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十一月初二,辰时。
昨日,扬州军到达三河戍,在叛军后方十里安营,一夜休整养精蓄锐。今日,辰时五刻,按照约定时间,两军同时出击,南北夹击叛军。
扬州军的先锋,是婺州折冲府,联合扬州民兵五千。左果毅都尉崔玄籍,右果毅都尉宋行之,共任先锋将军,猛扑叛军火龙营。
整个江南道,只有七支折冲府,分布于六州之内。折冲府的等级,按照府内卫士数量,分为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有时增至一千五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
婺州是上府,共九百披甲卫士,有四百明光铁甲,弓箭刀枪全副武装,是江南道最精锐的军队。婺军阵地指挥台,武康极目远眺,看着明晃晃铁甲兵,心中满满的侥幸。如果此军在婺州,叛军不敢南下,就没平叛全功啦。
既然友军攻击,咱也不能示弱,武康当即调兵遣将。除了全军覆没的龙丘,其余五县民团,各自抽出满编营,组成五千先锋军。于洪志任先锋将军,五营指挥使为副将,猛扑叛军火虎营。
巨大的沙盘中,三河戍阵地周围,插满各色旗帜。崔小晴忙碌着,根据频频战报,变幻军旗位置,拔插各色小旗。到了辰时八刻,代表阵亡的盒子里,出现六支军旗:四支蓝旗(叛军),一支红旗(婺州军),一支黑旗(扬州军)。
如此喜人的战损比,所有人长舒口气,心理战奏效了,叛军已是强弩之末。那颗落入敌营的流星,狄仁杰散播的谣言,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武康觉的不可思议,后世喜闻乐见的流星,让叛军士气槽,直接见底啦?
然而人在绝境下,会激发潜能,会燃烧小宇宙。生死攸关之际,叛军抵抗非常顽强,官军推进异常艰难。众人心知肚明,熬过叛军的困兽之斗,小宇宙燃烧完毕,就是大溃败之时。
等就完事儿啦,等叛军崩盘时,去快乐的收人头儿。武康从兰阴山、石板岩收回目光,看向狄仁杰,接到OK手势。嘴角勾出微笑,狄老西儿接受能力强,跟着秀才他们,学了不少暗号。
吩咐参军事观察,招呼众小弟坐下,手指敲击沙盘框。考虑几分钟,问出心中所想:“诸位同僚,回顾历史,纵观古今,农民造反,悉数失败,此为何解?”
约莫五分钟,司兵秦礼说:“至秦始皇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掀起首次农民暴动。虽然撼动秦朝政权,却以失败告终。刘邦和项羽,以之为基础,灭亡强秦。最后自相残杀,刘邦定鼎中原。”
武康不置可否,瞟了眼兰阴山,示意众人继续。狄仁杰承前启后:“秦参军言之有理,陈胜吴广大泽乡造反,最终被其他叛军吞并。此为农民暴乱的,第一条归宿。”
狄仁杰也看看兰阴山,继续道:“第二归宿,被门阀招安,成为改朝换代的工具。王莽篡汉时,樊崇和王匡组织赤眉军,被刘秀招安。等刘秀推翻新莽王朝,开始卸磨杀驴,剿灭全部农民势力。”
魏定州接过话:“第三归宿,直接被门阀剿灭。汉末道士张角,发起黄巾暴乱,直接被各大军阀剿灭,造成三国时期军阀混战。”
狄仁杰继续:“第四归宿,也是最常见的,被官军直接剿灭。这样的暴动,都是小规模,类似睦州陈硕真。能在睦州攻城略地,是当地吏治太差。然四周天下太平,百姓不会响应,她冲不出睦州。”
武康嗯了声,淡淡道:“怀英分析的很好,睦州造反的结局,从开始就被注定,绝对不可能成功。不过诸位同僚,你们答非所问,我问的是原因,不是结果。”
众人无不微笑,狄仁杰思量片刻,说出自己见解:“农夫造反失败,根本原因是目光短浅,没有大批士人辅佐。他们只是农夫,没有足够的学识,没洞察本质的能力。是以下官认为,类似这种暴动,永远不能成功。”
这话有待商榷,武康赞同前半段,不赞同最后一句。真正完全成功的,纵观历史只有一个,大明公司创业总裁,伟大的朱元璋同志。不过不能说,结束此话题,边关注石板岩,边与他们讨论。
不知过多久,突听全军欢呼,然后身边欢呼,最后手被握住。“大唐必胜”的口号,先是此起彼伏,很快三军呐喊。浅青色的兰阴山,西麓石板岩上,勾勒出四个大字,呈现黑红色,异常的显眼。
看着歪扭笔画,武康瞄向狄仁杰,扯着嗓门戏谑:“我说狄老西儿,您经常自吹自擂,说自己的书法,在婺州数一数二。瞧瞧你写的字,都是什么玩意儿?左右不对称,头不重脚轻。”
众人开怀大笑,狄仁杰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是不太入眼,但起码是字,那种情况换您,根本写不出来。不是我吹,就是书圣王羲之,那种情况下,也写不出书法!”
再次哄堂大笑,同僚竖拇指点赞,武康深以为然。昨天三更半夜,狄仁杰和众保镖,悄悄登兰阴山。老西儿扎紧腰带,上挂小桶蜂蜜,袖子里揣特制毛刷,长长麻绳拴腰里,吊在石板岩前。
大毛刷蘸蜂蜜,按照事先的练习,凭着感觉和记忆,在石板岩上刷写。用崔小晴的夜明珠,上下左右晃动,指导上面人移动,从而刷出“大唐必胜”。武康有自知之明,黑灯瞎火写字,自己是搞不定的。
蜂蜜是昆虫的最爱,兰阴山里的小家伙们,绝对全军出击了。会飞的蝙蝠、象鼻虫,不会飞的黑蚁、红蚁,闻着味聚集。沿着蜂蜜纹路,用极度渺小的身躯,写出庞大的“大唐必胜”。
此为蓄谋已久的“蜂蜜计划”,一直憋着此大招儿,就等着决赛用嘞。其根本目的,提升我军士气,打压叛军士气。对于不理解的现象,古人都归之于鬼神。一颗流星都能吓破胆,如此浩瀚的天字工程,还不吓的屁滚尿流?
效果立竿见影,最新战报显示,叛军无心恋战,官军推进越来越快。八千火虎营叛军,被打的连连后退,只剩三千残兵败将。武康觉的差不多了,和众小弟确定眼神,不做声色点头。
同僚全部出动,肩并肩围成圈,把崔小晴围进去。呆愣不到半分钟,天生聪颖的小崔,登时心知肚明,扯着嗓门咆哮:“武康你给我回来,你要是敢下去,我和你没完。”
看不到外面,听不到脚步,崔小晴彻底炸毛,快速确定目标。五大参军是长辈,也都上了年纪,自然不能放肆。狄仁杰与爱郎年纪相仿,平时兄弟相称,就是最好的施暴对象。
握起小拳拳,咬牙切齿使尽全力,狠狠捶他腰眼上。粉拳瞬间生疼,他们早有预谋,狄仁杰衣服里,竟然垫着东西。崔小晴暴跳如雷,再度咆哮:“你是指挥官,不是马前卒,赶紧给我回来。”
粉拳雨点落下,狄仁杰暗自庆幸,幸亏接受建议,腰上垫两本书。然即便如此,还是疼的龇牙,不禁暗暗后悔。当初为了镇住大佬,把克星请入军营,简直自作自受!大佬这日子,怎么过下去的,家有母老虎,真够可怜的。
崔小晴手生疼,开始打苦情牌,哭啼啼哀求,别让俺家爱郎冲锋。众人无不撇嘴,是他自己要去,我们拦不住。大佬为稳定军心,为彻底打垮叛军意志,为了升官发财大计,也是拼老命了。
没过多久,山呼海啸的“威武”,崔小晴急哭了,苦苦软语哀求;撼天动地的战鼓,崔小晴绝望了,停止一切攻击,慢慢抹着眼泪。
待人墙闪开,撒腿跑向北看台,看到最前方一抹红,心脏提到嗓子眼。那个天杀的混蛋,又冲锋陷阵了。现在能做的,只有虔诚祈祷,祈求满天神佛,别收走我的夫君。
伟岸的身材,大红的官袍,乌黑的官帽,雪亮的横刀,确实鹤立鸡群。武康咬牙切齿,满耳都是嚎叫,满眼都是敌獠,不断振臂砍刀,收割无数人头,带起无数血箭。
楚神客带保镖,护大佬左翼;秀才带保镖,护大佬右翼;钱顺带着亲兵,不断前插。在他们看来,大佬还不如不来,完全增加工作难度。叛军像见血的狼,不断往这边集中...
唯一的好处,我军士兵的冲杀,更加奋不顾身。还是那句话,当官的不怕死,当兵的敢拼命。大批士兵主动靠拢,想沾大佬煞气,跟随大佬奋勇杀敌。
双方孤注一掷,派出所有兵力,最后的厮杀开始。骑兵全部出动,婺州军二百骑,扬州军三百骑,绞杀叛军三百五十骑。骑兵对决,人仰马翻,比步兵更激烈。也就半个钟头,官军大获全胜,全歼叛军骑兵,敌将程四钱授首。
老程也够可怜的,本是折冲都尉,正四品武官,却因封建迷信,被陈硕真忽悠。为了飞升成仙,与陈寡妇沆瀣一气,带领府兵造反。最终身首异处,可悲可叹。
然而睦州折冲府,都是邪教信徒,是荼毒最深的死忠,作战悍不畏死。官军损失惨重,可怜的扬州骑兵,剩余不到三十骑。婺州军剩九十骑,按武康指示,游历战圈外。不管敌我双方,只要当了逃兵,全部斩于马下。
扬州军指挥台上,众大佬得知战果,全都黑了脸。扬州刺史房仁裕,今年六十二岁,狮鼻阔目,不怒自威。一个眼神瞟过去,兵曹参军面如土色,赶紧抱拳低头,冷汗簌簌滑落。
房大佬也是牛人,房玄龄的远房族弟,一生战功彪炳,做过潾州刺史、陕州刺史,死后陪葬昭陵。旁边三位红袍武官,分别是三府折冲都尉,都是正四品武官。
房仁裕重新注视战局,很快被战阵中央,耀眼的大红袍吸引。缓缓伸手指过去,问身边崔行风:“崔折冲,那个冲锋陷阵的文官,是不是婺州别驾?武昭仪的堂弟,被褚遂良称为‘武佞’的武康?”
崔行风有些尴尬,武佞不是好字眼,讪讪着打哈哈:“不瞒崔公,婺州折冲府上番,我俩素未谋面。家兄信里言,他去年七月来婺,被认命为不良帅。一直官运亨通,升任婺州别驾,兼任录事参军。”
赵折冲接话:“回禀房公,整个婺州,除了崔刺史,只有武康能穿绯袍。据属下打听,他献上永徽犁、牛穿鼻,圣人赐绯赐银鱼袋。此次睦州叛乱,崔公身体不适,指派他主持平叛大局。”
秦折冲点赞:“属下得到消息,他和将士同甘共苦,曾效仿吴起,为士兵吸吮脓疮。与叛军首次会战,亲率骑兵出击,全歼叛军五十骑。仅用两万民兵,将两倍的叛军,阻挡在三河戍。”
房仁裕嗯了声,看看石板岩的字,手抚长髯道:“这后生不错,做过几件大事,确实有门道。本以为是个智将,没想到文武双全,还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老房很满意,继续道:“听褚遂良说,他才二十二,前途不可限量啊。山壁上的字,应该是蚂蚁,被涂的蜜糖吸引...先质,四娘年已及笄,等回到长安,为父请圣人指婚,许给武康如何?”
房先质很满意,点头就要答应,崔行风马上赔笑:“武康这瓜怂,怕要辜负您的美意。大概今年年初,他和堂兄家九娘订亲,在九月底十月初,两人喜结连理。”
房仁裕不置可否,眼中闪过遗憾,盯着依稀红影,露出赞许笑容。约莫两刻钟,缓缓摇下头,年轻人有拼劲,更要保持冷静。特别是战场杀敌,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瞧你现在,冲的太靠前,护卫跟不上。
如果众保镖,得知老房心声,肯定感激涕零。大佬超出三个身位,确实拼过头了。武康身为当事人,直到手中横刀,与鬼头大刀相撞,感受虎口酸麻,才意识到鲁莽。
鬼头刀主人,身高与自己无差,五大三粗异常彪悍。看到狰狞、熟悉的脸,瞬间知道底细,这位就是天宝大将,童文宝的兄弟童天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童文宝死我刀下,你又来送人头,某却之不恭喽。
横刀横劈,势不可挡,奔他咽喉而去。童天宝压根不抵挡,大刀砍武康肚子,这是以命换命。武康脑袋嗡的一声,又瞬间恢复清明,非但不回刀防守,反而加重力道。
也就眨眼功夫,一道血箭喷出,童天宝身首异处。腹部一阵剧痛,腹内翻江倒海,哇的吐出酸水。此刻终于明白,童天宝知道此战必败,特意过来换命报仇的。
然人算不如天算,武康贴身穿的宝甲,刀枪不入。当初被童文宝追杀,在翠屏山楚神客家,发现了这种布,裁剪成防身宝甲。一手抓童天宝头颅,看了眼被切开的绯袍,再奋力砍翻几个贼兵。
等秀才他们上来,将自己团团围住,终于缓口劲。横刀杵地,左手揉肚皮,强行挺腰杆,高举头颅,牙缝中崩出“童天宝”。秀才立刻大喊:童天宝授首,投降者免死。
众保镖齐喊,带动大片官军。火虎营刹那大乱,叛军四处逃散,没头苍蝇似的。把头颅丢给钱顺,举起横刀咆哮,再次冲向前方,不断斩杀叛军。
不知杀了多久,把自己杀成血人。砍死拿锄头的,砍向拿菜刀的,那人突然跪倒,丢菜刀嗷嗷叫,显然崩溃了。武康大脑迷茫,横刀不受控制,瞬间将其斩杀。
又有两人投降,被顺势杀掉,呼啦又跪下七八个。看着瘫倒在地,嚎啕大哭的小兵,大脑终于清醒。手中的横刀,距离小兵鼻子,不到一寸距离。
呆愣半分钟,收回手中刀,跳过哀求的脸,继续追杀站着的。震耳欲聋的噪音,麻痹他的神经,让他大脑宕机,让他失去思考能力。所有的动作,交给双眼和横刀支配:凡是站着逃窜的,杀;凡是蹲下投降的,赦。
直到眼前无人影,直到官军欢呼,直到秀才过来搀扶,终于停住脚步。甩掉袖子上的手,视线往下压,黑压压全是人头,得有一两千人。他们遵守官军指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发抖。
钱顺跑过来,手里拎颗脑袋,咧着嘴嗷嗷:“经属下审问,这是营长周孝仁的首级。火虎营或被杀或被俘,已全军覆没。”
叛军“龙虎彪豹”四大营,火虎营排第二,全歼真的很爽。武康颔首,见左前方一里外,扬州军硬钢火龙、火彪两营;左后两里处,于洪志带着先锋军,与火豹营厮杀。
发号施令:“押解战俘回营,不要虐待他们,让他们吃饱;把童天宝、周孝仁的脑袋,挂旗杆上;剩下弟兄,跟我全歼火豹营。”
看右前方,约莫一里外,铠甲兵包围指挥台,依稀四红袍,正往这边眺望。知道他们是谁,忽然心血来潮,高举左手比划OK,呵呵笑几声,杀向火豹营。
崔行风马上解释:“回房刺史,那个手势,代表万事大吉、请君放心。”
房仁裕不置可否,老夫很放心,叛军今日必灭。至于万事大吉,你自己抓紧。擒拿敌酋大功,老夫不在乎,然扬州军士,眼热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