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校对,眼睛疼。)
“爷爷,你现在戒烟……来得及吗?”
二零二零年的第二天,老马六点醒来觉天气冷,不想下床,将就着在房里点燃水烟抽了起来。一锅未完,被小儿嫌弃。
“爷这岁数,还戒烟?哈!戒烟比戒命还难呶!”
“有志者,事竟成!”仔仔抱着枕头跟说梦话似的。
“爷出去抽,你再睡会儿,闹钟还没响呢!”
老马穿上衣,悄悄出了屋。撕了日历,一看今天腊月初八,心里不舒坦了。早年没有钱,为过年吃不上肉、开不了席愁得跟难民似的;现在有了钱,谁成想人家城里人又流行不过年了。老马愁啊,愁得跟社会退化了似的。
待大的小的上班上学以后,老马止了烟去叫漾漾上学。一掀被子一股异味扑鼻,老马一翻,原来漾漾昨夜拉肚子了,一滩黄水拉在床上竟不自知,小鬼还睡得跟个佛爷一样。老马双眉紧皱,无人料理,只能自己上手。跟幼儿园老师请假以后,老头先把被褥拿出去扔在阳台上,然后开始给漾漾擦洗换衣,而后测体温,最后带她去了社区医院。
好在不严重,吃了些热乎乎的早餐,喝了两片药,睡了一大觉,中午饭时小糊涂仙又蹦蹦跳跳满地乱跑了。老马见她无碍,午饭后开始处理那些被褥床垫,先手洗个别部位,然后机洗两边。一把年纪了还要干这些婆妈事儿,心中老大麻烦,等待机洗期间老马想起昨晚和桂英大吵,心中不快,跟女婿打了个电话。
致远正在赶赴面试的路上,接到岳父的电话,得知昨晚桂英发火、剪坏衣服、父女大吵、漾漾哭醒至今早漾漾腹泻、手洗床单,一时心里堵得慌,听岳父完完整整地还原后,男人在路上安慰了几句,挂了电话提起心劲去面试。既在家里以家事为重,既在外面便要狠心放下家事以工作为重。老马把能说的全说了,说完了心里痛快了很多。至于王福逸那茬事儿他没有开口,老头可不想在这两口子中间搅混水。感情的事情,交给他们感情的双方解决。
桂英整个一上午坐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心不在焉,脑中还在盘桓老头口中的王福逸喜欢她的事情。惶惶之间,她随手翻起办公桌边上的一本商业杂志,刚好里面有一期文章是介绍西方企业进行战略分析时的一个模型图,名为SWOT分析法,是辅助企业决策的一个有用工具。桂英一看很简单,坐标轴上右边是优势(S-strengths)、左边是劣势(W-weaknesses)、上面是机会(O-opportunities)、下面是威胁(T-threats)。此时此刻,她需要决策但又做不出决策,不如将这个分析模型改装一下挪为己用。
改装以后,还是原来的十字坐标轴,横向上右边是“喜欢她”、左边是“不喜欢她”,纵向上上面是“商业目的”、下面是“私人情感”。如此在白纸上将新版分析模型画好以后,她开始在坐标轴上充塞相关事件——介绍客户、送芭比娃娃、买生日蛋糕、送老头茶饼、酒后送她回家、提携她做业务部经理、带她去周边看房子、三番五次请她去爱伦坡酒馆喝价格不菲的日本果酒……写着写着,马桂英发现自己不会划分了。
几乎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事他不喜欢自己的,他们之间所有的交往都是福逸在帮她,而从始至终桂英自己从来没有帮助福逸做过任何事情,连个有用的商业情报福逸也没要过。他们之间的往来是单向的、大多数是出于私心的,填空填到最后桂英已经无法分析了,第一象限和第四象限已经满了。根据SWOT分析的改装版,桂英判定老头说的是对的——王福逸喜欢她。马桂英不愿完全接受这个结论,她将问题归咎为自己对分析模型的改装不合理,改装后的分析法本身有失公允,她如是归因。
中午饭后她收到三条微信信息,是致远发来的。
“爸刚才打电话了,你把爸气得不轻。英儿,别任性,爸年纪大了,你让着他点儿。”
“昨晚剪了衣服后,心情有没有好点呀?(后附一串可爱温馨的表情图)衣服不重要,让你心情好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
“我今天下午两点在立本书院面试,现在已经到这里了,有好消息了我会告诉你的。亲爱的消消气,等找到工作了我立马回家。中午多吃点,别饿着!”
桂英看完这三条信息,来回逐字默念了好几遍,忽地泪目。她一心去算计王福逸对她,却忽略了致远对她,也忽略了她对致远。他们本是夫妻,她却将重点放在外人身上,错上加错。王福逸对她有无私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近来确实和他走得很近,贪图外面快活忽略了家里的老小,更忽略了爱人。女人后悔又羞惭,朝致远回了几个字——“我吃得很好,今天心情也很好。你好好面试,不要分心。”
午休期间女人睡不着了,惭愧得了不得,临近两点开工前,她给婆婆打了个电话。婆媳俩先聊漾漾和仔仔,聊了十几分钟才聊到自己,最后聊到致远。桂英坦言致远已经搬出去两个月了,还故作大女子一般言辞慷慨地表示她支持致远的一切决定,只要他早点回家就好。好一个心机女,意在借婆婆之手催丈夫早早回家。
挂了电话,董惠芳听出了儿媳的意思,转过头立马拨通了儿子何致远的电话。老人一开口先不问好歹缘由,只骂骂咧咧地叱责致远为何搬出去住,还住了那么久。彼时致远刚刚结束面试,结果惨淡,又空欢喜一场,心情沮丧至极,此时听母亲在耳边天外飞星一般地训斥,一句话也不想解释,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只是“嗯嗯”、“哦哦”、“知道知道”、“会的会的”应付完了这通电话。知道是妻子告诉母亲他找工作、搬出去的事情,致远心里不乐,回到宿舍提笔练字,惟愿把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关在门外。
何致远哪里体会到为母的心情。董惠芳最是了解自己的儿子,文绉绉的空有一个学历,干不了事、吃不了苦、抹不开脸,生性有些懦弱,在社会上混迹全靠隐忍,要不是有个能干好强的儿媳,指不定儿子的人生有多晦暗,当个高中老师的前景在这个年代也就那样。现在有了仔仔漾漾,看似家庭稳固,奈何儿子一直没有工作,幸在桂英是个不多心的、好伺候的主儿,不是那薄情寡义、恃强凌弱、好吃懒做的媳妇。本质上,董惠芳很认可这个儿媳——有本事、能抗事、心思单纯、为人孝顺,也清楚儿子只有靠着桂英才能一辈子安逸享福。所以,远在湖南的董惠芳除了斥责儿子、劝他回家,没有其它立场了。
桂英打完电话,知婆婆站在她这边,正沾沾自喜,忽听外面的办公区喧哗起来,电脑手机上的几个小群消息叮叮叮地往外弹。原来,老钱总回来了。
马经理离开办公位出去打探,只见老钱总办公室门口进进出出的好些人,蒋总、李姐、老赵等一群高层个个脸上洋溢着笑。看来是平安无事了。马桂英回到办公桌,刚坐下发现王福逸也发来一条:“听说你们老钱总回来了,是吗马大姐?”
要不要回?怎么回复?犹豫间行政那边来人敲门喊着开会。桂英于是回复开会两字,然后匆匆拎着本子去了大会议室。
这次会议由李总主持,会议内容是布局年前年后的工作,马桂英听得仔细,基本没说什么大事,只是提到众城会讲了很多。期间老钱总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偶尔点点头、笑一笑,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却将全公司的眼睛吸到了他身上。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整得这么兴师动众!”
“全公司的人都问候他,好不容易现身了也不解释解释!这什么意思?会上什么工作也没落实,这会开得跟没开一样!”雷春岩跟随众人来到马经理办公室议论。
“没解释也是一种解释。人家就是侧面告诉你我回来了、我很平安,这就是开会的重点,还需要多说什么吗?”隆石生开腔。
“反正不干咱业务部的事儿,该怎样就怎样!”高白冰笑回。
“是诶,该工作还工作,该裁员照样裁!本周已经走了三个咯!”宋晨意味深长地冲大伙瞪眼。
“诶马姐,我明天去广州跑个客户,就不来公司了!”业务员刘龙金冲马经理打招呼。
“好好好,不用走流程了,你直接去吧!”马经理笑盈盈地回应,继而站在一边,听众人乱侃。
“咱业务员的社保缴的太低了,我社保账户老是用空了。”光头苏威朝众人抱怨。
“这是个结构性问题,不是咱一家有这个问题。叫我说,还不如自己缴社保,我一个月给自己缴八百五,综合医保,去哪家医院都能刷社保卡,然后让人事的把公司缴的社保折成现金发给我,多顶事呀!”隆哥解惑。
“国内一顶一的通讯公司都开始降员工的公积金了,别说咱们这些业务员。”
……
马桂英正双手抱胸靠着墙听同事们在她办公室里聊天,忽然手机叮咚一声响,她翻开一看是条短信,儿子发来的。
“妈,你以后少跟我爷爷置气。昨天他出去捡衣服,起来时晕了一下,好久也没恢复,要不是我使劲拉他都栽倒啦!昨天你俩在房里吵架时,我爷一直一手扶着墙,他话说得太多声音太大身子在晃荡,可吓人了。”
桂英看了心里难受,这边还没消化完,随手一查微信,又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包晓星发来的。
“英儿,我和学成决定回老家了,下周走,以后没其它事情不会再来深圳了。告诉你一下。”
马桂英看了眉头紧锁,不明所以,不敢相信。神思全被带跑了,同事们聊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这群业务员聊到尽兴自然散开,马经理笑呵呵地挨个送走以后,马上联系晓棠确认晓星要走的事情。
果不其然。
桂英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好似身处革命年代一般,心中动荡不已。
再说晓星。白天睡了大半天,中午彻底清醒后,晓星想起昨晚告诉妹子她将离开,前前后后好似一场梦一般虚不可言。梦在床上,恍如她不下床,这梦便永远不醒。可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不下床,怎么可能梦不醒。
女人穿上厚外套、袜子、拖鞋,走出了房间,坐在了客厅上。中午的阳光投进来,很美,很暖。晓星一时间看痴了,将两只脚投在光束中,一动不动。
两点半,大梦彻底醒,痴呆期已过。晓星掏出手机,在便签本上开始记录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记录完以后,按照记录的顺序,首先她要通知几个重要的人她要走了。只有告知于天下,好像这场离别才能顺利进行。于是,这才有了马桂英下午收到的短信,同时收到短信的还有女儿梅梅。花信年纪、风华正茂,正全神贯注听合同法课程的姑娘,一下课打开手机得知母亲要永久地离开她出生生长的深圳,禁不住潸然泪下。最后,包晓星给孩子爷爷也打了一通电话,说明去意。
南国冬色正美,奈何去意已决。
钟能正在街上干活,接到这通电话瞬间慌了。媳妇离开如同家破人散,怎么办。老人慌忙给儿子打电话,告知以后,那头没有反应。
“你去求求她嘛!夫妻一场,星儿不会不讲情面的。她这要是一走,你以后还能见得到成成吗?理儿啊,你听大(父亲的方言称谓)的,赶紧出去寻她,她这回是铁了心的,连晚班的工作也辞了!”老人家躲在大树后面,冲着电话那头低声地喊,眼泪禁不住地流。
“结一次婚多不容易,千万别叫它随随便便散了!你这么大年纪了只这一个儿子,不惜疼着哪能呀!将来老了后悔——来不及啦!你想认娃儿娃儿也不稀罕你了!你听大的话,到晓星和娃儿跟前认个错,说些软和话,手里给娃儿提些东西,把他娘俩留住咯!千万千万留住咯!”老人家哭哭啼啼,用泛黄的方巾不住地擦泪。
“理儿啊,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指不定还有其它遭际,别灰心!这一节栽倒了没事,别嫌一身泥的惹人笑话!谁没个起起伏伏的?你不能把这低谷看得太真,更不能把那风光日子看得太真!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团团圆圆、老了有个托付……”
钟能在这边滴滴答答唠唠叨叨地劝儿子,这边的钟理只是流泪,并不作声。挂了电话,钟理出了房间,躺在儿子的小床上,冷眼盯着天花板,好似置若罔闻。
下午两点,漾漾午休起来后,老马见她蹦蹦跳跳地又是个机灵鬼,料想身体彻底好了,于是好言相劝将小人儿送进了幼儿园。离开幼儿园,老马直奔隔壁的村子里去找修补衣服的地方。兜兜绕绕好几圈,终于找着了一个修衣服的半百妇女。老马卸下大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三件衣服给人家看。
“哎呦!你这口子……有点怪!”
“嗯!家里的孩子,不懂事,剪坏的!”老马拄着大腿长吁一声。
“几岁呀!拿剪刀玩吗?”
“四……四岁吧!从小没人管,惯坏了!脾气大得很!”老马连连摇头,一叹。
“这衣服不错呀,看着可不便宜呐,真是可惜了!你没揍他?”修衣服的阿姨拽了拽料子抬头笑问。
“哪敢打呀!脾气大得很,人家没打我,算好的啦!”老人挤眼咧嘴。
“呦!性子这么躁呀,小时候这样子,将来大了怎么办?你管不了,让人家爸妈来管!”阿姨诚挚地建议。
“呃……诶……你这怎么收费呀?”老马一听“人家爸妈”腹内好笑。
“衣服上一个口子十块,裤子上一个十五,你拢共几条口子?”
“哎呀……有点多,能优惠不?”
“不讲价的!”头发扎成髻的小老太头没动,双眼高抬瞟向老马,神态威武。
“十几二十件呢……你不便宜点儿?”
“怎么便宜?你这衣服这么好,我得找合适的线,还得给你缝得看不出来,得技术呐!反正我这里就这个价,这几年一直是这行情,我可不会讹人。你自己掂量吧,实在不行你找别家去!”那小老太瞪了老马一眼。
“没别家了,这村里我找光了,只你一个!”
“没呀!隔壁的村子——樟坑、牛栏前、茜坑、牛湖都有补裤子的,你骑单车过去二十分钟吧!”
“哦哦哦!还是你补吧!你补吧!”
“切!人家修个鞋三四十、四五十呢,我收十块你还嫌贵!”阿姨白了一眼,开始低头换线、开机、走针。
花了老大半天,老马跟这个河南的大妹子已经聊到无话可聊了。总共花了二百四,二百四买件新衣服老马也不轻易下手,纯补衣服竟然花了这些钱——心脏疼。四点半老马催促着补完以后,忙忙地去接孩子。带孩子吃完饭回到家,老马放下衣服准备去喝茶,见餐桌上有一袋子东西,袋子下面有个标签纸,纸上写着字。
“大,星儿要带孩子回咱老家生活,这几天晚上我陪她睡,你不用等我了。卤牛肉买给你的,放不了、赶紧吃。另外那个牛皮袋子里有一身防风服,买给你的,打三折,两件合计一百三,标签牌为证!”
老马在灯下读完字条,拆开袋子一看,香喷喷的卤牛肉,自己的最爱,掂了掂足有三斤重,忍不住撕了一疙瘩塞进嘴里,然后擦了手去看衣服。拎起衣服先看标签牌是不是两件合计一百三,一看果真这么便宜,摸了摸衣服柔软又暖和,外面密实里面带毛,忍不住在漾漾面前直接套了上去。
“看看!你妈给爷买的衣服好看不?”
“好看!真好看!”小人儿随口应付,两眼直勾勾盯着牛肉,用手戳了一下,然后小嘴舔了舔戳牛肉的那根手指,如此反复。
“这裤子还挺长的!哼哈!裤兜真大,哎呦还带拉链!啧这回可不怕丢手机啦!哎呀穿着真暖和!”
“哎呀真暖和!”漾漾学舌掩护,实则偷吃牛肉。
“你手过来,摸摸爷爷的衣兜棉不棉?还有帽子这儿,还有裤腿这里!嗯嗯不错……确实厚实,爷身上暖和多了!你说你妈多能耐,买的这么便宜,还这么好看,整得爷年轻了好几岁呢!你妈呀,这回总算是干了件长脑子的事儿……”
老马喜不自禁,在漾漾面前扭来扭去一个劲儿地显摆,心想还是女儿好、还是女儿好。
桂英今天听到两重坏消息特别压抑,早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下午三点她出了公司开车回家,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匆匆给老头买了赔罪品——三斤五香卤牛肉、一身过冬的厚衣服。见衣服上的价格老头接受不了,她付单后请求店员从其它衣服的标签上扣下一个一百三十九块的红色价格,贴在了她付款后的衣服上。五点整到家后料想爷孙俩这个点在外面吃晚饭,她写了纸条,从衣柜里取了自己的日用、换洗衣服,然后去找包晓星。
晚上七点半,晓棠下班回家后,桂英打开手机在外网上给三人点餐,等餐的间隙她们热聊起来。
“哎棠儿,这几天睡我在你姐家,你可别嫌我呼噜大!”桂英躺在沙发上自我调侃。
“以前咱三挤在一间出租屋的时候我也没嫌弃你呀!”晓棠暖暖地笑。
“咱三住一间?哇好早呀!那时候咱俩刚长成大人,棠儿还是个娃儿呢——比我仔仔现在还小!经期来了哭哭啼啼的不会弄,哎呀笑死人了!”
“几百年前的糗事你俩还在说!”晓棠坐在沙发那头拍打桂英的小腿。
“那时候你多迷糊呀!建安大道的方位前前后后我跟你说过不下三十遍,至少三十遍!天呢还是迷路!有一回我故意让你走前面带着我,公厕明明在边上,你之前去了好几回啦,愣是看不见!站大街上拉个人就问厕所在哪儿、厕所在哪儿!我当时崩溃啦你知道吗!”桂英指着晓棠批判。
“哎……她那时小,刚从村里出来,县城也没去过直接到了深圳,哪见过那么多的路!”晓星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和两人笑谈。
“是啊,咱单说晓棠,变化多大呀!现在哪里能看得出她是个农村人呀!诶晓星,你说晓棠十来岁过来,也是长在深圳了,能算大半个深圳人吧?不像咱俩是成年以后才过来的!”
“嗯,她跟梅梅、仔仔差不多,算是长在深圳的深圳人了。”
“哎呀……棠儿你说你……为啥眼里看不上一般男人呢?为啥我俩随便找个男人就能将就着结婚生子呢?是不是我俩择偶观太糙了、找对象时浮皮潦草的?”
“我觉得可能是年轻吧。年纪越大,越不想委屈自己,年纪越大,孤独久了就习惯了孤独!要是现在我屋里来个人——说话大喊呀、吃饭呲溜呀、走路噗嗒呀、睡觉呼噜呀……我可能会烦,哪怕喜欢这个人也觉得他很烦。你没听过吗单身越久越难找到另一半。你俩不是看男人糙,你俩是还没开始看男人就已经当妈啦哈哈哈……”晓棠论情。
“也有道理!”桂英点头:“在婚姻里待久了,总是把容忍不完美当成家常便饭。像你这样没结婚、不结婚的,反倒相信完美的对象、完美的婚姻是可能、是有机会的、是现实存在的。”
“哪有什么完美呀!完美本身就是假象,装出来先骗别人再骗自己。瞅瞅咱这二十年在一线城市接触的周边小夫妻,哪个是完美的?哪家不是一地鸡毛婆婆妈妈呀!”晓星自言自语一般地讲。
正聊着有人敲门,晓星起身开门去取外卖。结果来的不是外卖而是孩子爷爷。脊背佝偻,面目悲凉,晓星开门赶紧将公公迎进来。
“大你咋来了?”晓星给公公拉椅子坐。
“钟叔!叔!”桂英、晓棠站起来打招呼。
“哦你们在呀!诶……那个……星儿你……真是要走?”老人家前来求证,两眼巴巴地望着儿媳,黯然伤神。
“嗯。下周走。”晓星点头,而后低头。
“你……你不跟他商量商量?”钟能朝门外指了指。
“商量有用吗?”晓星望着脚尖小声说。
“那你……那你跟理儿好歹说一声呀。”老人又朝门外指了指。
“还是你说吧。”
晓星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是个铁腕娘子,她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她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挡不住。公媳俩聊得冷清,房间静悄悄的,桂英见状踱步去了晓星房里,晓棠亦跟去了。
“哎……”
老人半晌无话,想起以后轻易地见不着孙子,心里难受,双眼模糊。设想自己为了孙子跟回去吧,谁来照顾他儿子钟理呢。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他更在意的还是儿子,毕竟学成还有个妈。
“我去看看娃儿。”钟能朝学成房里一指,晓星点头去开门,然后关了门让爷俩独自待着。
彼时外卖也来了,桂英三个在客厅吃起了饭。钟能进了房间,悄悄坐在孙儿旁边。此时学成正在画画,见爷爷来了没有喊人、没有微笑、没有动弹,只是低头画画。老人难受,左手拉过孩子的小手握在腿上,右手掏出兜里的方巾擦泪,嘴里不停地哎诶啧咝咦。学成见爷爷难受,不舍得将小手再抽回去。如此和孙子静静待了十来分钟,老人见家里有人不好久坐,和孩子告别以后出来了。
“你火车票买了吗?”钟能站着问晓星。
“票好买,明天的票今天就能买,现在还没到春运期间。”
“你俩回去住哪儿呀?”
晓星见公公着实忧心,于是放下筷子走到一边,将她回去住在哪儿、怎么吃饭、怎么生活、怎么承包地、怎么让孩子慢慢恢复一一讲了一遍。钟能听着有谱,心里三分豁然。两人聊了大半晌,钟能见话已问尽,告别走了。此后几天老人一天中午、晚上两回地跑过来看孙子,好似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似的。
“诶!学成他爷爷真好!我怎么没逢上一个呢?”老人走后,桂英由衷地羡慕。
“比起我,英英姐你已经很幸运了!”晓棠戳了下桂英。
“对对对你说得对,但后半辈子谁好谁坏这可难说了,你还没嫁人呢,指不定找了个金龟婿呢!”
“我就算不嫁人,我后半辈子也不差!我想要好日子我自己能努力得来!”
“啧啧啧!哎呦!哎呦!有志气!有志气!棠儿棠儿,你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桂英激动得为晓棠鼓掌。
桂英和晓棠在沙发上闲聊,晓星在那边忙着收拾铺盖。照看学成睡下以后,她拉开了房里的单人沙发床,最后拎着厚毯子冲两人说:“走吧,咱去床上聊吧!”
三人进了晓星的大房子,见铺盖已好,开始争论谁睡床上谁睡地上。
“哎呀我在家里当掌柜当惯了,你俩让我尝尝寄人篱下的滋味嘛!”桂英一脸撒娇,脱了鞋直接躺在了地上的沙发床上,她只想给她们姊妹俩多留些亲昵时光。
“原先可不是这样的!你俩还没结婚的时候,回回是我睡地上!我竟然气得睡习惯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Girl's Night(女孩之夜),你让我也重温重温以前被你俩欺负的感觉!”晓棠用脚踢开桂英抢着要睡地上。
“你两随便,反正我睡床上了!”晓星上了床睡在衣柜那边。
桂英和晓棠文的不行来武的,两人上手拉扯起来,嘴里却咯咯大笑,好像真回到了二十年的青葱岁月。闹了一阵渐渐平息,两人喘着气坐在沙发床上抱着膝盖互看对方。
“英英姐你原先很瘦的!”
“你生俩孩子你试试!你当我不爱美?我也想瘦呀!瘦得下来吗?”
“哎呀,我还记得你怀仔仔的时候吐得很厉害,前一分钟说人家的炒面很好吃,后一分钟吐在了人家店里,老板脸当场绿了!直接把垃圾桶和盘子扔啦!”
往事重提,三人大笑。
“我俩变化多大呀,说说你,一成不变!哦也不是没变,变漂亮了!刚来时你说话一口的油泼面肉夹馍的味儿,现在连口音也变了!变得真是俊俏,跟大明星不差什么。”桂英由衷地夸赞并欣赏此时的晓棠。
“差一个逆天改命的好运吧!”晓棠大笑。
“英儿啊,咱三呐,还数你现在好些!诶对了,我记得你原先没什么绝技呀,最后竟走了干业务这行。”晓星侧躺着,拄着脑袋俯视桂英。
“还不是被逼的!生了仔仔有几年我们紧张得很!房贷把我俩掏空了,生活费月月不够花,慢慢地信用卡上越欠越多。我寻思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他当老师的工资几乎一成不变,一直这么下去非破产不可!偏这时候我又怀上了漾漾,生完漾漾那段儿时间我真有点抑郁了,连给漾漾买个婴儿床的钱也舍不得!三千多的房贷、四个人的生活费、漾漾的奶粉钱、仔仔学校杂七杂八的开支,只这几样,那时候他的工资根本应付不来!咋办?我当时豁出去了,我就对致远说,你不行我上,要不然没活路了!第一年干业务真是没皮没脸,全想着为了俩孩子不要脸算啦。”
“幸亏你那时候这样决定,要不然搁现在的房价也买不起了!”晓星说。
“嗯是!正是漾漾出生以后,房价戳天地涨,清一色长了六七万!”
“英英姐,咱三数你见识多,你说夫妻俩人,是不是女强男弱的搭配会稳定一些?”
“不一定!不好说!你怎么这么问?”
“其实我看了好多的夫妻类型,还数你跟姐夫这种搭配我比较羡慕。”
“我也觉得,你俩是我见过的夫妻感情最好的。”晓星点头肯定。
“哎呦喂……我真是太忙了,没时间跟人搬弄我家里的是非。咱是最近见面少,我没跟你们提过,致远在找工作呢,为找工作他已经搬出去了——快两月了!哼!你俩还说我俩感情好,这几个月几乎每周我跟他都要大吵一次。最近俩月我俩很少见面,见了面也很少和和气气地处一回。哎……我也不知道我俩是怎么啦,我爱他他爱我,然后我俩分居啦!哈哈哈……”桂英大笑。
“为啥呀?”晓星惊问。
“不为啥?他嫌家里乱,他说他这些年在家里静不下心,这回找工作一定要搬出去住才行;我呢,受不了他搬出去住,在外面一住住了很久,我心都有点凉了。所以我每回问他回不回家,他还没回答我先起火了!哎……我这人你俩也懂,脾气大、火力足,我爆发时说了啥话、干了啥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昨天晚上把他所有的好衣服全剪了一个口子!”
“什么?啊?我的天!”包家姐妹惊一脸受惊、面面相觑,而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哎呀哎呀我的英儿啊,剪衣服——太符合你的作风了。你和致远当时谈恋爱就特别作,你说啥是啥,致远老是顺着你让着你。别看你比致远小好多岁,你呢妥妥的是老大,我原先早说过你要让着人家、让着人家……哎!何致远这个人呢,是从小太教条了,被你公婆教育得一生下来是个模范学生,从来没接触过你这号的调皮捣蛋的女生。谈恋爱时致远带着你去看电影、你带着他翻墙偷荔枝;他领着你逛书店看名著,你拉着他去东门砍价买四件套、去华强北货比三家买MP3;咱一块逛街时致远聊得全是正经大事、学校的事,你一出口事怎么打蟑螂、怎么磨剪刀、怎么捅厕所、鸡爪子有多恶心不能吃、鬼魂是存在的怎么证明、内裤怎么洗又干净又方便……哎呦我的天呐,棠儿你是不知道你英英姐那时候多古灵精怪!”晓星提起往事,一股脑坐了起来,指着桂英咯咯地笑。
“哇!这些我真不知道!那时候你俩还没结婚吧?”
“没呢!我先谈恋爱了,然后她也跟着谈了。她俩谈恋爱更逗,我羞得不好意思跟娃儿们说!你英英姐是典型的女追男、死缠烂打!那天……我俩出去干啥来着,她骑车载着我,骑得特别快,我坐后面紧张得随时做好了摔倒的准备,我要下来她也不让,我心里只盼千万别撞上车。好巧不巧在路口摔了!拐弯的时候她骑得太猛啦,一刹车一让道车自己倒了!刚好摔在一个人脚跟前,我俩当时胳膊腿全擦伤了,那人见出血了不好意思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你英英姐一看那人戴个眼镜、穿身运动服文质彬彬、有条不紊的,蹲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开始演!我当时看不出好歹,真以为她摔重了,还陪着她表演。那人把我们送到了他学校里面的校医院,一个特别小的小诊所。看完病付账时她娇滴滴、厚脸皮地朝人家借钱买药,我说我有钱我来,她老朝我挤眼睛还使劲打我,那时我才反应上来!然后借了那人钱,后来又兴师动众地要人家联系方式还钱、请人家吃饭、送人家礼物、叫人家出去爬山……”
“天呢?那个人是漾漾她爸吗?”晓棠垂着拳头问两人。
两人点头,三人大笑。
“他俩热恋时可腻味了!何致远是那种内敛型的人,不容易把情绪表达出来,走在外面怕学生看见也不敢拉手,她脸皮厚哪管这个!想拉手就拉,想亲一口抬起脚就亲一口!我的天大街上!一个女的跳起来亲男的,你想想那画面,我都脸红!她没羞没臊的,整得何致远一大老爷们,比她大五岁一大男人,一见她脸红害羞,一见英儿都不敢正眼看!我的天呀,两个人反差太大啦!刚确定关系后仔儿他爸见了我们连话也说不出来——羞得很!后来呢?何致远就这样被桂英整得也开始没脸没皮了。有回我们四人爬山,休息时两人嘴对嘴地喂食,我的天呢!我和钟理一见赶紧躲开了!哈哈哈……”
“哎……为啥我感觉你俩很正常呀,跟一般夫妻一样呀!”晓棠不解,面朝桂英。
“那时候我二十岁,心思简单,喜欢他藏不住!刚恋爱那会儿我俩走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跟有奸情似的。后来……同居后住在他们教师宿舍,他不喜欢在学校里表现得有悖公序良俗,所以慢慢地、慢慢地……成现在这样了。现在走在路上,明明是夫妻俩,分得开得好像前妻前夫一样哈哈哈哈……”
姐妹三人如此热聊,直聊到了午夜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