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啪”的一声!茶杯被掷在地上,裂成了无数碎片。
“就这个成绩还被人称为市队?少给我在这里丢脸了!今年寒假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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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鼻梁上夹着一副黑框眼镜的男教练小声问身边的同事。
“你看昨天的新闻。”同事指指桌上的报纸,《最后一届远东运动会,日本队一胜两负惨淡收尾》的标题占了整个头版。“院长大概也被施加了不少压力。上边好像特别看重这个,不想输给亚洲其他的国家。”
戴眼镜的教练发出一声感叹,“但这也是急不来的啊,印象当中,日本队好像就没赢过。”
“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呐。”
“——还有你们!”院长大吼着指向窃窃私语的两人,“四年一次的招生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动静?别再像之前那样尽是招一堆退役的棒球选手充数!隔壁文科高校都已经有四支完整的足球队了,要是被他们比下去了我这面子往哪里搁!”
两个教练赶紧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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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招呼声,打断了办公室里怒吼,“抱歉打扰一下。”来者是其他院系负责传话的小辅导员。
“是提醒我去参加教工大会吗?”院长一改刚才盛怒的面容,“我现在就过来!”
全然无视了辅导员“不用这么着急”的小声辩解,拎起办公桌下的礼品袋,朝几名学生撂下一句“把碎片打扫干净!”追上了小辅导员离开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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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去训练吧,难道还真想寒假里留下来练球?”同事叫走了自己班的球员,让他们不要因为没被院长点名打扫卫生而露出过于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们也是!”戴眼镜的教练招呼了自己的球员,“你们不是为了看院长的脸色而进市队的,做你们该做的事!”说着,弯腰清扫起一地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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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幻灭,新人留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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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过那个差点酿出事故的台风天以后,我们没有再对山田和知念何时能够归队而过分执著。既然对方花下大价钱雇佣他们,恐怕至少会把他俩留到联赛结束。多想无益。
但我没有猜到的是,别说联赛没结束,就连缺少了主力的我们都还未淘汰出局,他们就回来了——理由竟是对方校队闪电解散!我们感到非常惊喜,而当初把他俩派出去的女教练在目睹他们回归的时候,更是惊诧到说不出话来,从那以后几乎都没敢在我们面前发号施令。
因为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就连同学之间也在传,山田和知念的加入,与对方球队的解散有关。
作为他们的队友,我自然提醒身边的同学不要传播这种没有依据的谣言。但心里还是有点好奇,私下问过知念关于它的真相。
“那并不是谣言。”知念悄悄地告诉我。但他也向我保证说,他们没有做坏事,只是要等到他毕业的时候才可以对我明说,也就是两年后的四月。
我只当这是知念在被逼急的情况下说出来的期限,意识到了那可能确实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因而之后也没有再提起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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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度过了高中的最后一个秋季。回想这半年多来,难过的回忆刻骨铭心,快乐的经历又寥寥无几。或许毕业以前,都是这样的吧。
也该懂得知足了,高中时代还踢过校队,够吹嘘一辈子的呢,就这样结束了也不算太过遗憾。我们几个学长之间,开始相互讨论起各自毕业后的打算。
校队出了那么多事,校方过分严厉地惩治球员、不管当事人意愿地“租借”球员,我们多少已经对学校有点失望了,即便有薪水领,也没有太多想在毕业后继续留校队的打算。有冈与我想法相似。伊野尾已经在准备高考了,肯定不会留在校队。薮和八乙女出于责任没有说过消极的话,但能看得出他们也在硬撑。总之,大家的想法似乎都是为校队踢到毕业,然后与校方好聚好散。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们继续参加组成校队以来的第一次高中生足球联赛。有了山田和知念的回归,我们这支随时可能会被淘汰的球队又在联赛中站稳了脚跟,即便遭遇到更强大的对手,也没有了往日的迷茫和不安。硬碰硬地拿下几场比赛之后,发生了也算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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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由山田踢进对方两个球的比赛在长哨中落下帷幕,两个穿运动服、配口哨的男人朝山田走来,“做前锋的,请你留一下。”
虽然与我们其他人无关,但这两人看着不像我们学校的老师,大家一起围上去看了个究竟。
“你踢得很不错,听说其他学校还花钱雇过你!”一个戴眼镜的老师称赞道,“愿不愿意来市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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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队啊,一个多么敏感的话题。这是中岛曾经的梦想,只可惜他已不再是前锋。市队真的来我们校队里挑人了!
能被选拔的往往都是前锋这样显赫的角色。虽然进入市队之后,很有可能只能踢中场或者后卫,远没有在校队里做前锋那般自在,但市队却是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哪怕做替补也去得起劲。
我们不约而同地为山田送上掌声。虽然心有不舍,但也为他感到高兴。这与先前的外派有本质的区别,这次,是名正言顺地步上令人羡慕的名选手生涯!
山田还没来得及做出答复,迎面走来的校领导就示意要与那两个男人借一步说话。没错,提拔运动员需要征得校方的同意,我们陪着山田一起静静等待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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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冈,明天继续陪我练点球。”中岛抽抽鼻子,把脸扭向别处。
他的声音很轻,要不是正好在他身边,我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遵命。”有冈回应道,自然地就像见面问好一样。我可从来没见过后卫有冈练过射门,还以为他会搬出什么三大原则拒绝呢,大概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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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后,领导他们回来了,面带微笑,看上去一切都已谈妥。
“两名前锋我们都要!”那两个男人指了指山田,以及临时担任第二前锋的新人。
这真得归功于校方。校队被市队选拔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校方自然希望更多的人被选拔。这下可好,买一送一。那新人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我看他激动得都快要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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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拒绝!”
山田一字一段地告诉在场所有的人。那拒绝人的情形,与他拒绝担任第二前锋时如出一辙。
“这种都会拒绝,怕不是市队的邀请都满足不了他的野心……”伊野尾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家吵闹着让他不要瞎说,山田趁乱给了他一记锋利的眼刀。
“你是说,你拒绝来我们市队?”戴眼镜的教练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又确认了一遍,但山田确实在说自己不愿加入市队。
“我还没有做好加入市队的觉悟,觉得自己的水平也还不够格……”
薮板着脸朝自己搭在伊野尾脑袋上的手拍了一下,“你就别乱跑火车了!”后者露出一个自讨没趣的表情,当即消了音。
那两个男人也不再多做强求,只是赞许地朝山田点点头,说以后有机会再来。
新人小跑着追上他们离开的脚步,焦急地问他们能否愿意再考虑一下自己。对方犹豫了。可能原本就是以山田作为主要利益才答应多收一名前锋,新人最终没有被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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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我第一次遇到那位戴眼镜的教练的情形,后悔没有多看几眼,因为休息室里传出的喧闹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
我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里面乱作一团:冈本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有冈告诉我,山田和中岛刚干完一架!我还想着这两个人平时都已经不说话了居然还干得起来,就见薮和八乙女一左一右地把他俩扯开。中岛一边被拽走,一边骂山田在市队教练面前摆架子,没个运动员该有的模样!山田则回骂说自己偏偏不走,看他能把自己怎么样!正疑惑着他俩心理年龄到底几岁的时候,伊野尾嚷嚷着“你们打架是会吓到小孩子的!”,然后装模作样地捂住了知念的眼睛。
我没好意思当着这群人的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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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当中,这俩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肢体冲突。而且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因为前锋而反目。
那是篝火晚会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学长在河边钓鱼,他们学弟在一旁嬉戏打闹。山田没有参与,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河边。看上去有点睡眠不足,好像还想着什么心事。知念突如其来的拍肩,吓得他一个哆嗦栽进河里!
附近的中岛第一个冲下水去捞他,但山田受惊后挣扎过度,救援比我想象中花费了更多的时间。而且糟糕的是,两人上岸以后,神情都有点不太正常。
山田一脸抱歉,中岛则一脸尴尬,姿势也充满着违和。我们问他俩这是发生了什么。
原来,山田在拼命挣扎的过程中,乱抓一气,不小心摸到了不该摸到的东西。更糟的是,这似乎还让中岛起了某些不可描述的反应。
“对不起,裕翔,我不是故意的。”山田可怜巴巴地请求原谅。然而中岛却毫不领情,大喊着“你侵犯我!”,狠狠地跺了他一脚。看到昨天还没撤掉的柴堆,又愤愤地追加一句“真想把你烤了!”
“凉介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有谁会在生死关头侵犯你啊!”八乙女把吃痛的山田护在身后,我们其他人也统一口径地责怪中岛在小题大做。在众人的口诛笔伐下,中岛灰溜溜地躲进了厕所——
“山田也顺便去整理一下吧。”我们提议。
“我还是等他回来以后,再,再去整理吧。”山田胆怯地说,“我怕在厕所里被他烤了……”
“烤什么,好像很有趣的样子!”知念和龙太郎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个话题还为时过早,我们赶紧拿来刚烤好的鱼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看着年龄比中岛稍小、但却一脸茫然的知念,伊野尾的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我好像明白中岛‘小题大做’的原因了,”说着,朝山田递来一个幽怨的眼神,“第一次这种事,不是献给了另一半,就是献给了右手。这、这哪还能献给了别人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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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的闹剧也好,市队的选拔也好,转眼抛在了脑后。只是随后的一件事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新人隔天就递交了退出校队的申请,没过半天,他也转学了!
我们可不记得他犯过什么事,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因为认识的时间不长,对他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不过他这一走,倒是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应该去想一想他是怎么来的。
问了他班上的同学,得知他是转学生,今年九月才转进我们学校。日本的学年制普遍都是四月开学,但也存在个例,比如一些偏国际化的贵族学校,会学习西方,安排在九月份开学。但即便是这样,从九月转入到十二月转出,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算哪门子转学生?再者,他是龙太郎离开没多久后进入我们学校的,并且一退出校队就立即转学。总觉得这一进一出,都与我们校队有关。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们询问了他班上的同学以及女教练。却被告知,九月份根本就没有进行过任何入队的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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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关系户,进我们校队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市队,而且一旦达不到目的,走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还真是应了他那句“不会在校队待太久的”呢!
如果说先前只是感觉校规残酷,这回是真正体会到校方有很多我们没法想象的阴暗。倘若校方在龙太郎犯下校规的时候当即予以开除,然后光明正大地告诉我们,九月份会有一个把校队当作跳板的关系户来取代龙太郎的位置,我们或许还能气得过一点。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尚在初三的龙太郎依然拥有通过联考离开jonny的机会,从而得到一个体面的告别。
而校方却为了掩盖关系户的事实,为了弥补关系户转学的时间差,用校队的契约把他栓在这里,最后逼得已经升入jonny高中部的他,在众人眼中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离开校队。这件事越想越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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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们义愤填膺地调查新人来路的过程中,意外地收获了一些其他的消息——我们队里竟然还有一个九月份入学的球员,冈本圭人!
他在我们校队建成那年的九月,转来了我们学校。与学弟,也就是山田、知念、中岛和A君他们一届。他不是从贵族学校转来的,而是跟着从商的父亲从英国回来的。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生这样向我们解释。
这在当时实属罕见,惊得我赶紧看了眼国文课本上的夏目漱石。(夏目漱石也在英国留过学。)其他的解释,他说得非常含糊,可能是没找到对应的日文。
见我们听得云里雾里的模样,他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对不起,我日文不好,大家讲的,我基本能听懂,但我说得不流利,请大家多多关(照)……”
“别什么‘多多关照’了,问你话,你塞了多少钱进的jonny?”
“你是不是认识校方里的谁?”
“你进足球队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带着对“转学生”一词的愤懑,带着对“关系户”一词的鄙视,我们把这些问题统统砸向了他。
“……该怎么解释呢,我好像确实靠了点运气才进来的。对不起。”在我们的逼问下,他红着眼睛,把头埋得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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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正式组里最后一名被敲定的球员,冈本圭人。这孩子的眼睛生得十分漂亮,就像他说的,拥有着欧洲人的英气,但因时常含泪,又被掺了几分弱气。
不管如何,我们是要对冈本说一句抱歉的。即便现在对他的欺凌,在外人看来都是满满的宠溺;即便如今提起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冈本总会笑着说自己早就不记得了,但作为当时欺凌的参与者,我需要认真做个检讨。
虽然心里清楚,冈本和之前那个转学生有本质的区别,但就是因为对之前那人的后知后觉,以及没有在他走之前跟他把账算清的悔恨,使得我们把气全撒在了冈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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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毫不起眼的他,一下子成为了队里的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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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冈本真的是后门吗?”
面对八乙女的提问,薮停下了整理赛况的笔,“这个问题,”
“看看当时的甄选情况就知道了!”说着翻起堆在桌上的文件。
薮面无表情地止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