的年轻歌手……
我继续看了下去,和我想的不同,表现不错的歌手她给了相对文明的适中评价,也挑剔他们的瑕疵,而糟糕的歌手则绝不留情。
就这样,若若花了五分钟,把节目里出现过的所有歌手评头论足了一番。
虽说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但并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动手润色修改了一下,又掺了些乐理方面的专业意见进去,这样的话对方一定能让被骂的人,留下很难磨灭的心理阴影。
弄完之后,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写的东西相当像人会写的东西,有人味,也符合人类的水准,没有半点神明的气息在其中。
察觉到我视线的疑惑,若若轻松地解释说。
“我只是模仿你的方式写了写,如果你让我写的文采斐然也可以,用任何体裁都不是问题,但毕竟是你的工作,这样比较合适吧?毕竟,古往今来文坛都不缺代笔,因而这是文学历史的昏暗深处,一项还算重要的推动力。”
可那些深处的代笔者和其作品究竟是何,留下了怎么样的痕迹,也只有这尊神明才知晓了。我不感兴趣,也不想深究。
在自己发表乐评的网站存了稿,根据节目播出的时间设了下发表时间后,就此我的这一桩心事,托若若的福了结了。这个工作让我收益颇丰,暂时可以歇息一阵不用工作了,真幸福啊。哦嚯嚯嚯……可惜没办法听音乐打发时间了。
关上笔记本,我回到正题,小声问正伸懒腰的若若。
“什么时候才能弄明白,我为什么能看见你们?”
如果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到,恐怕如今早已看穿一切了吧,也就是说,她之所以迟迟不说,是有理由的。
她说:“过几天要召开例行的宴会,不急不急,等宴会之后吧。之所以不直接得出答案,是有很多很多很多复杂的原因的,你想听我解释吗?”
“不用,反正各有难处对吧?嗯?宴会?”
印象里,之前也在谈话间听过宴会相关的字词。
“我们神明,每隔一段时间要聚首一次,大家都有许多朋友,谁也不知道谁什么时候就消失了……只能这么确认故友是否还安好。顺便一起喝酒发发牢骚,聊聊天……”
我想象了一下神明的宴会是何模样,不禁露出笑意。
一大群衣着各个时代服装的家伙,厚着脸皮,蹭乘人类的交通工具,一起聚到一处。而当几杯酒下肚,话题就敞开了,胡侃着天南地北海阔天空,特别是对人类时代进步和更迭大发抱怨。既然有酒的话,说不定还有歌舞诗词的神明助兴?
收起想象力,我接着问:“绳绳和你都要去吗?”
“小绳绳要去的,毕竟是暌违千年的面孔醒来。至于我嘛,本来是不喜欢那种宴会的,但这次要去安慰下因为某个人类而悲伤的某位老友。”
理由我不关心,我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以及,对于绳绳要暂离一段时间抱有不安。
“……那能请你替我照顾好绳绳吗?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离了我,她——”
若若轻敲自己面具的侧面,一阵木头的清脆响声打断了我。
她说出的,却不是平淡的话,而是深刻的挪揄和冷嘲热讽——
“你可真是可怜。”若若冰冷地说:“没勇气去寻找离去的父亲,没勇气和妹妹找回往昔的亲情,没勇气直面现实好好生活,却将一个连人类都不是的,虚渺的小小神明当做家人,如此用心对待。”
“……”
若若的话对我而言非常深刻,也让我一直藏着的诸多无奈浮上了心间。若若窥视过我的人生——知道这些其实也没什么。但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羞愧而藏起来的情绪,一旦像这样经由谁的口刺人的披露,就只会刺痛自己。
因为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对现实绝望了吗?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失去了恋人,对现实绝望了吗?”若若的讽刺仍然没有停下,“孤独难过的不得了,明明有愿意真心对你的人,可你居然视而不见,却奉一位渺小的神明为救赎,真是可怜。”
她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我垂着脑袋,不敢直面若若面具上画出来的一对明眸。
“如果你看不见我们,那你该何去何从呢?”若若质问我。
“大概还和以往无异,百无聊赖的旅行吧。”
“面对我居然还敢说假话,你这骗子,你不是很想了结自己的人生吗?还旅行,笑掉大牙。”
我苦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一点都被她看穿了,这可是我也几乎没能挖掘出来的,自己的本性。却这么容易就被点破——
的确,那时的我,自从想逝世之后,就不知不觉看轻了自己的生命。因为活着实在是太难受了,我非常看轻这条几乎没发生过好事的生命。
但我遇见了绳绳。
因而,听到了雅雅的故事,喝到了许多美酒,被欺骗和请求,甚至还在此时被这位戴着面具的神明责骂。也久违的在节日时,能有人想起我,亲手送来节日的祝愿之礼物。以及——坦露了,也没有坦露过心声,纵然没有一个好结局。
如果我看不见她们,那我又该何去何从呢?不,没有烦忧,没有踌躇,我的灵魂一定已经宁静了。
但世界上没什么如果可言,我也对自己的人生不喜不忧,此时是什么模样,那就是什么模样。所以我将空空刚刚的讥讽全部一笑置之,只是平淡地又问了一句。
“那你会帮忙看管一下绳绳吗?”
“……好吧,帮你。”
“谢了。”
没勇气面对现实的我,只能在偶然触碰到的,这坦诚而平静的世界,寻觅显得虚渺的光,哪怕只是如同浮萍一般艰难存世的小小神明,可只要我的手中还挂着这条翻花绳,就能让她留在身边。
和若若所说的一样,因为绳绳的的确确,就是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