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晚餐的时候。
这家人在最不快乐的时候,营造了一个快乐的晚餐。
张君毅使出了浑身本领,用西洋参和枸杞炖了一锅鸡汤;烧了一个糖醋排骨;煸了一个牛肉干丝;炒了一个西芹鱿鱼;焖了一个蜜汁肘子;熘了一个香菇菜心。
饭桌上热气蒸腾,香气四溢。晓鹭开心的又跳又笑,帮着保姆又是摆放碗碟,又是摆放桌凳,时不时还蹦进老太太的卧室,将张君毅的烧菜“成果”报告给姥姥听。而晓鹏则坐在轮椅里,一会儿到客厅,一会儿到厨房,那种兴奋的情绪让张君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知道,晓鹭的性格外向,敢笑敢哭,并不会让人感到孩子在心理上会存在问题,倒是晓鹏沉闷,让张君毅感到忧虑。见晓鹏终于露出了笑容,张君毅的担心总算暂时放下了。
做好了饭,张君毅来到老太太的房内,搀扶着老人也来到了饭桌旁:“伯母,您也坐一坐,看看这些菜对不对您的胃口。”
两个孩子那么开心,老太太几天来紧锁的双眉舒缓了。见那一桌子的菜却是出自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的手,顿时几许歉疚又袭上眉梢:“阿毅啊,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你看看,弄这么多菜,辛苦你了。”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张君毅盛了一碗鸡汤端到了老太太的手上:“来,伯母,尝尝鸡汤,是淡了还是咸了?”
“嗯,正好。”老太太真的就喝了几口鸡汤。
“鸡汤补气,又加了一些西洋参和枸杞,对身体大有裨益。”
“尝尝西芹炒鱿鱼,”张君毅又给老太太碗里夹了一筷子:“芹菜降血压,经常吃,能起到辅助治疗作用。”
见老太太吃了芹菜,又自己夹了一筷子放在碗碟里,就接着说:“还有这肘子,富含胶原蛋白,经常吃点,有美容效果。”
张君毅介绍自己做的菜既认真,又头头是道,还向姥姥推荐蜜汁肘子能美容,惹得晓鹏躲在一边笑起来了。
“大家吃,来,动筷子喽!”张君毅比谁都开心的模样感染了老人和孩子。他的良苦用心,老太太心里明白,他在帮这个家,帮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啊!
“伯母,您家的装修很不错啊,既温馨又大气。”张君毅满世界地找话题。
没等老太太搭腔,晓鹏倒先开口了:“都是我妈妈设计的。”脸上还洋溢着自豪的神态。
“叔叔,您可以去看看我妈妈的房间,好漂亮的。”晓鹭在啃一块排骨,满嘴油花花的,还不忘插嘴。
“行,一会儿我们吃完了饭,就去参观参观,学习学习。”张君毅既意外,又惊喜。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居然可以去看吕乔的卧室!
“没想到你们的妈妈这么能干。瞧,这厨房和饭厅的色彩搭配,永远都是潮流。”
“我妈最喜欢搞家装设计。她以前还是装修协会的副会长呢,尤其是对色彩搭配很有讲究的。”
“是吗?”张君毅见晓鹏心情很好,而且还主动地跟他谈起自己的妈妈,所以就更深一步的引起话题:
“晓鹏,你有没有兴趣从事跟你专业对口的工作呢?”
“当然,当然有兴趣。”晓鹏又笑了,“可是我——”
“哪来那么多的可是?如果你愿意,我帮你介绍一个可以在家里就能做的工作,怎么样?”
“真的?”晓鹏兴奋了:“跟我的专业有关吗?”
“关系密切。”张君毅故意卖了个关子:“你还可以边工作边考研,实现你的理想。”
“太好了!”晓鹏脸庞的阴霾没有了,一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小伙子展现在张君毅的面前。
有了这些铺垫,张君毅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要还给吕乔一个有着健康心态的儿子。
吃完晚饭,晓鹭终于轮上了显摆的机会。她拉着张君毅的手,得意地带着他来到了楼上
“看,我妈妈的卧室!”晓鹭猛地把门推开,张君毅的眼前豁然出现了一道柔和的橘色的光,从淡紫色的窗幔上方缓缓地洒下来,是光又似水,把那层透明的窗纱凸显得梦幻而浮想,且衬托住底层碎花的若隐若现;丝绒面料的床罩在光的辉映下折射出黑、紫、灰的组合,像抽象的写景油画,立体而又饱满且蕴含着少女的羞涩线条。
一种莫名的幻想逐渐在张君毅的脑海里汇聚,汇聚,忽然就膨胀起来,好像脚底下踩着的不是乳白色的地毯,而是站在浮云上,丰满且又柔和。张君毅努力克制住那虚幻的飘渺,在晓鹭的指点下继续自己的感官享受。
大床上方的墙面上并没有像大多数家庭的卧室那样,挂着一幅结婚照或者是艺术照。吕乔卧室的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把栗壳色的组花线条框起了一个长一米五,宽九十厘米的意境墙。那纯净和洁白,是主人在诠释无尽的思维和想象;大衣柜占据了整整一方墙面,柜门是从地板到天花板一溜儿排开的用玻璃相嵌丝绵的落地滚轮门,柜门里隐隐约约显露出红的、绿的、黄的、蓝的衣裙,似乎就在飘飘逸逸,呼之欲出。
像一阵风、像一阵雨、像一场闪电猛烈地向张君毅兜头袭来。他屏住呼吸,看见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吕乔穿透柜门,就站在自己面前。他感觉心跳加速,血直往上涌,两只手掌心汗水淋淋。他站不稳,就要卧倒在那丝绒簇拥的温柔之中。
“我可以坐一下吗,晓鹭?”张君毅晕乎乎,感觉自己还是很努力地从那床给了他无限刺激的丝绒中爬了起来。就指了指窗幔下方的一个软榻。
“当然可以。”晓鹭说:“叔叔,随便坐。”然后就在软榻靠里角的台子上找了一本杂志,一上一下为张君毅扇了起来,并说:“叔叔,你是不是很热啊?都出汗了。你热我就开空调。”
张君毅窘的慌。他真怕自己的失态让晓鹭看出来了,越是窘,就越出汗,心跳就越快。
离开这儿!张君毅心里想着,马上就从软榻上站起来,对晓鹭说:“咱们下楼吧。”
“卫生间你还没看呢。”晓鹭不无遗憾地望着张君毅,她觉得自己的显摆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面前的张叔叔居然就不再参观了。
那卫生间的门其实是开着的。张君毅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卫生间里那方墙上有一副金属画。是一个少女,侧身、**,双腿并拢、弯曲,羞涩地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恰到好处地披散在肩和臂弯处,只有胸部的凸显让人浮想联翩。
小小的鹭鹭哪里能够明白,堂堂的张君毅先生还敢再进卫生间“参观”?那可真要大汗淋淋,浑身发颤了!
逃也似地离开吕乔的卧室,拐了一个弯,又是一间房。“这是客房。”晓鹭推开了这间房门:“妈妈最要好的朋友来了,就在这里住。”
张君毅一愣:“是你妈妈的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这句话一出口,张君毅真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当然是女朋友啊!”她示意张君毅蹲下来,然后就趴在张君毅的耳朵边说;“我妈妈从来都没有男朋友的!”说完,晓鹭就“咯咯”地笑了,挺得意的神态,惹得张君毅也忍俊不禁。
“我要去看看你哥哥了,咱们下楼吧。”总算缓过劲来的张君毅,不敢在二楼再逗留下去。
意犹未尽的晓鹭把张君毅送进了晓鹏的房间,就被保姆捉去洗澡了。
晓鹏正在电脑上浏览网页,见张君毅进来,就将轮椅转过来说:“张叔叔,您看了我们家的花园吗?”
“是在楼上吗?没来的及看。只看了你妈妈的房间还有客房。”
“本来我是同妈妈住在楼上的,腿不方便了,妈妈就把我搬到这间房间了。这里原来是客房。”
张君毅点点头,心想:“原来是这样啊,”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在孩子面前他只能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心里已经就踏实了许多。
“外面风挺大的,”晓鹏撩起窗帘看了看:“下次吧,下次我陪您看看我们家的花园,那也是我妈妈设计的。”
“好啊,白天看,效果好。”
“错,晚上看效果才好呢。”晓鹏笑着说:“只不过今天天气不好。”
晓鹏的房间不大,但归置的很整齐,一张组合式书柜加一张电脑桌,属于新潮和时尚的那种;左边是一排衣柜,侧边有一组藤艺休闲桌椅;右边是一张单人软床,墙上贴着一些人物图片,不过,不是影星、歌星,而是姚明、刘翔以及一些体育方面的运动健将。这些图片,张君毅也很喜欢,就说:“晓鹏,你喜欢搞运动?”
“我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呢,还参加过大学生运动会。”晓鹏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张叔叔您看,诺,这儿,这是我。”晓鹏指着照片请张君毅看。
这是一张晓鹏和他的队友们的合影。照片中间有一个充满朝气,穿着运动服,双腿稍稍分开,挺拔而又俊朗的男孩子,左手惦着一个排球,正朝着张君毅笑呢。
“真棒!”张君毅由衷地赞叹道:“哎,晓鹏,用你们的现代语是不是‘帅呆了’?”张君毅边问晓鹏边继续看着照片:“好像你比他们都要高啊。”
“都差不多,我只有一米八四,有的同学比我还要高呢,不过不会打排球。”
看着看着,一种揪心的感觉又撕咬着张君毅的心。这些天,只要一看到拄拐棍的晓鹏,张君毅心里就堵得慌。现在看到照片上那既挺拔又阳光并且充满自信的晓鹏,他都有生不如死的感觉,何况晓鹏。真是天作弄人啊,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年纪轻轻就被截了肢,今后的路还很长,孩子要工作,要成家,怎样面对漫长的人生?
张君毅想起了第一次在咖啡厅见到晓鹏时,晓鹏曾对他说:妈妈遭罪,都是为了他。当时张君毅并不十分了然,现在他能够理解,甚至就想,如果是自己的孩子成了这个样,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尤其是像吕乔这样具备完美又怎能允许缺失呢。
“张叔叔,您请坐。”晓鹏见张君毅拿着照片看了又看,就将一张藤椅往张君毅的身边移动了一下。
“哦,好的。”张君毅坐下了,轻轻地,让晓鹏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心里还在想,谁都会为这个孩子感到惋惜啊!
“晓鹏,叔叔想问问你,你的腿——”
“张叔叔,您要咖啡还是‘王老吉’?”晓鹏岔开了张君毅的问题。显然,孩子不想再谈起悲伤。边问,就转着轮椅转轮来到组合柜下方的一个小冰柜,取出了两罐咖啡,两罐‘王老吉’放在藤艺桌面上。
“咖啡吧。”张君毅拿起咖啡,拉开了扣环,喝了一口,才感觉到心里稍微顺畅了一点。
“张叔叔,我爸爸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呢?而且,他昨天走,也没有开那辆车走。”
“什么?你爸爸的车子停在这里了?”张君毅心里那刚顺过来的气又堵上了:“你爸爸什么时候把车子停在这里了?”
“我们那天见面之后,我和爸爸就回家里来给妈妈收拾东西,后来您和二强他们过来,就一起坐了二强的车子去外地的。”
“哦,是这样。”是的,郑东升同大家一起接回了老太太和晓鹭,本应该开着自己的车子回去的。现在车子在,电话又打不通,难怪晓鹏会提出疑问。“怎么办?”张君毅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怎么想一个办法让晓鹏相信呢?
“我爸爸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去外地,已经很疲劳了,我担心我爸爸生病了。”
还没等张君毅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解释郑东升没有开车回去的理由,晓鹏却直接点破了主题。看来,已经如此,不能再瞒着孩子了。万一郑东升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张君毅想,他可就真没有办法面对晓鹏了。
“晓鹏啊,你别着急,我告诉你。”张君毅就把郑东升发病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晓鹏。
晓鹏在听张君毅说自己的父亲时,眼圈一直是红的。
“你爸爸现在没事了,大强叔叔还派了两个民工在医院里照顾你爸爸,放心吧。”
“我要去医院。”晓鹏眼睛盯着张君毅,“叔叔,您送我去医院!”望着晓鹏那坚定的眼神,张君毅更不能犹豫。
“好,我们走。”张君毅站起来,推着晓鹏到了门口,然后又帮着晓鹏拿起靠在门侧边的拐杖。正当他们准备出门时,晓鹭一声“哈喽!”把两人吓一跳。
“我也去!”
“你到哪里去呢?”张君毅看着已经洗过澡,换了睡衣的晓鹭温和地问道。
“那你们到哪儿去?”晓鹭振振有词:“出去玩,大家有份!”
“我带你哥哥去看看设计图纸,你不懂,去了也没意思。”
晓鹭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然后看着哥哥晓鹏就说:
“我猜啊,你们不会是去看郑伯伯吧?”
我的天!张君毅不禁愣住了!
“鹭鹭,听话。我们真的是去看图纸。”晓鹏说这句话一点自信都没有,“你看,天气又不好,下次,我请张叔叔带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好不好?”
“我不管,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晓鹭又哭了,伤心的很。
怎么办?张君毅望望晓鹏,晓鹏望望张君毅。
“那好,换上衣服,去告诉姥姥一声,我们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也许此时的张君毅做出的决定是对的,是什么动力让他这么做,他说不清,他就是感觉应该这么做。
汽车行驶在刮着秋风、飘着秋雨的马路上。
“对了,晓鹏,家里有没有收到一封‘告知书’?”张君毅突然想起了这件大事。
“有。是通知家属的。我忘了给您看了。下午您来我家,就想交给您,结果……”
“收到就好。”说着,张君毅拨通刘大强的手机,戴上蓝牙,等待通话。
“刘经理,晓鹏说家里已经收到了告知书,你看什么时候和律师见面呢?”
电话那头的刘大强说马上与律师通话,然后再确定时间。
“那好,我等你的通知。”接着,张君毅又说:“晓鹏已经知道老郑病了,我现在带着晓鹏兄妹俩去医院,。”
刘大强在电话那头说,他刚从医院出来,现在在工地上。还说,老郑已经醒了,就是半身不能动。
“只要醒了就好。我带孩子去。你安心在工地上吧。”
知道爸爸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晓鹏那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脸总算松弛下来。
“我猜得对不对,哼,你们就是去看郑伯伯,还骗我呢!”晓鹭得意的很。
“你是个小人精!”张君毅说着,取下了蓝牙。
郑东升醒了。但是半身却没有知觉了。医生说脑部又形成了血栓,完全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而且随时都有危险。
当两个孩子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郑东升就看见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是的,他是真的高兴,能够在死神那里走了一遭回来,他更珍惜老天给自己的厚爱。
“爸爸!”晓鹏的拐杖点在地上咚咚作响,三步两步就迈到了病床边。
郑东升说话还比较费力,口齿也不清楚,但是他还是喊了一句:“鹏鹏、鹭鹭。”
“爸爸?”晓鹭满眼眶的泪水,怯怯地,但又是肯定地向郑东升的病床边走过去。
张君毅惊讶地望着晓鹭,这孩子居然喊郑东升“爸爸”!
“爸爸,我来了——,我来看你了!”晓鹭的泪水喷涌而出,那哭声又响又亮,而且已经趴到了郑东升的胸面前。孩子的这个举动,也让郑东升潸然泪下。
郑东升费力地用还能动弹的手掌摩挲着晓鹭的脊背。这个见面就感到亲切的孩子,让郑东升那麻木的、无望的情感一点一点在复苏,那一阵阵痛楚在心里煎着、熬着,他愿意有这种感觉,甚或这种感觉才能使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在心里反复咂摸,反复体味。这么多年自己是否就是在等待着这种能使人感到痛、感到酸的时刻?是的,他等到了。
郑东升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蠕动着喉结,任由那泪水伴着心酸咽下去。
如果说,晓鹏的流泪只是大男孩的含蓄,那么晓鹭的哭声就是撕心裂肺!
什么样的情感能让不谙世事的晓鹭哭成这样?什么样的情感能让孩子一见到郑东升就喊爸爸?
困惑中的张君毅突然醒悟:血缘!
一个朦胧的思绪在张君毅的脑中滋长,孩子还小,郑东升已老,孩子会长大,郑东升随时会死去!
不留遗憾,一定不能让郑东升带着遗憾随时离开这个世界!
一个主意在张君毅心中渐渐形成,他要想办法,要给郑东升一个清楚地说法。
回家路上,兄妹俩的对话,又让张君毅释然。
晓鹏说:“他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
晓鹭说:“你爸爸就是我爸爸!怎么啦?不服?不服不行,哼!”
张君毅自笑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