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的工作、学习生活持续了很长时间。一个周末,我们偶然间路过体院。大家心里痒痒地想趁机踢几脚球,便绕到后面器材室取了器材,争先恐后地带球跑到球场。飞起一脚把球击出,却发现球堙没在一片绿色之中,没有了踪迹。
——与队员们一起注视着球场上半米高的草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自停赛以来,常年奔忙与教学楼和工厂,晚上休息也只回建院寝室或是外面租的小屋,好久没到过体院了。想起曾经一起在球场上度过的快乐或或是难过的日子,忽然有了难以言表的惋惜。大家默默地动手清理球场上的杂草,哪怕导师劝我们不要浪费一周中宝贵的休息时间,我们也不愿停下手中的活。战争已经使平日的生活无法继续,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训练。使这片我们奋斗过的地方恢复其原来的样貌,已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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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校方看到杂草丛生的球场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而突发奇想,又或许是校方看着学生整天超负荷地工作、早已失去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他们呼吁学生多去体院锻炼身体。
体院和教学楼本就存在距离,我们体院学生都不常去,其他人更是懒得会去。一天工作下来多半已经精疲力尽,运动什么的,全是无稽之谈。呼吁之后也不再做硬性要求。
不过,从这件事中,我们察觉到校方似乎对运动并不是完全反对的态度,想着虽然不会像战前那样有充分的时间踢球,但如果我们从每周仅有的休息日中,腾出一个半小时踢场比赛,让球场被定期地使用,大概也就不会轻易长草了。权当出于除草的需要。而且,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的话,应该也不会被骂。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们去询问了其他几个队的选手,做队长的还算接受我们的提议,说着要与队友商量商量,接着就没有了后文。换位思考了一番倒也确实,文凭拿了,联赛也停办了,确实没有了再继续踢球的意义。能响应我们的,只有自家替补组,但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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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节省体力,我们的球赛定在周日的傍晚时分进行。若是晚上的话,我们又不敢花费宝贵的电力,因而借着欲落不落的夕阳余辉,开始我们的比赛,正式组对阵替补组!鉴于替补组的实力已经有了充分的提升,没有再交换门将以均衡实力。双方分别穿着新旧球服来区分敌我。另外几支队伍的队长为自己队员的没有积极响应而感到抱歉,说要通过为我们担当裁判的方式来进行补偿,我们也不甚感激。
两年多没有踢球,脚法有了生疏。但是没过多久,很多记忆便被调动了起来。初次挑战全国足球联赛失败以后,一步一个脚印的训练,使得很多技巧还真没那么轻易就还给kekeke,熟记于心的阵法、走位也没有随着时间和学业负担离我远去。大二训练的时候,还因为教练的严格要求而暗生怨念,在主动温习时,那些不堪的经历渐渐变成了令人怀念的宝物。晚霞映照下的我们,比起比赛的结果,更在享受足球本身带给我们的快乐和慰藉。一场球下来,看台边竟已零零散散地坐了些我们同届的学生和校外的中青年男人。
放在过去,我们晚上训练的时候,确实也会引来其他院系学生的围观,但仅仅只是路过时看两眼的那种程度,很少会有人坐在看台上认真地看。而且以往都是工作日练球,校外的人也很少有空。
要是知道有观众来,我至少还会认真点。校外的人我不认识,但在同届面前踢球,我们还是第一次,大家都为自己不在状态的表现感到抱歉。但他们却一点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样子,反倒是说自己运气好,在这个时间点路过体院,看到了已经两年多没再出现过的足球赛!一些校外的人也带着期待的神情问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比赛,大概在什么时候。我们回答他们每周日的这个点,只要学校不反对,我们就都会来,结果,竟有半数的人当场答应届时会再来看球!
虽说踢球的本意是给自己寻开心,以及希望在停训的日子里也不要把足球忘得一干二净。但看到有人因我们的球赛而收获欢乐,心里竟也多了几分幸福感。疲惫的日子里,也有过要不要趁机偷懒的念头,但想到还有人正在满心期待我们的球赛,便不敢再松懈。想来,也正是因为他们的“督促”,让我们每周多了一节足球的必修课。
一个月后,看比赛的人数翻了将近一倍。很多次我们还没走到体院,看台上就已经人声鼎沸。大多是男生,毕竟他们对运动更有兴趣。女生则相对较少,主要是我们学校的女生和一些其他学校的女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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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中岛这样特殊位置的选手,是最先被大家认识的,不懂足球的人,也知道他在守门。同样被人们很早就熟知的还有山田,他担任中锋,总是出现在队伍的最前端。这些都不奇怪,但看台上议论最多的却是“你看,那个10号球员!”
——那是中场前腰的球员号,位于中场总是干些累活,很少有机会射门,又很少有机会做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断球动作,却总是那个在有效组织着队员们进攻和防守的人。社长真不愧是社长,他从做社长的第二年起就放弃了前锋的职务,但即便这样混在人群中,也依旧是闪闪发光的存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有观众问薮的姓名,他很友好地回答了人家。但他不仅仅介绍自己,我们22个成员,他一个不落下地一一作介绍。报到几名成员的时候,我看到一些年轻的女性观众三三两两地在掩嘴交谈,这才发现,原来受欢迎的,并不止是那几个担任要职的球员呢!看着她们兴奋的表情,我想她们一定也很感谢薮把球员都介绍了个遍,使得她们也知道了自己喜欢的球员的姓名。
因为时常有人问起,薮索性在比赛开始前和比赛结束后,让我们站成一排,统一地做介绍:
“从最右边开始,中岛裕翔,高木雄也,伊野尾慧,冈本圭人,有冈大贵,知念侑李,八乙女光,山田凉介……(A君、B君以及替补的名字)再是我,薮宏太,我们是关东工业大学的jonny球队!承蒙大家关照啦!”
就像我们参加全国足球联赛时那样,莫名有了几分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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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来看我们的比赛。同时,越来越多的队友也被观众们所熟知,连叫得出我名字的人有了增多。令我们特别感动的是,他们不仅会记我们的球号、记我们的名字,还会记我们的职务、记我们所完成的漂亮的传球。他们说,我们的球赛,帮他们找回了青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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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会有单纯来看热闹找乐子的人。
“那个4号在干什么呀?跑错方向了吧!”……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薮会给台上的观众道歉,“刚才跑错方向的是我们这一队的圭人,也请大家多多关照啦”,然后罚冈本颠几下球。颠球是带有观赏性的项目,颠得好的话,多少能挽回一点颜面。
场上的吐槽还远不止这些,多是对个别球员的偏见,几乎人人都领到过一两句。但比较严重的,则是“现在大学生的运动能力是越来越差了”、“原来这个大学只有足球啊,还以为会有棒球”这种整体性的议论。更出人意料的是,越是对我们有意见的观众,越是来得勤,一场比赛都不落下,他们的言语成了很多成员挥之不去的噩梦。
在因晚自习而改到周六举行的团内短会上,我们也讨论过这些问题。我们认为球赛本就是休息日的业余活动,被嫌弃了也不用太过在意。观众看球看的是比赛,我们踢球可向来对学校宣称的是为了除草,初衷不同,期望自然也会不同。而且外人可能不知道我们平时的工作强度,不了解内情。只能说这部分观众要求很高,我们做得更好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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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之后,另外几个队也加入到了我们当中,说是要帮我们分担。四支完整的团队一起办比赛,相当于每人一个月上场一次即可,可真是让人感到轻松的差事。而且多了27种组合方式(8C2-2C2),球赛也变得丰富了起来,观众看了应该也不会腻。
后来才知道,其他队里的一些成员也混在人群里去看了我们的比赛,听到了那些伤人的言论。毕竟本科四年同学一场,不管以后还会不会为校队踢球,能帮忙的地方还是愿意帮忙的。
球队多起来了以后,不上场的队伍也会在底下观摩,颇有几分当年训练课时的纪律。虽然这不是正规的课程,也不会到得像上课时那样整齐,但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愿意去给同学捧个场,哪怕是竞争对手。我们坐在台下,上面的观众看不到我们,我们也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想着不上场也就不会再遭受那些不愉快的言论,幸灾乐祸地看着其他队的成员上场,竟再一次听到了那些让人不战而栗的声音!“是终于换人了嘛,好不容易接受了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糟的队伍,可别来一支更差的啊!”“上次那群上哪儿去了?该不是被骂了几句就躲起来了吧!”正躲在场下的我们向看台看去,果真是那几个阴魂不散的人。被如此惦记着,却不知怎的,让我产生了一种“这样也挺不错”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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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与观众忽近忽远的关系,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不少乐趣与挑战。有些时候愉快到像在约会,有些时候又崩溃到像在渡劫,当时是让我们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不过现在看来,倒像是全国联赛前的预演,球场的看台上总会有支持我们的粉丝,也总会有喝倒彩的人们,适应也是好事。
但说到底,能听到体院看台上那么多好评和差评的日子,还是一段我们非常不愿结束掉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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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里,学习工作的生活也在继续。稍有不同的,是越来越多的社会上的人,会到我们学校里来解决自己和家庭的口粮问题。那时起,粮食已开始有了短缺。来我们学校的,多是穿工装的女人。那时也好奇,这理应是男人的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参与其间。因为她们白天经常来我们学校的缘故,对我们的学校生活也有比较多的了解,还时不时地问我们工作是否辛苦,甚至很多女人会从家里带东西来慰劳我们。
我们告诉她们,我们体育生升上来的,多是负责社会运转这一块,不是主修军火方面的。那些人翻脸简直就比翻书还快,我们倒还好心给她们指路,告诉她们我们学校的研究所在哪里。
其实,她们带的这些东西就算给我们,我们也是不敢接受的。普通家庭的生活水平肯定比我们在校学生更糟糕,于情于理都不该接受。
有一次,面对一个明知我们工作不高端,还硬要塞给我们物资的女人,我那消极的前任室友,直接把东西扔还回去,“这些东西拿到学校里来干什么,你家是没有等着吃饭的孩子吗?还像个做母亲的吗!”
场面一度尴尬,甚至引来了路人围观。
“他只是不愿意接受,不善于表达而已。”那位棒球大哥粗鲁地捂上消极室友的嘴,其他选手跟着劝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也朝他使使眼色,生怕他再乱说话。
同是妇女的卷毛宿管阿姨则出面安抚了那个女人。把人送走之后,又凶巴巴地指向我们,我以为她是要骂我们态度不佳。
“听着,以后不要对外人说什么你们低人一等,什么升上来的体育生,绝对不允许!”
我们一愣,当时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说。只是心里偷笑,谁没事会跟外人强调自己体育生的身份,是嫌关工大的头衔不够耀眼吗?但被她狠狠地指了一把后,只能装模作样地说对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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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也是一个月才上一次场的缘故,当我们久违地踏上绿茵场时,不由得被看台上的景象所震惊!
来看球的同届学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校外的人们,曾几何时,已是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模样。不仅仅是人数的减少,中青年的男性简直屈指可数。支持我们的、嘲讽我们的人,一起消失殆尽了。
取而代之的,是脸上带着忧郁神情的女性,她们扶着拄拐杖的老人,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孩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球场。或许是常年居家的原因,她们非常怕生。她们对足球了解得不多,看不懂多少,不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也不会喊出让人下不了台的讽刺,她们只是静静地坐在看台上,看我们踢球。比赛结束的时候,两队相互鞠躬,她们朝我们送来了掌声,那气势和她们羞涩的外表很不相称。再次介绍成员姓名时,不少女人却悄悄地抹起了眼泪。
这才发现,校园里和校园外仿佛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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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散场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隔着看台的栏杆,问了我们这样的话:
“那边的哥哥,出征的军队,能不能像上场的球队一样,在结束以后,整整齐齐地回来?”
话还没说完,她的妈妈就拉走了她,一边弯腰道歉说她还没上过学,不懂事,一边教育女儿,这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话。其他的妇女静静地看着,不说什么,却也在默默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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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能力给予她们更多的东西,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在约定好的时间里踢球。即使在后期那些粮食严重不足、学校险些停课的日子里,我们也继续踢球,哪怕没多少力气,哪怕只是简单的走位。不再为除草,不再为球技,只为那些每周准时在球场上等待我们的“夕颜”。当时这么做,包括给她们起这样的爱称,多是出于体谅与安慰的本能,直至后来,我们才明白,球队已经成为了她们的精神支柱——
看台上的她们,看的不是球赛,而是这一支支人数不变的球队:一支支上场多少人,下场多少人的球队!即便有人受了伤,离了场,下个月,他就又会出现在观众面前;即便有人缺了席,告了假,他也只是晚来,他迟早还会回来!现实生活中战争,使得几乎所有人的家庭有了破碎,使得亲人的归日开始变得遥遥无期,有的甚至彻底没有了期限。守着残缺家庭的妇女,终于在我们的球赛中寻求到了些许心理上的慰藉。
看台上的她们,有很多说着和这个地区不一样的方言。战争的年代,那个人人四处逃亡、躲避灾祸的年代,她们选择了长久地停留在这里,她们选择了长久地注视这里,是因为她们在我们大学的球队中,找到了现实生活中早已不复存在的完整和静谧。她们很少会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她们风雨无阻地来看球,一定有她们所想表达、所坚持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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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散场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女孩,也不知道她过得还好不好。
若是遇上,我可能会很遗憾地告诉她,“你提的问题,哥哥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