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着。
相信着。
相信着,
相信着……
“……”
许佳呆滞地凝视着窗外。
寒冷藏在黑暗中,黑暗藏在玻璃外,玻璃就在眼前——过去,这儿会映出刘颖那张并不柔媚、并不娇艳的容颜……但现在没了。
是什么呢?
究竟、到底……
我。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呢?
双手刻板地摆在桌前,像是两只被活生生从枯木上掰下来、拽下来、扯下来的枝杈。
干枯的手,佝偻地摆在这儿。静静地,一动不动,就连能感觉到它是否还存在着的感觉,都像是消亡了……没了。全没了。所有的能证明她曾存在过,曾存在于此,曾笑过、哭过、一颦、一笑的东西,都不见了。什么都没能留下,什么都……没能保护。
许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他感觉不到、感觉不到自己仍活着,感觉不到一切……
“啊……”
声音轻颤。
可是,不。
不该如此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种样子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我……
我,我这种人……
我这种……渣滓。
是我杀了她。
我逼着她,我强迫她出去,我命令她出去——我吼她、我骂她,我将憎恨的目光对准了这个爱着我的她——还没问清楚缘由,还没听她的解释……仅仅是因为我确信、我断定她是敌国的奸细,便这样做了。是我,是我……都是,我。
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嘴唇。
牙齿咬着的东西,是嘴唇吗?
感觉不到痛楚。唯一存在于此的,仅有无限度、无止境的空虚与麻木。
他想死。
想死……
你是为了什么?
你,许佳。你来到南极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
爱国。
你说,你爱你的国家。
可笑啊。
多可笑啊!你这个人,你这种人——你甚至容忍不了、保护不了,你甚至不愿听一个可怜女孩的解释,你甚至连你的挚爱都……
都……
“……”
好痒。
喉咙,好痒。
他抬起手,轻轻地挠。
一次又一次。
一下又一下。
没留指甲的手指,像是想从那儿刮下一层皮、一层污垢似的用力扣动、挠下。
感觉不到啊。
感觉不到啊!!
不是,不是的。这种痛,这种感觉,完全不是啊!!
这不是她。
她哪里是这样的人?她、她跟本就不会伤害我。她,她根本就不会让我感到痛——她是爱我的,在这世上,她是唯一……
啪!
突然,许佳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响亮的脆音,炸开了浮浮于他脑海中的深灰阴霾。
“废物!”
他厉声叱责。
“废物!一个女人,你竟然因为一个女人……”
他喜欢《三国》。
在《三国演义》的世界里,有一个叫刘安的猎户。
那个人尊敬爱民如子的刘备,不顾家贫也要邀请刘备来家里做客——为此,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并将她尸体肢解掉,做成肉脯供刘备食用。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抬起眼,许佳重又盯向了窗外的风雪。
洁白的世界间,挥洒曼妙的绒雪好似一张被从天尽处划开口子的棉被。无数棉绒,在狂风的激励下飘摇而下,上溯星河,下抵黄泉,它们滋养着人世间的一切妖魔、一切鬼怪,将人类的血肉奉为血食,扯开人的肚皮、撕烂人的胸膛,掏出那红灿灿的心、油腻腻的肠,供奉于天……使得天地万物,在这一刻共同俯首,一同享用起了这道由血肉祭奠成就的饕餮盛宴。
朦胧间,许佳仿佛也看到了自己与刘颖。
他看到自己像一团风滚草,随着风从遥远的地方滚动而来,一直颠簸着,逃向了更遥远的所在……
至于刘颖?她在风中被吹散了,吹丢了,成了一点杂棉,棉花又碎作无数绒毛,终于追着他,直至追丢了她曾留下的一切痕迹。
“跑过来,跑过来,雪地上的白兔子,跑过来……”
真的,还有人活着吗?
我真的不是这世上最后的人类吗?
从前,许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他却害怕……
他怕。
他怕自己沉在梦里,睡在梦里。渐渐地,过去的回忆好像都变得不再真实了——一恍惚,家人的面容与朋友的笑脸都变得不再真切。他们沉沦在泥水中,一旦你想要伸手去救,这些人便会高高地伸出手来,用力抓住你的胳膊,然后……
许佳!!
她叫着你。
她喊着你。
下一瞬,整个泥潭开始沸腾。翻滚的水花溅烫在一只只手臂上,将他们的或青黑、或惨白的胳膊烫出了一串串又大又密的水泡——每一串都连着另一串,透明的圆滚滚的水泡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细看去,一只只又细又小,狰狞着试图往外钻、往出爬的蠕虫,悄然逼近……
许佳!!
许佳!!!
他开始挣扎。
开始抗争。
全部的力气啊,都在抗衡;全部的力量啊,都在苦斗。
他打开了那些手臂,踢开了那些胳膊。
他啐掉了那些水泡,骂走了那些蠕虫。
然后,
再然后。
泥潭消失了,手臂消失了。
水泡消失了,蠕虫消失了。
不再有滚动着的泡沫,更不再有浮于水面的小虫。
他又回到了现实。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刘颖,甚至连他自己都快丢掉了的现实。
嗡嗡……只有清洁机器人的声响,一如平日。
头……
他的头,好涨。
肩膀上的重担,减轻了吗?
刘颖她……
许佳站起身。
他站起身,倾身向前——他再次竭尽全力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那片深邃无底,永无边际的深暗。
黑色只是黑色。
黑色吸走了光,吸走了希望,刘颖则就沉沦在这片无底的黑夜中,或许仍持着强光手电勉力前行,又或许已经死了。许佳挣扎着站起身,已经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不能——他不能就这么让刘颖死掉。哪怕拼上自己的命,也得将刘颖带回来。他要听她说话,他会听她解释。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哈啊,哈啊……”
防寒服沉重的压在胸口,气郁于心。
他拥有所有的装备,所有的防护。
只要…只要就这么,往出走……
“很简单的。”
他不是没独自面对过极夜的深寒。
“很简单的,只要一会儿……呼,只要走出去找找她,一定能找见的。”
他不是没在极夜时,走到外面过。
“出去。”
他曾尝试过。
“出去。”
曾亲自试过。
“出去。”
这一切,一点儿都不难。这甚至不需要鼓起勇气——外面虽然冷,却冻不死一个穿着全套防寒服、带着全套装备的年轻男人;外面风虽然大,却吹不走一个穿着全套防寒服、带着全套装备的年轻男人。
“你……你是,废物吗?”
嘴唇在发抖。
心中感受到的,是恐惧么?
不。
不是的。
不该是这样的。
他尝试过。
真的,不止一次——在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他曾六次在极夜条件下户外行走。只要不离科考站太远,外面的世界一点儿都不危险——毕竟,南极和北极不同。尤其是南极点,这儿只有企鹅,这儿的风虽然大却卷不走他,这儿根本没有危险,再说,他素来是一个胆大如牛的男人!!他……
他甚至,不敢将手指凑近那扇门。
那扇门,那扇门的门外——就好像从刚刚开始,它便已不再是一扇简单的防护门。它仿佛已不再是一扇简单的正门!它是……
是,什么?
许佳试图加深思考。
他尝试着,竭力地……尝试着。
办不到。
他办不到。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可恶、可恶!!可恶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刘颖就在外面——只要你走出去,只要你出去找她,只要你走出去找找她、找到她,只要你愿意迈出第一步,她就还是你的——可是,可是你……你,为什么?
无数次的拷问内心,无数次的叱责自己。他做过了。
啊。
啊,没错。
他做过了,所有能做的事,所有能进行的强迫。他都做了。
但不行。
不行……
……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他终究迈不出那简单却又至为关键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