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郑东升终于脱离危险,但是人还在昏迷状态。医生告知,如果不是送来及时,很可能造成心愿性猝死。这个能吓出人一身冷汗的“告知”,真的让张君毅和刘大强他们感到后怕。按照医生的嘱咐,四个人连同两个工地上叫来的民工,将郑东升从抢救室移至病房。等办理好住院手续,天边已经吐白。
布满血丝,满脸憔悴还略显蜡黄的四个人,歪倒在医院长廊的座椅上。几天的奔波,伤心劳神,大家都感到体力不支。刘大强强打起精神,又进行了分工:二强在医院守上午,小强守下午,其余时间轮流到工地。除了工地事项外,小强还要落实晓鹭上学、落实郑东升橘园的事务。刘大强告诉两个弟弟:这些都是任务只能执行不能找理由。然后刘大强对张君毅说:“我马上去联系委托律师,落实吕乔提外审家属请求见面的事情。张先生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就请您代表我们大家去看望乔哥的母亲和孩子。”
张君毅十分佩服刘大强,也为吕乔有这么够意思的朋友而感到高兴。四个人又商定:有事电话联系,重大事情碰头商议。
当刘大强准备离开医院时,又想起了什么,折转身对张君毅说:“张先生,你去乔哥家,别忘了问一下有没有从检察院寄来的‘委托辩护人告知书’。”
“放心吧。”张君毅向刘大强挥挥手:“注意休息!”
到了现在,张君毅才稍稍有了喘气的机会。忽然就想起自己的手机从周四早上与晓鹏通了电话后,似乎就一直没有电话进来。他觉得奇怪,是不是没有电了?他忙掏出手机一看,坏了,是自己不经意间把手机给关了。启动开机键,一长串信息的提示音几乎把他震倒。他匆匆看了几眼,前面的十来个短信只有三个字:“你在哪?”,后面的十来个短信也是三个字“我走了”。他这才想起把一个人给忘了!
“哎呀,方沁!”张君毅心想糟糕,怎么就把她给忘了呢?他拨通电话叫司机赶快来医院接他。
回到四海酒店,他就冲进了自己那间套房。房间里干干净净,也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曾住过人的痕迹;看看衣柜,只有自己的衣服齐刷刷地挂在里面。
张君毅拿起手机试图与方沁解释,对方显示关机。张君毅在房间里外转了好几圈,才想起来上“msn”。
打开笔记本,在“msn”里也没有看到要找的人在线。张君毅困惑了,他想了想,就从“msn”上给方沁发了一封邮件,希望她能够与自己联系。
方沁是张君毅的女朋友。当她从北京搭机来n市看望张君毅的时候,是张君毅准备从杭州回n市的头一天。张君毅曾交代公司接机、让公司的人安排方沁先行住在自己的套房内。谁曾想,张君毅到了机场,就巧遇吕乔。紧接着就是三天两晚的忙乎,居然就把方沁忘了个一干二净。
方沁见随同张君毅出差杭州的小尹已经回来,就问:“你们董事长呢?”小尹答:“董事长也回到四海酒店,与几个在机场认识的人一起吃了很久的夜宵,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走了。”
方沁愕然。张君毅回到酒店,居然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房,甚至不打个招呼,就又去向不明!方沁再有涵养,也无法忍受张君毅的行为。尤其是从小尹口中得知他们的董事长在机场遇到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似乎与董事长还很熟悉。这个消息,对方沁来说更是震惊。但是方沁并不是听到风就是雨的人。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还曾想就这样继续等下去。但是,张君毅的电话不通,短信不回,几乎彻底失望的方沁才决定离开,是的,离开,方沁也给张君毅一个不辞而别。
相处了三年的女友,难道就采取这种方式离自己而去?张君毅不甘心。但是,从他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些明确的意识。如果方沁真的爱他,就不会离开他,就会想其所想,帮其所难,理解并支持自己。张君毅甚至还想,自己不就是这样看到吕乔有麻烦,而倾情相助,及其所需吗?让张君毅头痛的是,三天时间里,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过方沁呢?难道真的是因为吕乔的出现?
想到这里,张君毅吓了一跳。他无法解释自己与方沁,也无法解释自己与吕乔。
吕乔的笑容又展现在自己的面前。几天来,接触的沈非,接触的郑东升,还有晓鹏和晓鹭,加上老太太,加上刘氏三兄弟,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忘我地走近他们、介入他们之中呢?
此时的张君毅,除了觉得对不起方沁外,,好想并没有怎么伤感。
顺其自然吧,一切都会好的。张君毅这样安慰自己,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当爱遇上了疲倦,爱就悄悄离开。
……
门铃一直在响。张君毅听见了,但是没有力气起来去开门。让它响,让它响吧,爱响多久就响多久。朦胧中那铃声,铃声?!张君毅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电话,肯定是方沁打来的!
头昏脑胀的张君毅到处找电话,电话是找到了,但没有来电话的提示。哦,还是门铃响。已经清醒的他去开门。原来是公司的两位部门经理。
“怎么,你们就一直在门口按门铃?”
“没有啊,董事长,我们只按了几下门铃您就来开门了。”
“哦,是这样。”张君毅觉得奇怪,自己怎么总听见门铃响呢?
“进来吧。”张君毅让两位部门经理坐下,又拿起酒店的电话要了三杯茶,就说:“有什么事吗?”
“董事长,是这样的。”其中一位是负责项目的经理,姓邵。邵经理把带来的一张图纸铺在茶几上,说:“董事长,昨天市政府城建处打来电话,说市政府市长办公会议进行了专门研究,考虑到您家的老房子具有保留价值,所以在旧城改造中规划红线移动了。您看,在这里,”邵经理指着图纸上的一块地方:“这样的话,您家的老房子所处位置正好不在旧城改造的红线以内。”
“那就是说,我家的老房子可以不拆了?”此时的张君毅完全清醒了。
“不但不用拆,而且这次改造后,您家的房子正好临街,这一下房价就要翻好几倍了。”
“好好规划一下,看看这座房子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张君毅家的房子,不仅仅是房子的概念,而是一座清朝末年的建筑,占地10多亩。其风格属于江南水乡特色。早在他出国之前,房子的前一大部分,加上前后三进的院落都由一个区公安分局占用。他从小就跟着奶妈住在最后的一个院落,另外朝西边开了一个门进出。在他出国之前,张君毅曾委托了区房管局代管这座房子,自己只带走了祖上留下的房契。这次回来,张君毅拿着房契与房管局联系后,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占用他家房子的单位很快就搬走了。把一个还算完整的祖屋归还了他。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体会到回到家乡来投资的决策是正确的。
“我想,如果旧城改造的项目正式启动,我们可以把公司就搬到我家里去,那地方挺大的,房子也很多,院子里还可以停车,对,连项目指挥部一起都设在那里。”张君毅对自己出了个这么好的点子而感到高兴:“对,就这么办。”
“这是个好办法。”邵经理也点点头。
“董事长,曾听您谈起过,您爷爷还有好几座工厂呢,郊区还有不少土地,这次也可以具体地与市政府商谈一下,如果能够一并解决,那多好。”邵经理又对张君毅说。
张君毅陷入了沉思。听奶妈曾告诉过他,爷爷解放前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资本家兼地主,城里不仅开了几个全机械化的纺织厂,在城外还有大片的土地。50年代初,公私合营,爷爷留下来的不动产尽管都充了公,但是张君毅父母的成分还是划为“资本家”。1949年初,老爷子跟着节节溃退的国民党去了台湾,后移居加拿大。1966年的文化革命,父母亲受到了冲击。特殊时期后期,又经过许多波折,才在爷爷的周旋下,父母带着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移民加拿大。张君毅当年因为太小,就和自己的奶妈留了下来。直到后来,他也到了加拿大,才听母亲说是因为爷爷并不知道还有一个小孙子,移民加拿大的名单里根本就没有他,所以才把他丢在老家的。父母亲带着哥哥姐姐离开之前,给奶妈留下了一些首饰,交代奶妈,再难也要养大孩子,再难也不要离开家。二十多年,奶妈一直以变卖张君毅父母留下的首饰作为生活来源,甚至还去捡过垃圾,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受尽白眼,吃尽苦头,奶妈才在艰难中渐渐养大了张君毅。高中毕业后报考大学的张君毅又因为自己的资本家出身,没有通过政审,而与一所军事院校失之交臂。阴差阳错,为了赡养年迈的奶妈,张君毅报名到公交公司当了大客车司机。一直到奶妈去世后,父亲和母亲才要求他出国。
所以张君毅选择到n市投资,很充分的理由是为了祖父、父母亲叶落归根的夙愿,也同时是为了自己家的祖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张君毅想,也许是为了年轻时候的一个梦吧。当他已决心回家乡投资的时候,方沁曾跟他说,就在北京找项目投资算了,北京又大,机会又多,没必要非要回到家乡去。但是,他就是选择了家乡。方沁就说:“我猜你老家的房子不一定就是你投资的原因吧?肯定还有你舍不得的东西。”张君毅听方沁这么说,只是一笑,未置可否。
是的,张君毅真的有舍不得的东西。
“土地都是国家的,城外的那些祖田不可能是私人的。不过我们家在乡下还有一些房产,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你爷爷的工厂呢?”邵经理又问。
“那都在50年代公私合营了。”
“公私合营,那就意味着你们家还有股份。”小宋也插进了话题。两个部门经理对自己的董事长拥有这么大的家业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羡慕。
“还有什么事吗?小宋?”张君毅问同来的公关部经理。
“我们正在做一个对外宣传的方案,新闻通稿已经出来了,”宋经理边说边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打印稿:“请董事长审核。”
“放在这里,一会儿我再看看。”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可要抓紧,工程技术人员的招聘要抓紧。除了与人才市场联合招聘外,也可以到几所大学去了解一下,在毕业生那一届找一找有没有我们需要的人才。”
邵经理和宋经理同时说:“好。”
“你们几个部门都把需要的岗位,缺少人手的而且是必须到位的人数整理出来,给个具体名额交给人事部。”
邵经理和宋经理又同时说:“好。”
“我还有事处理。就这样吧。”张君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第一次当着部下的面晃动了一下酸胀的肩膀和板直的腰。
“对了,明天是星期天,大家都休息,不要打疲劳战,记得互相转告。”
邵经理和宋经理边说“好”,边退出了董事长的房间。
张君毅拿起手机,拨通了司机小马的电话:“小马,你去超市给我买一些水果,再买一些菜,装在后备箱里,然后在楼下等我。”
张君毅正要放下电话,又听司机小马还在问买什么水果。“水果挑最好的买,记得再买些肉和蛋,你的后备箱能装多少就买多少。”说完,他就挂断电话,去卫生间洗澡了。
晓鹭哭哑了嗓子。从昨天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妈妈,就一直在闹。姥姥哄,哥哥哄都不行,保姆哄更不行。愁的老太太心绞痛都犯了,吃了两遍救心丸。
张君毅上楼的姿势,连跟在后面扛着水果箱的小马都觉得好笑:那模样既小心翼翼的,又忐忐忑忑的一步一步地迈着阶梯,而且速度很慢,似乎每迈一步都要思考许久似的。弄得小马跟在后面走一步停一下。董事长的这种上楼功夫,不知道别人见过没有,反正小马没见过。
事实上,张君毅到吕乔家,心中的确有些忐忑,不是害怕,而是太想,因为太想,所以忐忑,尽管吕乔不在家。
保姆打开门,见一个显得年轻帅气的中年人,身后还有一个扛着纸箱的小伙子,就问:“您找谁。”
张君毅说:“我找晓鹏和晓鹭。”
晓鹭从保姆身后伸出一个脑袋,见是昨天在车上的张叔叔,马上缠着张君毅说:“叔叔,知道我妈妈在哪儿吗?”小姑娘又准备开哭了,抽抽噎噎地拉住张君毅的手往家里拖:“妈妈的手机打不通。”晓鹭的可怜样让张君毅心痛不已。
小马将肩上扛着的纸箱递给保姆,,转身又飞快地边下楼边说:“还有,还有,阿姨来帮帮我!”
晓鹏坐在轮椅里,也来到门口,惊喜写在晓鹏的脸上:“张叔叔,您怎么来了?我爸爸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啊?”张君毅避开了晓鹏的问话,就说:
“姥姥呢?”
“姥姥心脏病犯了,在里屋。”
“我去看看。”张君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个家可真不能再出事了。晓鹭拉着张君毅,来到了老太太的房间里。
老太太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见是张君毅,就想起身。
张君毅忙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说:“伯母,您躺着。别起来,我又不是外人。”
“是张先生哪,”老太太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张君毅将枕头给老人垫好,轻轻扶着她靠床头斜躺着。
“伯母,您就叫我阿毅吧,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的。。”
“好的,阿毅啊,……”老太太忍不住哭出了声:“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家怎么办啊?我这个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万一,万一丢下这两个孩子,我怎么放心的下呀!”
“要不要送您去医院看医生呢?或者去住院?”张君毅在老太太床沿边坐了下来。
“我哪儿也不想去,也不能去。我离不开啊。常用的药家里都有,你来看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张君毅心里何尝不难受呢?这个家,吕乔不在,丢下的都是老的、小的、残的。
“这样吧,伯母,您先休息,我去与晓鹏、晓鹭聊一聊
“那就太好了!鹭鹭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有消停过。作业也不做
鹏鹏也哄不住她,唉!”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
“姥姥,这位先生送了好多东西来,又是鸡,又是肉,还有好几箱水果呢!”保姆进来对老太太说。
“不用这样,阿毅,以后不能这样了,听见了没有?”老太太有些着急地说。
“您好好休息吧。这里有我呢。”张君毅扶着老人躺下,就轻轻地握住晓鹭的手走出了房间。
晓鹭从昨天进了家门,没见到吕乔,感觉奇怪,打妈妈的电话又关机,又见姥姥和哥哥的神态与往常不一样,孩子似乎有些明白,觉得自己的妈妈可能出事了。所以就一直哭一直闹,非要哥哥和姥姥告诉她妈妈在哪里。其实晓鹏心里也十分难受,只不过男孩子不会像晓鹭那样表露的太激烈。
“我来给你们做饭吃,怎么样?”张君毅笑眯眯地对兄妹俩说道。
“阿姨会做的,张叔叔您坐下,我有话想跟您说。”
见晓鹏心事重重,他也十分想现在就坐下来听听晓鹏的述说。但是张君毅感觉到,这个家现在需要的是温暖,是关爱,是承受打击后的淡定。
“晓鹏、晓鹭,叔叔给你们做饭,做一顿很可口,很好吃的饭。吃完了饭,我们再一块儿聊天,好不好?”
“好!”晓鹭比她哥哥的声音还要大。
天渐渐暗了下来,起风了。那秋风一阵一阵刮得甚紧。
每当秋天的落叶飘零的时候,总会给人带来伤感,而吕家人遭受如此大的打击,打击的对象又是年迈的老人和孩子,就不仅仅是伤感了。此时的张君毅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与奶妈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他也经历过秋风一般凄凉的岁月,他还遭受过别人看自己这个资本家小崽子的白眼。尤其是没通过政审,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化为乌有的时候,那份心情比秋天的满地落叶还要凄凉。
此时的张君毅偏要在秋风扫落叶的时候,给孩子、还有那卧病在床的老人、还有自己,带来秋天的快乐。
张君毅交代把车子留下,让司机小马回家。然后就脱去了外衣,扎进了厨房,让保姆给自己打下手。
霎时,厨房里锅碗瓢盆响起来了,晓鹏和晓鹭也来帮忙了。
窗外就能看见这家屋内的灯光亮起来了,笑声飘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