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那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刚想把这些好消息告诉山田的时候,被楼梯口的薮拍了肩膀。“最近,这是怎么了?”
知道社长不是好糊弄的人,但真正面对他的追问时,心理准备做得有多充分都不为过。
“是的,最近,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和山田有关?”
“和山田有关。”
“不能透露?”
“不能透露。”我点了点头,“对不起!”山田他为了这件事都求我了,我不能食言。
“这是你和他之间的秘密?只有你俩知道?”
“对。”
他停顿了一下。“知念,女教练在走之前,给我们留过书信,每个人她都提到了。”展开一张叠好的信纸。薮多半是在下午就发现了端倪,有备而来。“这一段是写你的。”他指给我看,折起了其他与我不相干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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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需要正确的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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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不多,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句。
原来薮不是在怀疑些什么,而是在担心些什么。
“我明白你们的心意,虽然我不能透露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山田他没有做对不起成员的事!”
“……那便好,其他没事了。”薮朝我挥挥手,方才富有压迫感的气场消失殆尽。
“社长,你,是相信山田了吗?”我心里不踏实。
“他做的事,我没看到。但我看到了你对我的承诺。我愿意相信的是你,你的眼光向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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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秒还不踏实的内心,这一秒已忍不住开始偷笑社长大人的逻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为什么会觉得我眼光不错,就因为我从百来个社团里相中了足球社吗?
笑过之后,细细想来,似乎又确实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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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期,子承父业,去学习了体操。不出意外地话,将来会走体操这条路。但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却也没想过要说出口。
只是身体很诚实地爬上了jonny中学的墙头,从六年级开始,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地看篮球队场上的哥哥们打球。
“队长,你的小跟班又来啦!”他们队的队员起哄道,我也一点不害羞地接受他们的瞩目。
“小心别摔下来。”那是我听过最温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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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与他之间的交集,只是看球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学生和练球练得心不在焉的中学生的邂逅。一个跃出围栏的篮球,打着转儿从墙头落下,不知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还是为了引起他注意,我捡起球拔腿就跑……他没追上我,但到家以后,我还是心有余悸地把球藏在了我的床底。
——但这是我昨天帮山田搭地铺时才意识到的事。当年塞在床底后,我自己给忘了,找翻天也没找着。
因为还不了球,便不敢去面对他,连学校围栏外都不敢多晃。但越是远离,越是发现自己忘不了篮球场上的那道身影,就算他不是队里最有上进心的,就算围观的女生会笑他长得黑……最后看重了角落里的后墙,悄悄躲在那里看的话,应该不会影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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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别摔下来!”不知道是怎么被他发现的,他指了我!就如同球场上被名选手点名“小心别摔下看台”的球迷一样!兴奋得我更加手足无措!
“要看就坐在那里好好看,”他的队友们也应和道,“球的事,还没找他算账呢。”
“不急,我都记住他家门牌号了。”满是威胁性的话语,却成了我耳中最甜的告白!
从墙头到坑底,只在一念之间。平日里,若是老师在场,我就安分地坐在上面看球,若是周围没人,我就会跳下来,走进场地,近距离地观摩。看得多了以后,我发现,真正在比赛的时候,队长其人,是那种真的会闪闪发光的优秀选手。而训练的时候,他也比之前认真了一些,没有再轻易露出那种“好想下班”的表情,可能是怕了像我这样会偷占便宜的人。
就这样长久地注视着他,梦想着有一天也能够加入他的队伍,用手中的球,去创造一个闪亮的成绩。但渐渐的,我发现那是一个很难企及的目标。
“我的个子不适合打篮球,而且……”他所在的队伍,在学年即将结束的时候,被提拔成了校队,冠上了“风雨soul soul”的名号。人员已定,他又总是把队友当弟弟般在保护,我几乎没有机会和他一起打球了,“那我以后做你们队的球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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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知念酱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他把我抱下墙头,“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社团,总会有一个是适合你的,要相信自己的眼光。而且就算你不擅长篮球,你有其他更擅长的东西,我可有很好地领教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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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鼓起勇气告诉家人,“我不要学体操,我要去jonny”,到大声地告诉办社团不到一年的年轻的薮社长,“我就是为足球社而来的”。我想,我是做到了相信自己的眼光。
只是现在,我依旧如此,相信着自己眼中的山田。更幸运的是,我还得到了薮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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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分感激!”我不禁朝薮的背影,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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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理工生集体罢课的缘故,老师们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该有的训练,也给学生放了风,到处都是人。尤其是另外三个队伍的球员。在得知伊野尾不会离开以后,扎堆凑在一起,说着一些自以为我们jonny组听不到的风凉话。
穿过人群,我看到山田又坐在了下午我们所在的长椅上。他没有看到晚上办公室里大快人心的一幕,但或许也从风凉话中得知了喜讯,我们冲着对方,再也没忍住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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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知念。我想离开队伍的想法,可能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吧。”笑够了以后,山田释然地说道。我告诉他说不是的,谁累了谁都会说这样的话。
“这才知道,还有很多事要做。潜在的危险哪里都有,院长不好对付,其他队的球员巴不得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教我们的教练也会有护不过来的时候……可比jonny凶险多了。”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当初,自作主张地把大家带进市队的我,如果就这么把球队扔在狼巢虎穴,大概也是没有办法安心离开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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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市队,已经不是我一个人为了某一目的而拼命执着的私事了,是22个人的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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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家就约好,缺了人,也是要坚持下去。人要是再这么少下去,会被jonny那些没能成为校队的社团狠狠笑话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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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好恶,如果自己不去争取,永远只会受他人的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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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大多数人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就还能够装作没发生什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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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了哟,”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及时制止了文科生的长篇大论,“退团或许需要理由,回来不需要理由。欢迎回来!”
“谢谢你,知念。”
“不用跟我客气,还没到谢的时候。”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果然,他低头笑了笑,“有些事,可能太过危险。”
“所以我才要来帮你啊。你是不打算‘续约’了吗?”
他犹豫了片刻,“那今后,就请知念大人继续关照了。”眼中,闪烁出比以往更有魄力的光。
“那你接下来想做些什么?说来听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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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对嘛,这种会在女教练办公室外失口泄露计划,这种在文印室换墨盒都能跑错仓库的人,没我可怎么活?
此刻,我坐在少有人烟的食堂里,写下这段文字。哪怕困到眼皮都在打架,还是想尽力记下今天发生的种种。
山田说想在外面再坐一会儿,吹点冷风清醒头脑,也好为之后再做些更具体的打算。我就随他去了,挑了一个能看到他的、离长椅最近的座位坐下,以便他突然又想起什么,要与我商量。
偶尔间的抬眼,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对面的冈本。
“怎么都不叫我?”我抬头之前,他都没吱一声,显然是想等我忙完了再找我说话,“圭人一直都是那么温柔啊。”经历了身心俱累的一天,这是我内心由衷的感叹。
“山田他……”他把目光投向长椅上的人。
好多人都来关心过,就连平时很少说话的A君也来慰问了一番。只是都被我回绝了。但当时心里的感动是真真切切的,若不是突然被薮叫走,我定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被薮叫走的,还有那时离我们长椅不远的B君,我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也说自己只是顺道路过,没有听闲话的意思。我自然不会去误会他,倒是薮担心我们被听了墙角似的。
其实自从有了山田不小心在女教练办公室门口说漏嘴的前车之鉴,我和他聊重要的话题时,都会有意把音量放到最小,不会被轻易偷听。
看着眼前的冈本,我只当他也想问类似的问题。
“……是真的失恋了吗?”
我差点把日记本压出一条折痕,这么一捅就破的谎言,为什么他信了?!我勉强管理住自己的表情,点头称是。
“那他今晚,可能会很寂寞吧?还赶上了这么一个浪漫的节日。”
“啊,大概,确实有可能。”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答些什么。
还想着如何应付冈本的迷之提问,只见他径直朝山田那儿走去,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山田身上。后者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推手的动作,就那样安安静静地靠在长椅的扶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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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三年 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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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快看!下雪了。”冈本激动地徒手就想接。忽然意识到到打扰了山田的清梦后,尴尬地吐了下舌。
“小傻子,”山田半阖着睡眼,望向冈本手里没有化掉的“雪”,“那是飞絮。”
“对~不起。”冈本一贯的口头禅。
还是下意识地道歉呢。山田苦笑着摇摇头,注意到了盖在身上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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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还是个不错的白色情人节。山田悄悄地把脸埋进了外衣之中,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声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的感谢。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露在外面的、含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个对任何人都无比温柔的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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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山田在有冈惊诧的神情中,身着笔挺的西装,手提公文包,走向县政府的办公大楼。
一句“是我改变了主意”,一串坚定的脚步声,人生就此发生了新的转折。任凭有冈再多的疑惑,再多的劝说。
风里飘散的杨絮,一时间全扬了起来,仿佛为擦肩而过的两人筑起一道屏障。阻断了山田往回的归路,迷花了有冈注视他的双眼。只看见那个渺小的西装背影,就此没入了灰白的纷繁世界之中,再也辨不清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