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袁夕跟着陆宝瓶走出门去,前往陆宝瓶在通话中和杨暗年约定的见面位置。
“就这样把老人家留在屋里,真的好吗?”袁夕确实觉得陆宝瓶就这样把老丈人一个人丢在屋里有些不妥,按理来说这种重病,难道不应该时刻都有亲人留在屋里监护么?
“老头子虽然失去了意识,但是那条老命还是坚挺得很的,我刚刚给他喝了点稀粥,上午他大概是不会出事的。”陆宝瓶的声音里对老人却没有一点关心的意思,完全是那副把对方当累赘的恶劣态度,大概如果老人真的突然暴毙她会拍手称快。
两人沿着昨夜来时的路,朝着建立在山坡的上的村子上方走,陆宝瓶拉着袁夕一直沿着路旁的边缘走,始终低着头,似乎不想和村子里的任何人有交流,为了不引起过多注意,她还给袁夕戴了一顶鸭舌帽遮住大半张脸。
七点多的若柳村,比昨夜那一片死寂的宛如坟场的情景,总算是喧闹了许多,两侧偶尔能看到往来的行人。
但是大多数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袁夕几乎找不到除她和陆宝瓶之外的任何年轻人,甚至在村里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看到,相当怪异。
面目黝黑如黑炭的老农,靠着细长的躺椅,满是褶皱的双脚叠在一起,抽着长长的烟枪。
背着沉重蛇皮袋的中年人,眼睛细长,嘴唇歪曲,用审视的目光掠过陆宝瓶和袁夕。
健步如飞的老太太肩头扛着扁担,扁担上挑着野菜和蔬果,呼呼喘着气从山上下来,然而一看到袁夕和陆宝瓶却像是遇到什么晦气的东西一般,别过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满脸麻子的红脸妇女,面无表情地在深黑的磨刀石上磨着一把长长的大砍刀,刀刃和墨石之间摩擦出点点火星。
光着膀子的精瘦老头,正蹲在鸡圈里撒着细碎谷物喂鸡,嘴里一直嘀嘀咕咕些听不清的东西,好像是在同鸡公们对话。
袁夕觉得村子里的气氛,异常的压抑和沉闷,明明人多了起来,却让她感受不到任何鲜活的人气,沿途所看到的和遇到的人们,不是当她们根本就不存在,就是用一种相当诡异和鄙夷的眼神沉默地打量着她们,乡村里应该有的人情味在这里感觉不到一丝一毫,随处可见的,只有冷漠、疏离和恶意。
“陆姐姐,看来我们在这个村子并不受人待见啊……”压低了声音,同陆宝瓶这么说。
“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村子,能离开这里的人,早就全部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一群行尸走肉。”陆宝瓶的声音里满是轻蔑和怨毒,“如果我没有被束缚在这里,我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就像我那个缺德的老公一样。”
“您的意思是,那位重病的老人,将您束缚在了这里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的,束缚我的是一股更强大、更不可抗的力量。袁夕小妹妹,这种事你最好少问一些,你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最好不要同这个村子产生太多的纠葛。”陆宝瓶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右手捏着鬓角的细长头发,指甲的关节泛白。
袁夕看着陆宝瓶的后脑勺,她幽蓝色的眼睛里,再度倒映出那张黑色的扭曲人脸,她惊恐地发现,现在这张人脸竟然就从陆宝瓶的后脑长了出来,正在对着她意味深长地笑。
而更加令袁夕感到惶恐不安的是,在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的脑后,袁夕竟然都看到了那种淡淡的黑色雾气,雾气之下都有一张模糊的脸。
这与我无关,袁夕摇了摇头,低头看着地面,不再尝试去窥探任何人,陆姐姐已经警告过我了,我不属于这个村子,我也不能介入这个村子的禁忌。
离开这个村子,前往临杨城区,找到父亲的老屋,继承袁铭留给我的“遗产”,袁夕认为这才是她现在的首要目标,毕竟这也是她前往临杨的初衷。
如果有机会的话,顺便去一趟临杨国际机场,袁夕还记得那场蹊跷的空难,在机舱之外她亲眼看到的“球形闪电”,如果这场空难真的曾经发生过的话,袁夕并不相信她会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讯息。
这个世上存在着太多的怪诞之物、离奇之事,袁夕并没有见到每件事都去刨根问底的兴趣,不过各人各扫门前雪罢了。
一直走到小村子靠近公路的班车站位置,陆宝瓶和袁夕并肩坐在候车的长椅之上,长椅又硬又潮,候车的站台上空无一人,地上还飘着旧报纸和零食的包装袋,被穿梭在山岳与原野之间的风卷起飘扬。
班车站台的站牌招牌,因为年久失修,早就断了,半截招牌垂落在地,上面沾满青苔和污垢,袁夕甚至看不清站牌的名字。
坐在这个位置,袁夕和陆宝瓶能看到整个村子房屋的布局、以及远处的如黛青山和广袤原野,稻草被风吹动,摇曳作响。
“就是这里了,袁夕小妹妹,杨暗年先生,大概随时都有可能到吧,”陆宝瓶坐着歇息了大约有五分钟,站了起来,对袁夕笑着点了点头,“我就不同你在这里一起等了,毕竟家里的老头子还在等着我。”
“陆姐姐你就这么走了?”袁夕有些错愕,她本以为陆宝瓶收留她是有什么险恶的用心,现在看来,她真的只是一时发善心想做好事?
“继续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今天也不打算和你们一起去临杨城区,大家只是萍水相逢,就这样好聚好散吧。至于杨暗年先生的承诺是否会兑现,我其实也并不在意,反正我早就无药可救,被永远地束缚在这个村子,是永久的囚徒。”陆宝瓶轻盈地从站台上跳下,笑声显得尤其凄凉。
“陆姐姐,谢谢您的款待。”袁夕只能对陆宝瓶发出由衷的感谢,或许陆宝瓶只是想把自己驱逐出她的家,但是在袁夕和陆宝瓶之前只是陌生人的情况下,现在袁夕的肚子里是陆宝瓶今天早上做的面,穿的是陆宝瓶过去的衣服的情况下,袁夕实在无法对陆宝瓶产生任何怨言。
“就这样吧,我们就此别过。”陆宝瓶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朝着若柳村的方向走去,对袁夕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以示告别,袁夕这时看到头顶的太阳,被游动的浮云遮住了大半,整座若柳村,连带着附近的山峦,都被漆黑的阴影遮蔽,变得朦胧模糊。
陆宝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寂静的幽暗深处。
有灰蒙蒙的雾气在山川之间涌现,将整座若柳村都吞噬,一个眨眼的功夫,袁夕愕然地发现,除了她置身的班车车站之外,身周的整个世界都被迷雾笼罩。
混沌的迷雾,在四周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就像具有自己的生命,袁夕隐约能在迷雾之中看到各式各样怪异高大的影子在流动和游走,接着是各种男声女声的窃窃私语,某种巨大生命沉重而悠长的呼吸声。
袁夕看到班车站台的左侧,那原本是站台招牌的位置,乳白色的雾气掠过,本来根本看不清的站台招牌突然变得湛然一新,袁夕这次总算能看清站台的名字了。
并非是陆宝瓶口中的若柳村,而是另一个对于袁夕完全陌生的村名:
“狐隐乡,霰柳村。”
“呜呜呜呜”尖锐的汽笛声从浓雾深处传来,袁夕看到自半空,有一条闪着银白色荧光的电车铁轨,毫无征兆地从虚无中显形,一直朝着靠近站台的方向铺来,然后沿着这条奇特的光之轨道,有一辆遍布绿色锈斑的电车,自灰雾中鸣叫着飞驶而来。
电车的侧面,标记有斑白的“12号”车牌。
一直在坐在长椅上的袁夕面前停下,车门吱呀吱呀地划开,入口上方的暗红色指示灯一直闪烁。
袁夕看到,车门之后,站着一个瘦削的青年,披着一身和之前那位玄水大叔类似的宽大风衣,油腻腻的,头发凌乱,黑色之中还有几根细碎的白发,下巴上留着细密的一层胡须,他似乎永远睡不醒,半睁的一对眼睛眼圈周围都是黑眼圈。
青年对袁夕露出有些慵懒的笑容:“想必您就是袁夕小姐吧?在下便是您父母生前最亲近的故交,目前代管袁家遗产的管家,杨暗年,实在是让您久等了。”
杨暗年对袁夕微微鞠躬,长长的影子从车厢之内一直到袁夕的脚边。
“你……”一脸茫然的袁夕,站起身来,她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杨暗年碎发之下那双深暗如渊的眼眸,万千的疑问都卡在喉咙里,一时什么都问不出来,说不出来的熟悉感笼罩了袁夕的心头,她觉得她似乎和杨暗年此人认识了很久很久,但是要她具体说是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地见过此人,她却说不出来。
难道是这具身体,在被现在的袁夕占据之前,就认识的熟人?袁夕只能这么猜测。
“我知道您现在有很多疑问,有的我现在或许就能解答,有的或许我们永远无法得出答案。但是请先上车吧,这列‘末班车’早就濒临停运。一旦您错过了这一趟,就有可能会被永远留在这片狐隐乡了。”杨暗年的声音虽然温柔而轻佻,但是却让袁夕产生了绝不允许被拒绝的怪异感觉。
杨暗年伸出那只穿着黑色皮革手套的左手,对袁夕发出不容拒绝的邀约。
萦绕车站的灰白色雾霾,越发深沉,一层又一层缠绵堆砌,沉沉压来似乎下一刻会将一切都吞噬笼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