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欲者何?
将向哪处?
……
天空依旧是一片凄暗暗的与大地同一般色调的惨白。
然而,在极夜中的,天空和大地,它们又岂会、岂能呈现出他眼中这份亮白的色泽?
被脆弱的光芒所扑亮的,是一切映入眼眸的景致。
璀璨了,然后就黯淡了……
李子明早已无路可寻。
没有前方,没有背后,没有欲求,更没有了敢同未知相抗衡的心。
他的,敌人……
“……”
手掌轻握,却完全没有手指相触的感觉。
体会不到寒风、体会不到寒冷,他甚至连能从这苍白中寻找到的渴望,都不再具备了……
活着。
活着?
凭什么我依然活着?
马荣梅她……
刘勋他……
他们两个,还存在吗?
“……”
可当再次沿着光线眺望向无边无际的深空时,李子明瞳孔中却只是一片茫然。
“我在哪儿?”
他问。
“为什么是我?”
他又问。
旋即,这个男人猛冽从冰面上爬起,靴底蹬开身后面的雪层,站起身,却踉跄着,险些再度跌倒在地。
他摇晃着身形:
“还有谁在吗?”
他陡然提高了音阶:“还有谁能看到我吗?!!”
紧接着,这个男人兀然张开双臂:
“我输了!”
他高声叫道:
“我认输了!喂,你听到没有?我说我现在认输了!”
“我杀了你们的人。”
“是,我杀了你们的人没错。可你们应该还需要我的是吧?!”
“你们……”
“喂——!”
“无论什么都好,哪怕就现在这样也好。我求求你们,你们别伤害我的同伴——至少他们。我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只有他们!你们千万别伤害他们,好吗?”
“我已经认输了啊!!”
“不管你是谁。”
“不论你是谁。”
“我斗不过你啊!”
“真的。”
他垂下头。
紧接着,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你到底是谁啊?”
而后,他又问:“你到底在哪儿啊?”
“我他妈到底是在和什么东西作对啊?”
“我他妈……”
骤地,心脏一阵刺痛。
剧烈的痛感与寒气一并从胸膛深处扩散,狰狞摆动的痛楚,似是一根根尖锐的钢刺,每一根都直直穿捅出李子明的身体,好像将他穿成了一只可悲的即将被架在火上灼烤的刺猬。
“你……”
他哽咽着,喉咙攒动。
“你。”
他退后一步,身子也抖得近乎力竭。
终于,他很小声地说:
“你赢了。”
冷汗从他额上滑下:
“你全赢了。”
然而,胸口中闷着的那股刺痛感,却始终徘徊不散。
可他却依旧高举着手臂。
而且,还摆了摆:
“我现在就死。”
他叫道:“我现在就去死!我不会再和你斗了。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已经不敢再和你斗了!真的,我输了。完全输了!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真的。你别再羞辱我了——我去死。我现在就去死,你救救他们。”
一边说着,他一边抖着手,很艰难地开始解自己身上的扣子。
一边解开,他一边嘴唇哆嗦道:
“你救救他们。”
寒风灌进了胸口。
很快地,他只觉自己的整个体躯,都像是被冰冷的霜气充满。
越来越萎缩了——从身体到意志,李子明试图屈服——也不管这种屈服能否换回什么。他已经受够了。
呼,哧——砰隆!
防寒服重重地拍在雪地上,溅起了一阵在灯光下显得靓丽的雪沫。
“我!”
在寒风中,他冻得瑟瑟发抖。
牙齿也在止不住地打颤。
“我——!”
可是,他却还是勉力挥张开手臂,以一种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恶心的幅度,大肆拥向天空。
但寒风并未咆哮。
它只是保持着稳健的频速。永不焦躁,永不迟疑,这黑暗和这冰霜绝不会怜悯人类的感受,旷野之间,你听不到或慈悲或残酷的曲调,只有寒风依旧——任何情感或情绪的表达都影响不到它,无论身处其中的生灵或兴奋、或喜悦;或悲伤、或绝望。赞歌或咒诅也好,哭嚎或谩骂也罢,天行有常……
天行有常。
不为尧存,亦不为桀亡。
所以,无论李子明是后悔也好,庆幸也罢。他的所谓抗争和认输,都是无意义的吧?
渐渐……
视野被雪幕覆盖。
已经看不清楚前方的世界了。
甚至连自己究竟是死,还是依旧活着。他都已感受不到了。
唯一知晓的,是这具行尸走肉在嘶吼与咆哮、呜咽与啜泣后,重又摇晃起身。
扑向火焰。
既然是蛾子。
既然是虫子的话,就该到别处去;就该,去往其他你想看见的地方。
“去寻找……”
从干瘪的嘴唇中,挤出了极微弱的呼吸声。
他似是在叨念。
可就连这番话是集聚在心底,还是被说出来,都不知道……
“去寻找,火焰。”
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
就算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往何处。
就算我已经不想再思考了。
就算……
“……”
他缓行,却抢倒在地,右边肩头重重撞在冰面上,疼得他脸上的肌肉微微痉挛。
但这也好。
至少,这证明了“我还活着”。
“那就去寻找火焰吧。”他道。
手胡乱磨蹭着冰,两脚用力地蹬,浑身在严寒中却渐渐涌上来一股温热的异样感受。
而这种热,又慢慢变成了和刚才相似的燥热。
一双腿疼得发麻,连带着肩膀上也不疼了。李子明刚要前行,却冷不妨记起自己的防寒服尚在身后,这才快步走向那处,自地上捡起,再就身一裹,埋头不顾当下的酷热,迈小步踉跄着走向自己记忆中雪橇车本该在的地方……至少,他不想死在此处。
即便死,他也想死在路上。
即便是死…他也希望,在旁人发现那具冻成冰块的尸体时,他们所看到的李子明,是抗争着的。
“可我能给谁看呢?”
他面无表情。
爬上雪橇车后,他拽一拽绳索,本以为会无物可用,但喘息声却在。
(是啊。)
他眼珠在眼眶里枯燥地摆了摆。
他心想:它们还在。
(说不定,你们会比我活得时间更久。)
(说不定,你们还真能有重新见到太阳的那天。)
于是,他说:
“我们走。”
但眼前的一切却都模糊了,脑袋闷而涨热,脑浆不知去往何处,四肢好像还听使唤,又好像不是。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坐着,但也可能不是——唯一能确认的只有,我还活着,我已放弃,但我还在抗争,我还在围绕着火焰翩翩盘旋,仅此而已……
那么,接下来呢?
“走……”
可还能去哪儿呢?
随便。
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