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
“怎么了?”
“你要将怀表运抵何处?”
面对无无的质问,我本来想回答说:随便找个地方一寄——不过仔细想想也欠稳妥。但人际关系淡薄的我,又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好地方可以寄存,于是我如此提议。
“卖给收藏家。”
无无态度坚决的否定——“不允许,请好好劝说,让这位深爱着钟表的小姑娘带我离开,并放弃让怀表的指针再次运作。”
“文安安的外快没得赚咯。”
“……好吧。”
我只得把怀表放回了原处,虽然我讨厌这种温吞的做法,但毕竟这是居于其中的这尊神明所要求的,我愿意尊重她。
无无点点头,瞥了一眼我手腕上缠着的绳子,不知何故,面容间掠过半缕愁绪。难道是她知道点什么吗?于是我立刻问:
“你知道点什么吗?关于……我为什么能看见你们。”
“不知,也无意去探究,我只想安静的再小睡一会儿。”
她直白的回话使我感到失望,不像是在说谎,但如果连这样特别的神明都不知道的话,那我的困惑又要延续到何时?或许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那么——”正如无无匆匆出现,她消失了。
刚才的白色身影似乎只是一个梦……不知何故,我对这样的形容心有戚戚,似乎缺失了些什么。与此同时,某尊雕塑似乎也活了过来。
清碎姐眨了眨眼睛,看着我,皱着眉毛好像理解了什么。
“……我,是不是打瞌睡了?”
“算是吧,我看你睡的挺香的……”就是睡姿很特别。
她揉了揉眼睛,露出了些许疲态:“不好意思,我忙了很久,昨天没睡觉……一直在拆那个破表。”
“那块怀表是谁委托你修的呢?还是你家的老东西?”
我猜,这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吧?或者是在家里的某个老抽屉里翻出来的,这些东西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流到年轻人手里的吧。
“没啊,捡到的。”
“……”
她一派轻松的说明缘由:“留学回来,有古文物修复的工作,我就去了……那地方是以前什么什么大王爷还是什么鸟官位的宅邸,我有天修东西很无聊,就在房子里探险,发现有块地砖是空的……”
还真是奇遇,真有趣。
“我就半夜偷偷挖开,发现里面是张藏宝图。”
“……呃,我还以你直接挖到了怀表。”
清碎姐笑着摇摇头,接着讲:“我请假顺着藏宝图去挖了,结果到地方一看,已经被人挖走了,我挺气馁的,回去把那个藏宝图拿给了老师傅看,人家笑呵呵的告诉我,那玩意被他几十年前就挖掉了。”
一点都不有趣……完全不是奇遇。
“……你可以直接说是那个老师傅委托你的。”
“没有,我从他手上抢过来的,因为很漂亮。再说了我协助那博物馆修了十一件古董钟表,里面好几个一级国宝,结果一个月给我两千块人民币还不包吃住,简直是在侮辱人,真不知道那些老头子怎么干得下去的。”
所以她就从拿着两千块钱工资的老师傅手里,抢走了人家年轻时挖到的宝物吗?然后碰巧那怀表里躺着一尊神明,怎么什么事都让我碰见了……
“我拿到手后就开始修,想自己用。结果发现修不好,就纠结到了现在。”
“有想过不修好它吗?”我为接下来的劝说开始做铺垫。
清碎姐姐非常迅速的摇了摇头,坚决的否定了。
没办法,暂时没什么机会劝说,我点点头,将话题止住。清碎姐挪着凳子,不顾它在地板上刮出尖锐的声音,挪到了工作台前。头也不回的冲我勾勾手指——
“来给我打下手,毕竟喊你来也有原因是为这个、”
“给工钱吗?”我很担心这个问题。
“没钱,完事后给你讲个故事抵工资吧。”
这人还真是彻底的个性派,前面还在嘲讽工作没能拿到对应的酬劳,到了自己身上,就想着从我身上榨取劳动力。
她打开灯,从工作台上取出了一个很大的挂钟,娴熟的拆开盖子,让齿轮和机械结构暴露在节能灯下。但工作时专注于机械的表情却认真无比,每一次校对都十分的流畅精准。
清碎姐时不时抬手,向我索要工具,我则像手术台前的小护士一样,把工具不断递给她。这样的工作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绳绳都看腻了……
“暂时这样吧——”说着,清碎姐盖上了挂钟的盖子,上紧。
她抹开袖子,比较了时间,心满意足的宣布维修完毕。
认真的说,这工作挺无聊的……我对钟表的机械之美没什么感觉,所以在她动手修第二件之前,打断了她的活计。
“故事呢?”
清碎姐转着手里的小螺丝刀,翘起二郎腿颇为怀念的,开始按约讲起了故事。和我所想的不同,我本以为是她的故事,结果是怀表的故事——
“我拿着怀表,想去找怀表的主人,想看看能不能花钱正儿八经的买下来。不过那家完全没有留下子孙,据说是犯了什么事,被满门抄斩了还是什么的……我又去翻阅了一些文献,在野史书里,读到了这么一个故事。”
“简略的讲行吗?快到晚饭时间了。”我提了个小要求。
清碎姐点头同意了,没有忙着讲,而是起身走到角落里,打开了小冰柜,取出两罐啤酒。又走了回来,我对她伸出手准备接住啤酒,但她却坐了回去,又挨个打开。
仰天昂首间,她转眼喝掉了一罐,打了个绵长的嗝,粗鲁的擦了擦嘴,又转眼喝掉了另一罐……她的灵魂会不会也飘走?
“清末吧——”
清碎姐没由来的忽然讲起了故事,至此又打了个嗝。
“有个宫廷钟表匠,手艺精湛的出奇,因而一辈子忙碌,家里好不容易添了个孩子,结果是个病秧子,他偷偷请了熟识的御医来瞧病,总算让孩子活到了五岁。孩子有个愿望,想看看爸爸整天忙,鼓捣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我沉默的听着,绳绳也不知不觉坐到了我旁边来。
“但他鼓捣的,那都是帝王的玩意儿,根本带不出来给孩子看,于是呢,他做了件很可笑的事。把当时洋人进贡的一块怀表截了下来,研究了个透,四处借钱,找各种各样的人订材料,还偷过传教士的表,只为了凑零件。”
“……自己做了一个出来?”
“对的,挺不可思议的,硬是做的居然和本来的一模一样,那手艺和用心,真是不可思议——所以就是这一块了。后面的故事就挺俗套了,给了孩子看,孩子挺喜欢,孩子死了,表停了。被皇帝发现私自仿造自己藏品的这匠人一家,随之灭门。”
这似乎和无无没什么牵扯……只是个普通的民间故事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清碎姐口吻戏谑的讲:“这是匠人从宝库里偷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所以这不是仿品。”
我和绳绳沉默无言的看了彼此一眼,不知该如何做反应才好。
“我挺喜欢第一个故事,你呢?”
“都不喜欢。”
“是吗,总有会因此而受感动的人存在吧。”清碎姐笑了笑。
或许……无无就是一位?如今光是三言两语的描绘,或许勾勒不出什么。我猜,无无应该是目睹了故事的本来样貌,深受感动决定停下这献给那孩子的怀表,让时光就此随他一起停驻吧……
那又是谁埋下,还画了张藏宝图呢?那故事的真相,也只有无无才知道了吧。
不过……不管是怎么样,我有些羡慕肯为孩子做到那个份上的,身为钟表匠的那位父亲。想到这里,不知何故,我比往常都格外怀念自己的家人,特别是那位总在赌桌前的父亲。
抛开这些愁绪,我整理了思绪,向清碎姐提了个问。
“你呢?为什么要撬动停下的时间?就这样随它停着不也挺好嘛,毕竟能纪念逝去了的小孩子。”
对我的问话,清碎姐是这么回答的——
“表不就是记录时光的嘛……比起停下不走,继续流动,继续记录下他离世的时光,要更有纪念意义。”
我认为这是个好答案,和让停下时光来纪念逝者的无无不同,她却希望用继续流逝的时光来纪念逝者。
——“文安。”
绳绳指着怀表,面露喜色的提醒着我什么。
我立刻侧目望了过去,意外的发现,那秒针居然开始了转动。看见我改变了的脸色,清碎姐也随之望了过来,在目睹了那开始陈述时光的怀表后,她难以置信的骂了起来。
“妈了个巴子,见了大头鬼了,老娘不鼓捣的时候怎么自个转起来了,Fuck……”
这些脏话听起来格外顺耳,毕竟她为了让这怀表动起来,花了很多心血。我能理解劳有所得的喜悦。至于这怀表再度开始记录时光的缘由——我想……是她的话语,打动了某位白色的神明吧。
又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古旧的针走的十分匆忙,像是在追赶停滞了太久的时光,加油吧,毕竟你停了太久。
——“那你怎么看呢?”清碎姐问我。
“什么怎么看?”
“哪种方式来纪念更好?”
这个问题让我好好考虑了一阵子,要回答出来还真不容易。我只能想到一点说一点,毕竟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虽然时间一直在走,不会停下,但我觉得有两样东西可以将自己的时间停下……”
“哦?是什么呢?”
“宣告终结的死亡,还有记录时间的钟表。”
愣了一秒,清碎姐大声笑了起来,拍着大腿冲我点头肯定:“哈哈哈,说的对。那意思是你觉得停下好?”
“我是活在时光流逝里的人,就不对那些停滞不前的时光评头论足了。”
事后想想,其实这件事并没我想的那么复杂。
清碎姐已经达到了自己追求的目的,便告诉我打算启程了,目的地似乎是个什么什么城市来着。另外,临走前的杂谈里,她没由来的忽然说她和杂货店的老板是亲戚关系。我挺替那老板难过的,摊上这么一个神奇的女人当亲戚……
其他的我没有留意去听,反正也和我无关了。恨恨的小委托,也算是圆满完成了。
在我和绳绳打算回去之前,我的余光里隐约见到了一抹白色,我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见到一个身影挂着浅浅微笑,向我们挥手告别,但却转瞬即逝了——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因为别的缘由。不过既然打完招呼,那就这样吧。
我和绳绳踏上了归途。
走出大楼,外面稀疏的夕阳沉于天边。
那些在时光长河里不断演绎的深刻亲情故事,以及生与死的故事,都被我忘于脑后。
我摸了摸肚子,边和绳绳聊着那些往日里常有的对话,边寻觅有什么便宜好吃的店。
至此,这段小故事就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