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27年(1952)六月
一个梅雨的黄昏,尚未换下正装的山田,没来得及与开门为他接伞的知念好好打声招呼,便面色凝重地冲进书房。几经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封泛黄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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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受到牵连吗?”知念关切地询问。
“不会,你放心。”山田肯定地回答他,“当然,我也不会同情心泛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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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雨季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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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封信笺摆在我们大家面前时,休息室里是死一般地沉寂,只有窗外抽泣一般的雨声。除了有冈,全员到齐。
那是一份推荐信,信纸的末尾,一个陌生男人的签名,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我就应该自己去参加那个宴会的。”中岛看着有冈的空位,自责地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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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短会的时候,中岛愁眉苦脸地拿出一份邀请函。
也许是他的上司嫌他长得标致,又或许是纯粹要给他穿小鞋,中岛被要求作为自己公司的门面,参加一个高级别的宴会。但中岛非常不擅长喝酒,时常在酒后干出不经过大脑思考的事。一再推脱,却得不到上司的允许,甚至被用丢工作的理由威胁了好多次。几经思考后,他拜托我们解决问题。
中岛那可怜的小眼神,老好人有冈看了两眼就把持不住,“我替你去吧!”说着,接下了中岛的邀请函。大家起哄着让中岛回头请吃饭,有冈则自嘲起自己在走形边缘上反复试探的身材。那时,谁都没有想到,那会是一场让有冈有去无回的晚宴。
那种晚宴,大腕云集,其中就包括大二时期,负责奥运赛事的体育协会会长。
这个大人物,我一共就见过一次面,是在第三轮选拔面试的时候。第三轮选拔中,我被淘汰了,之后就没有再遇到过他。其他没有活到第三轮选拔的人,更是一次也没有见过。而对于通过面试、并被选为临时公务员的山田和有冈来说,在奥运取消之前,这位会长一直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这位会长,早在三个月前就因涉嫌贪污,受到监察部门的不定期调查。我们普通人不甚了解,但在政界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是否与之有过深交的同事、上下级,都想尽办法与其撇清关系。山田自然也知道这些,但因为与我们大多数人没什么关系,他没有特意对我们说起此事。只是不曾料到,有冈会在宴会上遇到、并认出这位曾经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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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击的酒杯奏出案牍的回音」,一无所知的有冈聊起了昔日在其麾下尽职的往事;
「杯中的倒影抖出软弱的人性」,偶遇下属的喜悦逐渐被其他的杂念取代;
「虚幻的光晕投出独特的阴影」,面带假笑的会长把玩着有冈置于手边的有着独特号码的行李牌;
「突如的闪电映出铜像的狰狞」,寄存的提包中不知何时被人放进了铜臭的赃据……
待我们赶到的时候,有冈已经被监察部门的人带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这几句避人耳目的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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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又有检查机关闯进有冈的住所,搜走了他曾经担任临时公务员时分发到的西装、公文包等一切证明他参过政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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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没料到有冈还可能遇上他呢?明明身在官场,还保护不好……”同样懊悔的,还有山田。虽然我们劝他,这不是由于他的过错,但他依然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着信笺上签名人的字迹,愤愤地咬紧嘴唇。
“那现在,有冈的情况如何?”薮冷静地询问山田。
“隔离调查。目前被软禁在神奈川县政府大楼,等待下周更高级别的审查。就算结案了。”
“有冈早就脱离官场了啊!”我心里难过得要命,很害怕有冈就这样被按上虚假的罪名。
“但这个会长,既然能做出找人顶罪的恶事,就定会一手遮天遮到底,因为这关系到他自己能否脱罪。”
“就算他在被调查,他在政界的影响力也足够使这个案子黑白颠倒!”
“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冈本的问句,这一次,长时间地没有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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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念把《文秋》最新的报纸摊在桌上:《体育协会会长贪污事件另存隐情,或与昔日下属有紧密关联!》的文章,还指名道姓地点出了有冈的各种基本信息,态度强硬地指出他存在贪污的嫌疑。文末还写道,下周的报道中,会附上赃物的照片和更多实质性的证据。
“什么狗屁文秋?”伊野尾紧盯报刊上蓄着络腮胡的会长照片,指关节发出攻击性的声响。
“文秋能够知道得如此详细,十有八九是那个会长透露的。”知念指了指报中的细节,“或许,那位会长就是通过文秋这样的知名报刊,来影响社会舆论,为脱罪争取时间。”
“你是说,他们和报社存在不正当的合作关系?”八乙女试探性地问道。
“确实有这个可能。”山田仔细地阅读报道,指尖从额角滑到了眉心,“官纹勾结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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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中岛腾地一下站起身,“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我就去拍会长和文秋交易的现场!把照片作为他栽赃的证据。”
“冷静一点!”八乙女抓住即将动身的中岛,“你连目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去取证!你知道偷拍这种照片有多危险吗?”
“但现在没有其他办法了!是我把有冈弄丢的!”中岛甩开八乙女的手,跑出休息室。
八乙女正想把人追回来,薮制止了他。“让他去做吧。如果真能够拍到交易的照片,会成为很有力的证据。”
“也对,偷拍的技术性极强,我们这群人里,没有谁比中岛更加胜任。”知念默默点头。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文秋这边也是个重点,它声称即将登载的赃物照片,无非是会长要求其登载的假证。有必要在下一期的文秋发刊之前,掐断消息的流出。”
“有冈这边,我们也得想办法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
平日里用来安排站位的吸铁石,再一次地被摆上了白板。每一块吸铁石边,备注好了每个人在其间充当的角色。一共分成三组,一组负责拍照取证,一组负责潜入报社,还有一组则负责进入政府办公楼,告诉有冈我们的对策。我们或是凭借自己擅长的技能选择职务,或是服从安排等待任务的下达。越来越多的信息被搜集,很快整个白板都被写满。为了尽可能避免意外的发生,不断地更正,不断地确认。终于,到了行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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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三个小时,但大家好像都已经进入了状态。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自己要做的事,紧张的感觉,占据了我内心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环节的差错,都有可能影响到最终营救计划的成败。
“如果,我是说万一,我们失败了,怎么办?”中岛肩负着取证环节的重担,他的紧张,我非常能够理解。
“有冈也不会生气的,裕翔。”知念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他很少麻烦别人的。”
“好像确实是这样呐,”薮若有所思,“他脚扭伤的时候,我们让他在公司等我们,结果他还是自己回来了。”
薮这么一提,让我回想起了有冈和知念两人骑一辆自行车的身影。“不过有冈还真的很信赖知念啊,配合得那样默契,那种高难度动作我都没法想象!”
“那是因为,他们俩是一起进我们足球社的。”八乙女说,“同期的感情,果然不一样。”
“原来是同期啊!”冈本惊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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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他们俩是同期的印象,我也不是很深,因为不常见到他们腻在一起。
“是真的同期啦。”知念察觉到了我们的困惑,羞涩地应答我们。“我和有冈,其实在来jonny之前,就认识了。”
在我们惊讶的表情中,知念告诉了我们他和有冈以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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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上小学,有冈不过比我大一届。那天,我妈妈送我去的学校,走到路上,突然发现,我和她都没拿书包。”我们笑成一片,
“认真听啊,真人真事。我妈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让我往车站一扔,自己跑回去帮我拿书包。走之前,还给我买了两个香肠包,嘱咐我别跑开。其实我吃一个就饱了,吃两个太勉强了,但又不敢浪费妈妈的钱。正在犯难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比我高得不多的小学生,也走进了刚才妈妈给我买面包的店里。站在玻璃柜前,纠结着是买3个钱的豆沙包还是5个钱的香肠包。然后我就给了他一个,他也不介意我咬过,就这么跟他认识了……”
“他是家境不好吗?”八乙女同情地问道。
“也不算,是他家里兄弟姐妹太多,分到的就变少了。”
“是缺零花钱吗?”冈本问。
“不只是零花钱,爱也变少了。因为有冈在家中的排行靠近中间的缘故,很早地就学会了尊重年上,关心年下。明明都是小学生,有冈远比我懂事。帮家里分担了很多家务,没有多少出来玩的时间。但即便是这样懂事的他,也没有得到家里的关注,存在感一直很低。”知念叹了口气,“大家小时候,有离家出走过吗?”
我们不少人举了手,结局不是得到了想要的宠爱,就是被打断腿。“但你们知道有冈离家出走得到了什么吗?什么都没得到,甚至直到回家,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离家出走过。只有他家的狗,围着他绕了好多圈,几次三番地想把他扑倒。”知念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离家出走的事,也是他在遛狗的时候告诉我的。我原本很怕狗,但是和有冈一起遛狗,我就一点都不介意。因为只要有我在,有冈就会很用心地牵狗,没有一次失手。时间久了,我也不那么害怕了。倒是我自己自信心爆棚,主动提出帮他遛狗,结果狗绳刚抓到手上,吓到拔腿就跑,狗自然把我往死里追咯。以我、狗和有冈的顺序排成一路纵队,在坂道上狂奔,直到我们仨都累瘫在了草坪上……”
“说起来,jonny门口就有一个坂道?”八乙女问。
“没错,就是那条啦。”知念挠挠头,“当时就觉得这中学蛮有意思的,社团挺多。”
知念继续道,“虽然有过这样惊险的事情,但每天依旧期待这样的出游。同样期待的,还有有冈。在家里没有人听他诉说的苦衷,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告诉我。
到了他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他竟跑来问我打算以后去哪里上初中。我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还是会留在J城,家里是希望我子承父业练习体操。我自己并不打算这样,想有更多的选择,但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听后默默点头。之前遛狗我曾听他说起,想离开家、去远一点的地方上初中。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在他沉默的时候,我说我支持他报考外省初中的想法。
第二年的四月,我说服家人,来到jonny。来之前就听说学校有足球社,所以在招新日那天,早早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谁知我刚放下笔,我名字的下面,就出现了一行‘有冈大贵’!真没想到,
原来——
——他也在这里!
因为没想过他也会来jonny,一时间惊讶到没有说出好久不见之类的问候。当时又因为招到了新人,大家忙着为社团高兴,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感觉能再见到有冈,实在是太好了……”不知什么时候起,知念的眼角已经泛起了泪光。原来,知念你还是这样的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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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看起来关系平平的两人,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故事。”中岛忍不住赞叹。
“同期,不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嘛!”伊野尾说着,瞟向薮,眼睛里满是自豪。
说起来,在伊野尾最困难的时候,还真的是薮在校方的眼皮底下,给了伊野尾休息室的钥匙,站在了伊野尾这一边。就连伊野尾的高考,都是薮送考的。
“嘿哟,这个伊野尾,只记得薮给他送考,不记得我给他求签!没良心。”八乙女假装生气。
“副社长,你为我求的这个签,我终生难忘。”伊野尾苦笑着作答。
去过那个庙的人,可能都终生难忘。
“原来我们队里有那么多同期呢。”冈本羡慕极了。
当时的我们,没有意识到,“同期”、“离家出走”这些字眼,也一下下地叩击着山田的心弦。他,也曾是有过同期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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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请问你负责的是什么,是想找证据证明有冈无罪吗?”B君问道,“之前,你好像说过证明的难度很大……”
薮打断了他的问话,“你好像并不是政府办公楼小组的吧?”
“其他组的任务也多少熟悉一下,别只会自己的part嘛。”B君眨眨眼睛。
“可以公开。”山田笑着摆手,“准确地说,是要证明,有冈根本没有担任过会长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