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到了发工资的日子。
因为学校比较偏远,财务去一趟银行比较困难,所以城里单位发的是银行卡数字,而这个破学校发的仍然是现金。
当然了,学校里的职工也乐于领现金。因为方圆十里之内,找不到一个银行柜员机,揣张银行卡在兜里,无论里面数字有多大,你也从农民手里买不到一根葱。
惟有现金最实在。对于男职工而言,现金就更实在。
因为领个数字回家,老婆记得清清楚楚;而领一沓现金在手,路上抽掉一张,回家说某时某刻犯过错误扣了奖金,老婆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总之,这里的人还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这天早上,周伟良从既兼财务又兼出纳的校长手里,领了工资袋,捏着太薄,满腹狐疑地走到门口一数,不禁勃然大怒。立马掉头,将信封往校长面前一甩,喝问:
“日你妹妹的,坏老头,怎么这个月我整整少了一千?你又找到什么名堂扣我钱?”
校长一脸无辜,双手一摊,叹道:
“我没扣你的钱。”
周伟良更加恼火,在桌上捶了一拳,双目圆睁,怒喝:
“日你妹妹的,你当我不会数数?”
深吸一口气,接着威胁道:
“信不信我把你头上剩下的那几根毛,一口气拔个精光?”
校长不吃吓,一派气定神闲,悠悠地说:
“我没扣你的钱。是你自己扣了自己的钱。”
校长一肚子学问,与人说话聊天,向来有胡乱拐弯的毛病。往往绕个大圈子,再拐回来,不知不觉中,就把别人给绕晕了。
周伟良吃过这种亏。上回扣奖金,他就是被校长这么绕晕的,最后在教育局工作人员面前,虽然争论的嗓门超大,但有了校长的巨大弯道在前,他怎么说都是理屈气短。
最后周伟良只能含恨认栽。
这回校长故伎重施,周伟良立马多了个心眼,生怕再次吃亏,于是不再耍狠装酷,开始琢磨校长的话外之音。可是琢磨良久,愣是没跟上节奏,搞不清楚校长究竟想说啥。
周伟良只好愣愣地问道:
“你啥意思?”
校长指了指桌前的椅子,邀请道:
“坐下说话。”
弯拐得更大了。周伟良本来不想接受邀请,因为这无异于是个命令。他一向不喜欢服从这个糟老头的命令。但既然把握不住校长的话语方向,坐下来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
因为这有利于保持头脑清醒。与校长对阵,靠的不是体力,而是智力。
于是周伟良满腹狐疑地坐了下来。校长说话继续拐弯:
“汤小艳最近没来了吧?”
周伟良茫然摇头:“没有。”
校长继续离题说废话:“他爹发财先生,也没再来闹吧?”
周伟良还是有点懵,不由自主便问道:
“那天你究竟跟人家说了啥?”
校长双手一摊:“我啥也没说。”
周伟良不信:
“不可能,啥也没说,那草包会善罢干休?”
校长的话又开始拐到另一个方向:
“年轻人呐,谈恋爱要慎重。既然不想结婚,就不要睡人家嘛。”
周伟良开始有点不耐烦:
“日你妹妹的,睡不睡人家,关你屁事?”
不料校长完全不受影响,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既然要睡人家,也得事先采取点安全措施嘛,你说你戴个套会死啊?嗯?”
周伟良气开始往上冲:
“我日你大娘,现在说的是钱的事,你扯哪儿去了?我戴不戴套,又关你屁事?”
校长指节敲桌子,打着官腔,终于把弯拐回来了:
“可不就是说钱的事吗?你把人家闺女肚子弄大了,又不想结婚,只能去打胎。可你不给人家钱,这胎要怎么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嘛。”
这次周伟良似乎听出了一点门道,反而一时接不上嘴。校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下去:
“所以那天我啥也没说,直接给了发财先生一千块。他就欢天喜地的走了。”
周伟良还是愣着不说话。校长伸出两根手指,继续打官腔:
“她爹为什么闹?目的无非两个,其一,想让你娶了他闺女;其二,逼婚不成,也要弄点钱。最底限度,起码他不能自己贴钱去打胎呀。”
周伟良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粗着嗓门嚷道:
“所以,这钱,你就从我工资里扣除了?”
校长拍了一下巴掌,用官腔责备道:
“那不废话吗?你搞大的肚子,难道要我给你垫钱?没这种道理嘛。现在你知道了,这工资,是不是你自己扣掉的?”
周伟良彻底无语。虽然他心里仍然有气,但明白校长句句在理,再说什么都是白搭。
于是,他重新捡起桌上装钱的信封,连眼皮都不再抬一下,转身怏怏而去。
整个上午,周伟良没什么心思上课。中午吃过饭,午觉也没睡好,在床上翻来复去,总觉得心气难平:自己恶人做了,钱也花了,没想到最后成就了校长这老家伙的高大形象。
周伟良不知道的是,校长扣了他工资一千,实际上那天只给了汤发财八百。他自己从中得了百分之二十的提成。
周伟良更不知道的是,校长之所以如此明目张胆地搂钱,是因为他对打胎的价格行情,了解得非常清楚。
相比于汤山后来带女孩子去打胎的年代,汤小艳的意外怀孕,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时物价还比较低,而且计划生育执行相当严厉,各界对打胎持鼓励态度。
在那时候打个胎,从挂号到上手术台,再到拿药回家,八百块足足有余。不像现在,一躺到手术台上,没个三五千,别想下来。
可是,校长身处偏远之地,为何对打胎的行情这么熟悉?因为校长不是一般人。
这位校长姓王名双林,原本是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官。王大官人在任期间,两袖清风,没别的嗜好,就爱睡个女人。
王先生在审美观上,眼光也不怎么苛刻,跟他后来的教书特点一样,是个兼容并包的人物。他睡过的女人,年龄上至六十,下到十六,各个阶层的都有;相貌也是五花八门,身材奇形怪状。
据说,他还曾睡过人家的孕妇。
当然了,这些属于个人兴趣,在此不多作深入探讨。
当年枫林镇上最轰动的一件事,是王大官人为了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扮演一夜六次郎,用药过度,结果在第三次时,心脏骤停,差点挂了。幸好送医及时,才算捡回一条命。
除了这次被送急诊室,王大官人平时也是医院的常客。准确地说,是流产科的常客。他隔三差五陪不同的女人来打胎。向人介绍时,那些女子不是他的表妹,便是干女儿。
在医生面前,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喜欢替小辈排忧解难。
由此可见,王校长在教训周伟良时振振有词,实际上,他自己当年也是个不爱戴套的主。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王大官人后来就是栽在一位年轻“表妹”身上,不过上头查来查去,发现此人问题倒也不算太大,于是给了个面子,发配到偏远的山区来当小学校长。
总之,买卖做久了,就会对商品价格非常敏感;胎打多了,也会对行情无比熟悉。所以,王校长给汤发财八百块,实在是胸有成竹,知道这笔钱处理大肚之后事,绰绰有余。
同时,王校长扣除周伟良一千块,也是胸有成竹,他早看出周老师属于初犯,对于打胎行情的了解,并不比其对教科书知道得更多。
这些都是闲话,略略表过不提。
话说这天中午,周伟良因为被扣了一千块工资,心情郁闷,无法入眠。正在床上滚来滚去。
偏偏楼下一个学生太积极,早早吃过饭就来到教室。来了又不能保持安静,先是开心地唱歌,后来大概唱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并且没有控制好声带,拖了个又尖又细的尾音:
“哦,啊。……”
楼上楼下隔音效果非常差,楼下的哈欠声,楼上的周伟良听得清清楚楚。他本就心烦,这一吵就更加心烦,而且稍一留神,感觉这声音非常熟悉。
周老师忽地勃然大怒,立马从床上弹起,鞋都没来得及穿,蹬蹬蹬冲到楼梯口,向下怒吼一声:
“日你妈,教室里是谁,给我上来。”
十稍钟之后,一个身材瘦小的八岁孩子,怯怯地扶着墙壁,一步步挨上楼来。最后在周老师两步之外站定,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像个待宰的囚犯。
周伟良双手叉腰,大声喝问:
“你叫什么名字?”
该学生颤抖不已,仍然不敢说话。周伟良怒不可遏,骂道:
“日你妈,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哑巴了?”
学生不得已,用颤抖的声音答道:
“我叫,我叫,汤……汤小山。”
周伟良开始进入正题,责问:
“你个瓜娃子,上回在教室里打哈欠、怪腔怪调的是不是你?”
汤小山——也就是许多年后的汤山,吓坏了,赶紧连声否认:
“不,不是我。”
周伟良冷哼一声,抬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嘴里骂道:
“日你妈,你的声音这么怪,以为我听不出来?竟敢否认?”
不料汤山看似瘦弱,反应却不慢,周伟良的巴掌尚在半空中,他的双手便已抱住了整个头部。最后,周伟良来不及收手,掌心拍在汤山右手肘尖。
周伟良打人不成,自己手心反受击,痛得整个手掌都麻了。更加怒发冲冠,上前一步,双手握拳,一齐打出。
汤山挡住了第一击,便知道有第二击,情急之下,大喊道:
“老师,别打。咱们是亲戚。”
周伟良蓦地一愣,顺嘴问道:“亲戚?什么亲戚?”
他从没想到,自己班上还冒出个学生亲戚,双手便不由自主停在半空中。汤山见自己一喊凑效,便期期艾艾接着说:
“其实,我是,我是汤小艳她,她堂弟。”
从小到大,汤山都算是个聪明人。这段时间里,他亲眼见到周伟良与汤小艳及汤发财之间相互闹腾,虽则搞不明白其间的复杂关系,但他知道了一个起码的事实:
周伟良与汤小艳睡过觉。
在汤山的幼小见识里,睡过觉的男女,无论吵得多厉害,都算是一家人。就像他自己的父母一样,吵归吵,男女双方的亲戚,见面还是亲戚。
于是他认为,自己谎称是汤小艳的亲戚,也就成了周老师的亲戚,这顿暴打,或许能够就此避免也说不定。
况且,汤山自称汤小艳的堂弟,严格来说不算是谎言。两人住在隔壁村,相距八百米,又是同姓同宗,他完全有资格做她的堂弟。
但汤山完全想错了。错得相当离谱。
周伟良整整一天都在为少了一千块而郁闷不已,而这一千块的失去,归根结底又是睡了汤小艳引起的。
他一听面前这可恶小子,居然就是汤小艳的堂弟,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也不想,抬脚便向汤山小腹踹去。
汤山冷不防中了一脚,仰天而倒,接着像个球一样,乒乒乓乓滚下楼梯,最后躺在一楼水泥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事实上,汤山再次站起来,是在三个月之后。经医生诊断:
汤山左腿严重骨折。
而且因治疗不及时,当时当地医疗条件较差,汤山康复后还留下个左腿略短的后遗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