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裴仪双手一拢,站在马车头翻身一跃,就这样翩然下了车。
两个男人伸出来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原本满含期待的灿烂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太过分了!
三郎竟然谁都没有选!
七杀在时,不每次都是七杀扶三郎下马车的吗?
既然七杀都可以扶三郎下马车,为什么他们不可以?
三郎真是太偏心了!
荀欢黑着张脸追上前去,酸不拉几地控诉道:“三郎,你是看不上我们吗?哎,你一个文官看不上我这个野蛮武将也是应该的。谁叫我出身风尘,还做过杀人的行当,如今也是做些大老粗的事情呢?”
这话可谓是阴阳怪气到了极致。
裴仪又好笑又无奈安慰道:“我没有看不起你。”
荀欢眼巴巴地瞅着她,可怜兮兮地问道:“那为什么不让我扶你下车呢?”
裴仪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萧君集板着张俊脸走上前来,酸溜溜地道:“荀郎君何必问这种自取其辱的话呢?论起扶三郎下马车,除了七郎君还有谁有资格呢?我们不配。”
裴仪一个头两个大。
无奈之下,她只好道:“做人得要讲究公平。我不管是选你们当中的哪一个,对另一个都不公平。”关键是你们一个比一个能吃醋,我要是敢只选一个,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后面的话裴仪还不敢说出口,不然,她这日子可就真的没法过了。
荀欢与萧君集又不傻,一听裴仪这么说,当即就明白了她在顾及什么。
两个男人眼神交流了一番,很快达成了共识。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与其两人都得不到好处,还不如两人轮番得好处。
荀欢笑得分外温和,很是善解人意地道:“三郎,从现在起,我和萧世子交替扶你下马车。假如这次我扶你,下次就换他扶你,一点都不亏着谁,很公平。”
裴仪错愕地看向身旁的漂亮小郎君,暗道:这个小醋坛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了?
萧君集见裴仪不说话,连忙为情敌帮腔道:“荀郎君这提议很不错,我觉得十分可行。”
裴仪瞠目结舌。
她扭头看向这位貌似温润如玉的郎君,暗忖:今儿这些男人一个个是吃错药了吗?怎么醋坛子也不翻了,一个个这般和睦?
“三郎,你就答应我们嘛。”荀欢撒起娇来,软乎乎地道,“我和萧世子都这么讲究公平了。你要是不答应我们,那就是真的嫌弃我们了。”
裴仪忍俊不禁。
她都被磨得没脾气了,轻笑道:“我答应你们便是。”
“多谢三郎~”
“三郎最好了~”
“啾~”
“啵~”
两个男人都欢心鼓舞。
然后,裴仪就感到自己一左一右两半张脸被两侧的男人一人一口亲了,还发出了轻微声响。
这可真是……
裴仪羞赧地摸了把脸,训斥道:“放浪形骸,伤风败俗!”
荀欢一脸听训的小模样,低垂脑袋,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颈,乖乖巧巧地道:“三郎,我错了。要不……你亲回来吧?这样才公平。”
萧君集暗骂了一声不要脸,接着就把脸凑到了裴仪面前,一脸大无畏地道:“有道是一报还一报。三郎,你就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你尽管亲回来吧,我不会怪你的。”
裴仪微微红着脸颊啐了一口:“不要脸!”
接着,她便头也不回地提着裙摆上了阶梯,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走远了。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表示合作甚为愉快。
不过,想起七杀这个情敌,荀欢与萧君集俱是脸上愁云密布。
“三郎委实太偏心了些。有些事情,七杀能做,换成咱们去做,三郎就觉得不应该了。”荀欢酸不溜丢地抱怨道。
萧君集深以为然,微微蹙着剑眉道:“好在七杀如今不在,要不然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嘚瑟。哎,不过,他此去护送杜子账也已经快有大半个月了,算日子怕是要回来了吧?”
荀欢想起自己在来京都的路上碰到过七杀,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很是不甘心地道:“竟是都过了大半个月了,七杀肯定要回来了。”
不仅是两个男人在念叨七杀,裴仪如今也在念叨这个少年郎。
这阵子,她整天忙于解决事务,脑子高速转着,整天想的都是怎么脱险、怎么铺路。
如今稍微闲下来了,裴仪就慢慢想起那个平日里贴身伺候她的少年郎来了。
“哎……”
裴仪低低叹了口气,站在窗边竟是感到了一丝凉意。
如今已经立秋,日子自然是一日凉似一日。
七杀当初走的时候还是酷暑的尾巴,如今却已经是寒秋的头尖尖。
这人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裴仪心头突然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思念来。
另一厢。
“阿嚏!”
千里之外的大草原帐篷中,一个英俊少年郎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
“都给你说了草原夜里冷,你偏不信,这下子好了,着凉了吧。”赫连临玉端着碗药坐到床边,很是嫌弃地吐槽道,“我们草原上的药很宝贵的。你这样一病,我还得贴一副药给你。”
这个裹着小被子坐在床上的少年郎正是七杀。
他如今鼻子堵得厉害,说话都瓮声瓮气的:“我会还你的。”
“你怎么还?”赫连临玉的语气与神情里都是说不出的嫌弃,“你说你人高马大的,平日里看着身体也倍儿结实,怎么到了草原上就跟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似的?哦,我草原上的姑娘都没你这么柔弱。说你像姑娘那可真是侮辱了她们。”
七杀倍感羞耻,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索性直接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就把脑袋给蒙住了。
“你干嘛呀?”赫连临玉不轻不重地隔着被子拍了下七杀的后背,皱着一双浓黑的剑眉道,“药都给你煎好了,你还赌气不吃?你是哪里来的娇弱男子啊?我可告诉你啊,我草原上的药草来得不容易,你要是敢这么浪费,我现在就把你扔狼窝里去。”
七杀气得很。
他矍然坐起身来,一把夺过赫连临玉手中的药碗,仰头就将药汁一饮而尽。
接着,他就把碗塞回赫连临玉手中,没好气地回怼道:“长舌妇都没你话多!你比姑娘都不如!”
赫连临玉瞄了眼空空如也的药碗,一脸震撼地道:“这药很苦的,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七杀吧唧了一下嘴,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巨大的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来。
苦,真的太苦了!
七杀满脸难受,一脸求助地看向赫连临玉。
赫连临玉一脸奸计得逞的小人模样,嘿嘿笑道:“男人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姑娘家才需要蜜饯解苦,你一个大男人就完全不需要啦。”
汝诚人耶?!
七杀心里爆了句粗口,甚为屈辱地倒头躺下。
“诶,你睡什么睡啊?”赫连临玉反手就又拍了七杀一下,难掩嫌弃地道,“病了就得起来跑跑。跑一跑就没毛病了。你这一病就躺着,把自己当千金大小姐养着呀?我可养不起你这个闲人。你赶紧好起来,别整天在我这儿蹭吃蹭喝的。”
七杀都要气死了。
他躺在床上就是不起身,但翻了个身正对着坐在床边的赫连临玉,愤愤不平地道:“我给了你银子的!”
言下之意,他并不是白吃白喝白住。
赫连临玉不以为然地笑了下,揶揄道:“兄弟,你那银子在草原上值几个钱啊?我拿你的银子能买什么东西啊?你要给草药、给布匹、给粮食,那才叫值钱玩意儿。你现在就拿几个破铜烂铁给我,天天要吃我最精细的米粮,住我最豪华的帐篷,还要用我最得力的仆人,这开销巨大呀!”
七杀自诩情绪控制力不错,眼下也被这个抠门的情敌气得不轻。
他明明给的是真金白银,这个突厥蛮子竟然能颠倒黑白说成是破铜烂铁,真是忒不要脸了!!
还什么精细的米粮,他今早就在粥里面吃到了小石子,差点把牙齿都给磕到了。
还豪华帐篷?
也不看看这帐篷有多简陋,就一张床,连个桌子都没有,四处都挂着猎来的兽皮,简直就跟个野外山洞似的,还有脸自称“豪华”?
这都叫豪华,那小裴府不就成人间仙境了?
呵,难怪这群突厥蛮子整天想着劫掠中原——想想这糟糕的环境,想想这匮乏的物资资源。
在这群没钱没粮的抠门突厥蛮子眼里,他们大周简直富得流油,就跟一只刚刚出炉的烤鸭似的——最肥最胖的那种,一看就黄灿灿冒着油的那种,还飘着香气的那种。
民族情绪加上个人愤恨,七杀的怒气达到一个新高度。
他怒瞪着这个魁梧糙汉子,满是火气地道:“放心,病一养好,我就走!!”谁愿意待在这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要不是我生着病身子不爽利,我早就打马启程返回了!
后面的话七杀没有说,实在是他自己性格使然。要是把这通话都一并说了,那他觉得自己就跟个牢骚满腹的可怜虫一样。
“诶?!”赫连临玉好似发现了什么极为惊奇的事情,错愕地道,“你眼睛怎么变成金色的了?”
倒也不是整只眼睛都变成了金色,而是瞳孔那一圈显出了金色。
赫连临玉自己作为一个突厥人,眼睛本就带着淡淡的蓝色,所以并不以旁人眼睛有颜色而感到稀奇。
但眼前这个情敌明明是个汉人啊,怎么会眼睛也有颜色呢?
而且还是金色。
就以他的了解来看,只有匈奴人的眸色才是这种。
匈奴……
南方的楚国就是匈奴与汉人聚居之地,难不成七杀其实是出生于楚国?
赫连临玉在一瞬之间就想了许多,但他这人在小事上碎碎念,大事上却是谨言慎行,所以并未透出什么口风来。
七杀听到情敌说自己的瞳孔变了色,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猛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情敌,心慌地乱扯道:“你看错了!”
赫连临玉心说:老子又不是瞎子,你那眼睛明显不对劲儿,我还能看错?
不过,既然七杀都这么否认了,赫连临玉也懒得去拆穿对方。
他关心的事情只有——
“你赶紧起来转转。在草原上养病跟你们中原不一样。你要是不起来锻炼锻炼,这病只能越拖越严重。我给你说,我府中的草药真的没多少。你要是给我用完了,我真要把你活活烧烤了祭天。”
七杀被念叨得没办法了,没好气地背对着情敌道:“我知道了,会起来锻炼的!”
“那你倒是起来呀!”赫连临玉又推了床上的少年一把,那样子就跟个土财主在看偷懒耍滑的佃户似的。
七杀存身不住,但又顾忌着自己如今瞳色有异,只能硬着头皮躺在床上,背对着对方道:“别催!等你走了,我就起来了!”
“嘿,你还瞎讲究什么呀?”赫连临玉哂笑道,“草原和中原不同。没有我带着,你上哪儿去锻炼?我怕你一走出这帐篷就迷路了。”
七杀心里真是太气了。
他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像赫连临玉这种话又多又难缠的人——而且还忒为不要脸。
人家萧君集顶多是嘴巴毒,赫连临玉是嘴巴又毒又抠门。
一个大男人能抠门话多成这个样子,简直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七杀真是气得心肝疼。
但他顾忌着自己瞳孔已经因为情绪激动而变了色,只能不断暗示自己压住脾气,尽量用不带什么情绪的声音道:“我不会迷路。”
赫连临玉压根儿就不把这个中原人的天真说法放在心上。
他正准备直接把七杀从床上拎起来,就听得帐外有属下禀报道:“王爷,汗王请你去王帐议事。”
赫连临玉脸色沉了下来,严肃地回道:“知道了。”
他瞥了眼裹着被子挺尸在床的情敌,嫌弃地交代道:“待会儿你起床了,就在帐子外面练练拳就行了,千万别走太远,不然被狼都叼走了都没人救你。”
七杀不耐烦地道:“知道了!”
赫连临玉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这才起身撩开帐篷帘子走了出去。
他对着守在帐篷外的护卫道:“好生照顾七郎君,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情,本王唯你们是问!”
护卫自是喏喏应下,丝毫不敢懈怠。
七杀在帐内听到赫连临玉的这通嘱咐,神情有些微妙的缓和。
他虽是不通人情世故,但却很擅长分辨旁人对他的态度。
就拿他的这群情敌来说,虽然荀欢和萧君集没在明面上对他说过什么威胁之语,但这两人明显对他敌意甚大,甚至时不时还对他抱有杀心。
但赫连临玉却是不同——这人嘴上虽然动不动就说什么扔他喂狼、杀他祭天,但实际上并无恶意,处处对他还算是照顾,应当说是一个很厚道的人了。
七杀想到这里,从床上坐了起来。
诚如赫连临玉所说,养病不能成天缩在床上,而且突厥确实草药匮乏,他一个外人实在是不便在别人的地盘上多做叨扰。
七杀穿好鞋子下了床,脑袋虽是有些晕沉,但还是强撑着走出了营帐。
他得快些好起来。
只有回了京都,才能见到三郎。
他现在真的好想三郎。
怀揣着这股信念,七杀觉得浑身都是劲儿,但下一秒——
“阿嚏!”
他又打了个喷嚏。
这个该死的草原,气候实在是太无常了。
正午那会儿热得要死,如今天还没黑呢却又开始冷了。
不过,七杀记得赫连临玉的嘱咐,他直接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练武,并没有走远。
练了一会儿武功,身上出了点薄汗,七杀感觉身子舒服了不少。
他正好转身回帐篷歇歇,却听到旁边有响动。
七杀面色一凛,当即按住了腰间的长刀,很是警惕地望了过去。
这一看,直接让他愣在了当场。
只见,十步开外处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锦衣华服,一身装束看似简单却又处处华贵。
头发全都高高束成一个发髻,在头顶用一个银质发冠固定,再横插了一支同样纯银打造的短簪。额前戴着四指宽的玄色抹额,抹额正中以金银双线绣着一只凶神恶煞的虎头。
身上的衣裳也是玄色的,一看就是极为上等的绸缎面料,极为有质感,泛着很细腻的光泽。
衣裳中间同样是用金银双线绣成的虎头团面,腰间是三指宽的银色腰封,上面全是虎头暗纹。
衣裳并不是及地的长袍,而是类似于交领直裰,却比直裰稍微短一些,只到小腿的位置。
脚上蹬着一双玄色的靴子,简单得没有别的装饰,但一看就不普通。
确实不普通,就以大周附近几个国家来说,除却突厥这个野蛮之地,其余国内都是只有贵族才能穿靴子。
虽说这少年身上的纹饰是老虎,而不是龙或者蟒,但七杀凭直觉认为这人是皇族。
真的,这一神简单到只以玄色和银色打底的装扮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贵气,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皇族贵气。
当然,对方贵不贵气并不是让七杀惊讶的地方,真正令他惊讶的地方在于——
这人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或者,“几乎”这两个字都可以去掉。
这个疑似皇族的少年真的和他长得别无二致。
他在打量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自然也在打量他。
两人都惊诧于对方的长相,无声无息中都看着对方没说话。
好一阵子,那少年才迈开脚步朝七杀轻快地走了过来,俊朗的脸上也浮现出明媚的笑容来——那笑容甚至称得上可爱,是一种被养得很好、很擅长于向长辈撒娇讨好的那种可爱。
但七杀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下眉头。
他对旁人的真实态度总是很敏感的。
虽说这个少年看着挺和善,但他却觉得这少年对他并没有善意,甚至还隐隐有着杀机。
那少年走到他跟前,激动又亲切地喊道:“哥!”
七杀愣怔住了。
活到如今这个年岁,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以一种家人亲属的身份喊他。
在他印象中,他就是一个无父无母无亲人的孤身之人。
是以,七杀在听到对方这么喊他之后,他颇有些傻气地问道:“你喊我?”
“嗯。”少年点点头,显得很是乖巧。他眼睛亮晶晶的,貌似很高兴地道:“母后常给我说,我有一个哥哥,不过……”
他蓦然倾身靠近七杀,骤然压低声音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哥要不与我去别处相谈?”
七杀出于一个死士的习惯与直觉,立刻很审慎地往后退了一步,顷刻之间便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而且,方才对方嘴里的那一句“母后”也直接刺激到了七杀,直接让他的警惕性瞬间拉到了满级。
母后,这是对皇后的称呼。
眼前这个和他长相几乎完全一致的少年不仅是出身皇族,更是个由皇后所出的尊贵嫡子。
七杀心里向来拧得清。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和皇族扯上关系。
他也不为自己可能是皇后嫡子而感到欢喜。
七杀对于身份一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他面无表情地道:“我不认识你。”
这话可真称得上冷酷无情。
少年面色微微一僵,无奈地笑道:“大哥,你我长得如此相似,你还不相信我是你的亲弟弟吗?”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孤儿,恐怕没人能抵挡得住对自己身世的探寻。若说七杀此刻心中没点一丝半点的波澜与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对方一上来就这般罕见的热情与主动,七杀只感到了一种难言的虚伪与危险。他冷然地道:“我孤身一人,没有亲人。”
少年不由得一愣。
他乃是楚国六皇子楚鸣霄,自打出生便受尽万千宠爱。
方才,他故意说了“母后”两个字,就是在故意彰显自己的皇族身份,可这个土包子竟然无动于衷,还这么傻不愣登地一口咬死说没有亲人,实在是气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