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结束后,便是深夜。
深夜结束时,黎明将至。
然而,黎明当真会到来吗?
***
许佳觉得,这世上最大的骗局便是“奋斗”。
人们总说,说奋斗会帮你改变命运,即便这些人明知道能帮助人改变命运的是天赋、才华、能力以及运气、家庭背景、关系网也还是要这么说。在来到南极之前,许佳听说过太多太多类似的事,像是某某家的连大学都没念过的人发达了,当了大官,或是赚了很大一笔钱——可倘若你继续深入地问这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工作的行业以及成功的轨迹,那这些吹嘘所谓“我某个亲戚”的家伙们,便大多会沉默不语了。
然而,即便稀少,这世上却依旧存在着凭个人奋斗爬上更高社会阶层的人们。仰仗着过人的天赋、才华、眼界、能力以及运气,这些人往往能在海浪中翻风倒水,宛若苍龙——虽说,这一类人的确极少。
“然后,我就将股票一股脑全部出盘,靠这个赚了八百万,又将这八百万的股票拿出五百万来再次投入市场,批量购买BE集团的西北田园信誉贷。一年之后,我又靠这个将自己的资产翻倍……”
李子明口若悬河地炫耀着他的本事。
一开始,这人还非常蔫;可是,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这小子却逐渐有了点儿精神,尤其是在许佳喂他喝了点儿酒后,李子明便越说越不谦虚、越说脸越红越涨,也越说越能吹牛逼。
“短短三年间,我成为了坐拥千万资产的富人。其实,股市这玩意儿只要你愿意进去就不难,难的是每天关注股票动向,还得自己摸索出一套、嗝,自己的玩儿法。像是我,我的炒股技术很一般,但却能从战略上彻底藐视所有对手——嘿嘿,知道我玩儿的是什么吗?简单来说就是,坐立中央,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道可道亦可非常道,然而…嗝,然而圣人之所……”
说的都什么玩意儿!
许佳还是第一次和人聊这么蠢的天。
然而,对已经很久没和人正常交谈过的他来说,即便只听某个脑残吹牛也是件好事。
话说,这人的酒品还真差。一开始看着分明像是个脑子还算够用,但脾气似乎有点儿燥、还很容易激动的同龄人。可一喝了酒,这人就立马变成年约四五十岁的酒桌大叔(酒桌大叔:王南山那种岁数,却不具备王南山的智商)——能吹到那儿,就吹到那儿。着实让人钦佩。
“来,再来一口。”
虽然听着很蠢,但这人吹牛还是蛮有意思的。所以,许佳就一边喝酒,一边再把酒瓶递给他让他也继续痛饮。
“真正的有钱人,都是用钱来赚钱的。兄弟,你看——你看现在这社会多昏暗啊!走在大街上,你就往路上瞧吧——到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家伙们,总之,这就是一帮菜——!你说过去,就是……嗯,他们好像都说咱们国家是从三八年开始困难的,你说!三八年那事儿是因为谁啊?!嘿嘿,想想看……嗝。三八年的时候,就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那不正好是这帮老头儿老太太们的时代吗?!所以说——谁废啊,要我说这世上最废物的一代就是这帮,嗝……多好的经济形势啊,直接就让这帮人搞、搞(又一声酒嗝)搞翻盘了。”
“哈哈……”反正也是胡扯,反正也没人听到。所以,许佳根本不在乎李子明说了什么,对他而言,只要这小子还在叽叽呱呱地说话就行了。
“来,满上!”
“没法满,这可没处满去。”一边摇头笑着,许佳一边道:“咱们又没有杯,酒只能这么喝。”
“啊……”李子明摇晃着身体。他早已经坐起了身,此刻,这个男人翻着白眼慢悠悠地坐着晃着。他嘴唇微撅,还好像在通过嘴唇间的缝隙轻声呼吸——就这样,他一呼一吸地缓缓晃动着身体。直至猝地打了个激灵,叫一声:“噶!”
“又怎么啦?”许佳又抿了一口酒——嗯,美滋滋。
“不是,不是。我的、我的还有我的兄弟们,还有,那几个女孩子们,他们都……”
说着说着,李子明再次晃起了身体:“我和王队长,还有这些通过王队长认识的新朋友们一起上了南极。我们慢慢地走,一路上虽然很累但也别有趣味,然后、然后我们就……”
好。
许佳撇了下嘴。这回,这小子总算又想起还有话没说完了。
于是,他撂下酒瓶:“王南山死了,你们被困在了帐篷里。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地,食物越来越少……”
“哦——!”李子明一惊。
他瞪大双眼,傻傻地瞪着前方:“对,对…王队长,死了。然后,马荣梅也……”
“……”许佳认真地听着。
“马荣梅她,因为实在受不了了,就请我带她到外面待会儿。我虽然也怕,但是、但是我还是答应了,我们让大家开着帐篷口,千万注意周围的动静,万一出现怪物,就赶快叫我们回去……”
这一段,许佳记得也听他说过。
之前,这人还说他们在帐篷里根本不敢外出。就连上厕所,也至少得三个人一起出去才敢行动。
而且,他还说大家的情绪越来越差。要么焦虑,要么就是满肚子火气,这人还说他还差点儿和人打起来,但好在队友们及时拉住了他俩。然而,李子明当时还说看大家的表情,那帮人似乎也很不情愿拉架,而是希望两人真的能打起来……
“马荣梅和我,我们两个走到外面,地上还是找不见王队长被袭击时的痕迹。我俩说话时,又谈到了这个事,她还是坚持可能是大家都看走了眼,但问题是……当时,我们已经在帐篷里又待了快一周时间了。”
“马荣梅还说,大家应该往回去的方向走。她这么一说,我才总算想起来了王队长之前的话——就是,他带回来了一个发信器还是别的什么,能一直通到科考站。但是,王队长的尸体已经找不到了,我就说或许咱们永远都没法去科考站……”
“可马荣梅决定一试。”
“在外面上了厕所后,她就和大家说了这件事。我们都同意,但还是提议说最好人少一些,以便全军覆没,等到一批人赶到科考站后再找人回来救援剩下的人,那样一定很好……”
刚才,李子明就说到了这儿。
“我,马荣梅还有刘勋。我们仨穿着防寒服,拿着手电筒还有一些补给品上了路。现在再讨论什么徒步旅行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李子明瞪着眼睛,他落魄的盯向索索身后的玻璃墙壁,就仿佛在那儿存在着他当时的回忆:“所以,我们带上了一些狗,还有雪橇。我们在雪地上滑行,风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刺耳,我们非常小心,生怕掉进某个注意不到的冰窟窿。一开始一切顺利,可是,马荣梅最后却还是……”
越说,李子明的声音便越哽咽。
他竟再次掩面痛哭起来——对这种人,许佳也真是完全没办法了。说一会儿,他就会想到伤心处哭一会儿,哭了之后,还能在酝酿之后接着哭,要不说这小子还真……
“唉……”
叹了一声后,许佳再次将酒瓶递给了李子明。
刚才李子明哭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做的。正因如此,他才坐在这儿听这小子吹好长时间的牛逼。现在看来,第二轮又要开始了……
忧郁的叹一声后,他缓缓后仰并横躺在了医疗床上。
他确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嗯?”
然而,就在这时,许佳蓦地坐起了身,还谨慎地侧着耳朵听向墙外。
他,仿佛听到了歌声。
呲啦——
自动门响了一声。然后,墙外的声音便愈发清晰了。
“跑过来,跑过来……”
“雪地上的白兔子,跑过来……”
这声音绝不可能属于孙吾。
毕竟——它是女人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