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二十三,申时二刻。
婺州发生特大凶杀案,十几人痞子团伙,被猎户林平郎团灭。凶手异常嚣张,光天化日之下,不良人眼前行凶。横七竖八尸体中,头颅搭建矮榻前,武康与凶手开怀畅饮,因了解“多钱诽盗”骗局,抽丝剥茧阐述。
林平郎后知后觉,不惊讶骗局缜密,只惊讶武康缜密。琢磨片刻,苦笑道:“我输了官司,获刑六十杖,卖虎皮、虎骨的铜,也被判给骗子。司法参军的判决,我不服气。”
武康回忆《盗贼律》,对于暗盗有两种处理:盗窃没得手,抽五十鞭子;如果得手了,按盗窃金额量刑。一匹绢五百文,赃物折成绢,够一尺打六十杖,够一匹打一百二。
林平郎身体强壮,普通人挨六十杖,至少卧床半月。他生龙活虎,还团灭地痞,不服都不行。这样的人才,若被砍脑袋,着实很可惜。有没有解救办法,武康不动声色,开始回忆唐律。
轻声叹息,平郎继续:“虎皮和虎骨,如果是我的,自认倒霉就是。我回去无法交代,哪怕据实相告,村民也不会相信,会认为我想独吞。所以受完刑后,便尾随他们,来到了这里...”
巷子里急促脚步,打断他的话,然后是厉声呵斥:不良卫缉拿逃犯,闲杂人等回避,统统给我闪开。大门被踹开,不良人涌入,包围矮榻,横刀出鞘,杀气冲天。
武康高悬的心,终于放进肚里,三十手下全部...不对,还差通风报信的文若。那个小兔崽子,不会真跑我家,通知武元买虎崽吧?若真是这样,得好好收拾,给他长长记性。
抬头看平郎,岿然不惧;扭头看九娘,没心没肺。频繁使眼色,杵在这做啥,赶紧出圈儿啊。小姑奶奶不言语,嘟着嘴别过头,就是不离开,气的他想骂娘。
无奈回头,她又插话:“林大郎,你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上诉?如果你上诉,崔公会重审此案。他是婺州青天,铁面无私,会给你洗刷冤屈。”
武康头皮发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林平郎叹气,扯出苦笑道:“我只是山野猎户,不懂其中门道,不知道能上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唐朝也能上诉,武康来了兴趣,唐朝也有中高级法院?想到这,扭头问:“上诉有什么套路,有时间限制吗,婺州最高法院是什么,是崔刺史吗?”
九娘打开话匣子:“若控诉双方,不满县令判决,可在一月之内,前往州城上诉,司法参军重审。再次上诉,州刺史重审。刺史作最终判决,若还不满意,只能去长安告御状。”
至于告御状,还是算了吧,李九忙的狠,没时间搭理你。看向林平郎,琢磨片刻说:“阁下来到这里,没有马上动手,先打听痞子情况,知道有漏网之鱼。”
林平郎点头:“进入院子,恍然大悟,他们是一伙的。我讨要虎皮,他们动手打人,我失手打死人。当时怒火攻心,便大开杀戒,杀一人偿条命,杀百人也偿条命。”
这就是个悲剧,九娘首先反驳:“此言差矣,第一人是误杀,剩下的是斗杀。《永徽律》言,误杀和斗杀,减杀人罪一等,流三千里。如果去自首,再减罪一等,流两千五百里。”
武康脸都黑了,事后诸葛亮啊,说这些没用。九娘不理不睬,继续科普:“地痞双手被绑,没还手之力,斩杀他是故杀。以杀人罪论,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不待林平郎说话,武康压低声音,苦苦哀求:“别闹行不,这是特大凶手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插什么嘴啊你?你这么能,咋不去当律师?给我老实待着,闭上...哎呦。”
后脖颈生疼,武康尴尬转头,看着平郎说:“阁下有勇有谋,我借买虎崽之名,让手下去搬兵,你早已勘破。以你的身手,逃跑易如反掌,却选择留下,有什么说法吗?”
林平郎回道:“畏罪潜逃?不存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敢做就要敢当。一辈子藏头缩尾,家人牵肠挂肚,惶惶不得安宁,不是我想要的。”
武康有些懵,抱起酒坛,斟满大碗。平郎一饮而尽,拍拍胸脯说:“投案自首,亦不存在,我宁愿一死。不想受狱吏欺负,更不想家人因为我,四处举债喂狱吏。”
林平郎环视不良人,打趣武康:“看来武帅的家,距离此地很远。你派的手下,先去衙门搬兵,再去你家报信。想必你的家人,已经去买虎崽了。阿娘和小妹,若有十贯钱,我也能安心上路。”
说到这,猛起身,脚尖勾,横刀飞。手握刀柄,刀锋架咽喉,要抹脖子自尽。武康焦急,大声喝道:“兄台且慢,死不能解决问题,我有办法帮你。蝼蚁尚且贪生,听我把话说完,你再重新选择。”
他停止动作,武康暗松气,起了爱才之心。平郎有勇有谋,放在战场上,既可勇冠三军,又可调兵遣将。明年陈硕真造反,叛军挥师南下,婺州是主战场。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要是抹脖子,实在太可惜。刚才急中生智,想到脱罪办法,组织下语言,正想长篇大论,又被九娘打断。语气非常严厉:“二郎休得胡言,他杀人太多,定会秋后问斩。”
这还没结婚呢,就被管上了,武康不乐意,九娘直接瞪眼:“不良人眼前行凶,罪行彻底暴露,不符合自首减刑。铁案板上钉钉,谁也翻不了,不许你徇私枉法。”
武康很头疼,一般情况翻不了,还有其他情况。我了解历史,知道朝堂动向,看眼睛情形,不解释也不行。斟酌片刻,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的科普。
巷子传来脚步,文若出现门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二话不说,亮出横刀,加入包围圈。这孙子如此狼狈,肯定跑南城区,去通知武元买虎崽。
九娘眉心舒展,微不可查点头,武康看向林平郎,言辞凿凿道:“敬你是条汉子,本帅生爱之心,想保下你的命。今天七月二十三,秋后问斩是八月二十五,还有一个月时间。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言放弃,会有生机的。”
平郎不置可否,武康接着忽悠:“我和狱吏打招呼,不让他们为难你,也不让他们勒索。对于你来说,自行了断,秋后问斩,区别不大。对家人来说,多活一天,绝望少一天。这段时间,为她们而活,可以吗?”
林平郎眉头紧锁,表情很纠结,武康趁热打铁:“如果你认为,我是胡说八道,尽管自行了断;如果认为有理,就扔掉手里刀,给我们到案打官司。”
大概五分钟,平郎一声叹息,长刀丢在地上,痛苦闭双眼。武康暗叫好险,淡淡说道:“职责所在,请兄台谅解。现在拿你归案,还请配合工作,不要让我难做。”
平郎没睁眼,轻轻点下头。武康摆手,大牛和三郊来圈里,指挥他趴地。先背捆双手,再五花大绑,文若拿麻布,小心翼翼包裹横刀,这是最重要物证。
大局已定,安排差事:“钱顺和童林,封锁大门,没有我的命令,禁止外人踏足现场;二牛、赵青和三郊,走访附近街坊,确认死者身份,通知家属收尸。两天之内,必须领走,否则就地火化。”
斟酌片刻,继续发令:“秀才和文若,留下勘察现场,记录致命伤口。明天中午之前,尸检报告给我;周浩即刻启程,前往田庄台,通知平郎家人。大牛留下,其余人等,返回不良卫。”
确定没有疏漏,挺直身板,郑重其事道:“你们日夜轮守,嫌犯在不良卫期间,不许有任何差池。本帅再次重申,这是大案要案,都给我小心谨慎。哪里出差错,别来找本帅,自己卷铺盖走人。”
手下齐声应诺,一番人影攒动,院里剩下五人。秀才和文若苦脸,泫然欲泣的模样;大牛挤眉弄眼,满脸幸灾乐祸;武康很无奈,唐朝没有仵作,检查尸体的工作,由贱民和奴隶做。
秀才和文若,能识文断字,自然抓壮丁。当然了,技术人员,必须有额外奖金。两人每个月,奖励铜钱二十文,从活动经费里出,算不小的收入。
飞脚踹大牛,板着脸训斥:“少嬉皮笑脸,你去司法衙门,通知大狱的狱丞。明天申时两刻,花满楼天字包厢,本帅请他吃酒。那些个田舍奴,又得被坑钱喽。”
大牛嬉皮笑脸,吊儿郎当说:“他算个什么东西,不配吃武帅的酒。整个婺州城,除了崔公、录事参军和六大参军,谁敢驳咱们面子?我这就去吩咐,他要是怠慢,吊起来鞭子抽。”
武康不置可否,沉吟片刻说:“请人办事,不能空手,面子上过不去。你去不良卫,经费里拿两百文,给狱丞送过去。今天出门急,身上没带钱,明天我补上。”
大牛应诺,冲秀才做鬼脸,屁颠出门去。武康瞅瞅秀才,无奈叹口气,拍肩膀以示安慰。看看日头,看向九娘:“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别让崔公担心。”
刚出大门,九娘嘻嘻笑:“二郎刚才发号施令,和我阿爷很像,很有大将风范。最多再过两年,阿爷就会进京,你要好好表现。到时让他举荐,让你做司法参军,主判婺州案件。”
这个可以有,武康拍胸脯,升官发财必须要。两人再度靠近,九娘小声说:“如果你刚才的话,将来能实现,林平郎就能保命。那些地痞无赖,就是婺州老鼠,活该他们倒霉。”
武康笑而不语,很快陷入沉思,在这个时代,老百姓打官司,比后世更艰难。只有两种办法,要么找不良人,官府会受理;要么写状纸,如果没状纸,官府不受理。
百姓大多不识字,只能请人代写,这种情况下,催生了讼师。他们写状纸、打官司,类似后世律师。他们的祖师爷,名叫邓析,春秋时郑国人,著名的思想家、法学家,民权法律的启蒙者。
腰间阵痛,武康回神,见九娘生气,赶紧赔笑。见崔府大门,感觉很尴尬,约会时间走神。想说几句好话,突然有恶趣味,嘿嘿两声说:“九娘懂唐律,不如开律师事务所,提供法律援助。”
九娘眼神迷茫,试探着问:“律师是讼师,事务所是店铺,别说奇怪的话。你真的希望,我抛头露面,开店铺当掌柜?说实话,别故意讨好,我看得出来。”
为什么不呢,女人能顶半边天。武康摊手,呵呵笑道:“拿林平郎举例,他不知道上诉,也不知道讼师。如果有事务所,他又恰巧咨询,以九娘的本事,能帮他洗冤。这起凶杀案,也就不会发生,您说是吗?”
九娘眉开眼笑,点头如捣蒜,很快又黯然,苦着小脸说:“讼师和不良人一样,也会遭歧视的。就连《永徽律》,都有处罚讼师的条款。女子经营店铺,还是讼师店铺,耶耶不会同意。”
武康满脸坏笑,出馊主意:“崔公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信他不妥协。讼师比不良人强,讼师是下层士人,歧视他们的,只有上层士人。这些不重要,最关键的,得百姓尊敬。士人鄙视,百姓尊敬,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化身狗头军师,继续出谋划策:“经营事务所,你身为掌柜,不用事事躬亲,躲在暗处就行。收拢讼师,提供指导,小案子他们上;大案要案,九娘亲自出马。”
九娘明显动心,很快翻白眼:“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泼妇的伎俩,阿爷那么疼我,应该会同意。不过你刚才所言,确实有些道理,我要拉五兄下水,让他做马前卒,和阿爷好好谈判。”
可怜的崔五,你可真倒霉,做马前卒的命。武康继续画饼:“大唐律师事务所,绝对前无古人,还会名垂青史。等到千百年后,律师供你为祖师奶奶,那画面太美。”
九娘哼了声,见婢女探头探脑,转身和武康说:“律师事务所,我和阿爷商量,他会同意的。天快黑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记住了啊,和我谈情说爱,教坊绝对不能去,你会死的很惨。”
这就管上了,武康很无奈,不去就不去,反正家有如烟。举起手保证,目视九娘离开。角门关闭,婢女冲他做鬼脸,武康回敬中指,转身往家走。
回到家中,如烟还没回来,小翠正在做饭。武康想帮忙,却被无情赶出,灰溜溜离开厨房。拽出腰间横刀,按照于洪志的套路,练习劈砍和格挡。
战场上拼杀,招式不需要华丽,都是基本动作。机械的重复着,直至满头大汗,再去靶场练习箭术。发射三百枝,完成当日任务,去卧室洗热水澡。
想到很快能当官,心情相当不错,先做参军事,再做六曹参军,然后录事参军,最后婺州刺史。一州的刺史,那可是省长级别,想想都很美。勾搭小九娘子,再加自己的努力,应该会步步高升。
做完白日梦,坐在写字台前,提鹅毛笔写日记: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七月二十三,有特大凶杀案。林平郎是个将才,我想保下他,脱罪办法很完美。
半月前的长安,长孙无忌提意见,倒霉的庶子李忠,过继给王皇后。就在三天前,李九立李忠为太子,会宣布大赦天下。就是清空监狱,除十恶不赦,全部囚犯,所犯罪孽,一概既往不咎。
文书已出长安,可惜没有电话,只能通过驿站传递。婺州距离长安,一千五百多公里,驿站最低速度,每天二百里。按照此速计算,文书到达婺州,至少需要三十天。
如果不出意外,文书问斩之前抵达,林平郎逃出生天。如果真有意外,自认倒霉吧。林桑,愿佛祖、老君、安拉、耶稣、圣母玛利亚,与你同在!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