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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上 姊还乡妹长泣思轩小恼 夫不归妻不服老马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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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终于下班了!”周二晚上十点,包晓棠回到家里,姐姐正躺在沙发上发呆。

“累坏了吧今天!”晓星笑问。

“嗯!可不?明天元旦还得加班!哎呀……”

“明天如果不是元旦,那你得上一天班呢!”

姊妹俩挤在小沙发上相识一笑。

“成成怎么样今天?”

“还是不说话。”

“吃饭呢?”

“早饭不吃,午饭和晚饭吃了一点点。”

“诶?姐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还没到十点半——你下班的点呀?”晓棠忽地反应上来,惊呼。

“正要跟你说呢!”晓星揭开毛毯,坐在了沙发上。

“今天下午我把晚上的工作辞了,麻辣烫那家的。”晓星一边说一边低头给妹妹剥桔子。

“哦!辞了也行,重新找个轻松的,那边工资低还那么累,女人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的。诶对了!哪来的向日葵花?好漂亮!我一进门就瞧见啦!”晓棠说着伸手讨要姐姐剥好的桔子。

“嗯……买桔子的时候顺便买的,添些生气。”晓星扫了眼孔平送学成的那束花,而后耷拉着眼皮胡诌。

“他今天出了几回房子?”晓棠跟往日一样关心小孩的动静。

“没怎么出来,上了两回厕所。”

顿了一会,一个在吃东西刷手机,一个在酝酿如何开口。

“棠儿,姐今天把学成休学的事情办了。”

“哦!休多久?”

“本学期。下学期一开始可能要办退学了!”

“为啥?你要给他换学校?也行吧,换个压力小的。”晓棠翘着二郎腿吃水果。

“不是。换到咱那边的学校。”晓星说完脉脉地观望妹子。

“嗯?”晓棠没太明白“咱那边”是什么意思。

“我计划回咱那边。”

“哪边?”晓棠喊出两个字。

“包家垣。”

“回去干啥?你回去了学成怎么办?”

“我回家种地,他回那边修养,养好了在老家上学。”

“那你俩打算在家里待多久?”

“我不打算回来了。”

晓星说完低下了头。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如既往的柔和,好像这是一件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看起来是在商量,实则是通知。包晓棠大吃一惊,盯着茶几眼皮眨也不眨,一时胸腔鼓噪说不出话来,一会瞪一下姐姐一会瞪一下桌上的桔子。

“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晓棠不答,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决定。

“大概下周回,周末收拾东西,然后去农批市场跟那些老街坊告别一下,没其它流程了。”

顿了好一会儿,晓棠双眼涣散地望着桌面问:“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上次回老家奔丧我觉得老家的日子还不错;你那天说让我带娃儿回老家旅游休息调整一下,我当时有了这个想法;真决定回去,是在今天,就是午休起来突然地想赶紧回去,不想在这里待了,一天也不想多待了。”晓星继续安静地剥桔子,只是晓棠不会再吃了。

“你……你说的‘不打算回’是啥意思?”晓棠抬头小声问,那眼神几乎能杀死人。

“就是定在老家了。不会再回深圳了。”

“那这个房子呢?”

“这是他爸买的房子,他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走后钥匙留给他爷,将来梅梅在广东发展的话兴许会留给梅梅。”

“那家里的东西呢?”

“没什么东西。”

“那你回那边住哪儿?咱作小时那老房子?”

“嗯。你放心,我回去后会收拾一下的。”

“你是为了娃儿,才决定回去吗?”

“不全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这边压力太大了,我一天一天过得很紧张,神经绷得很,跟人交际也装得很,在深圳时间不自由、生活不自由、想的说的不真实。在乡里就不一样了,我一回家心是空的,自在得很,脑子身子很轻快,呼吸都变慢了。”晓星想起老家、葬礼、小姑、小麦、黄土高原、长条院子,两眼闪着光。

“那你回家后咋生存?”

“种地!承包地,批量化种植,主要种五谷杂粮,然后直接卖给农批市场那些街坊。过两天……我走之前会跟市场里几家相好的专门说一说这事儿。”

“你跟英英姐说了没?”

“哎……没呢,第一个跟你说的,还没跟梅梅、她爷爷开口呢。你英英姐是跟着我到了深圳,后来落了脚,现在我要走了……说不出口。反正这几天……会跟她说的,到这年纪了,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没什么理解不了的,都是被生活逼着走。”

“啊……行吧。你决定了就行。热水还有吗?”

“有!足着呢,给你备着。”

“那我去洗澡了,桔子不想吃了。”

晓棠两手一拍,回房换衣服,然后去卫生间洗澡。

晓星低头吃着她妹子不要的桔子,待棠儿进卫生间以后,她两眼又大泪滚滚。她有儿有女、有丈夫有公公、有朋友有邻舍,而棠儿呢?棠儿在这世界上,只有她这一个姐姐。

晓棠在卫生间里将水龙头开至最大,此时的她没有丝毫的不舍,只有满腔的怒气——如同被人背叛的愤怒。她怒姐姐不跟她商量、不经她同意说走就走。女孩的世界好像坍塌了一样,她浑身有力握着拳头,却窝火得不知该朝哪里打去。这一晚上,姐姐在学成房里流泪,妹妹在西边小房里怨恨。

她们这一对包家姐妹,说起来是一大一小的亲姊妹,实则关系如同母女。晓棠从记事起母亲便有些傻傻的不正常,后来受不了父亲的打早早撒手;父亲那个混子整天地不着家,要不是小姑和奶奶照看,她们这对包家姐妹早成了孤儿。

这一夜,包晓棠只感觉主心骨断了,房屋塌了,大地裂了。

恨到深处、怨到极端,全是泪,全是爱。

周三一早,这天元旦,要不是桂英昨晚再三提醒,老马八成一早叫醒孩子去幼儿园了。熬了两小时,老马正准备换衣出去给一家子买早餐,忽地发现有一扇门缓缓打开,出来个小人儿穿着睡衣、抠着鼻屎。

“哎呦!我娃儿咋醒了!”老马压着嗓音惊呼,说完赶紧走去将孩儿抱回床上。

“你个小瞌睡虫,还睡吗?”

小人儿没反应。

“宝儿,你是要尿尿吗?”

痴呆的小脑袋慢悠悠摇了一下。

“乖乖,这会子饿不?”

小孩儿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饿了呀!这咋整?爷还没出门呢!你妈和你哥一到放假睡得跟黑猪一样,不到十点人不醒,爷怕早饭买早了放凉了,没成想把你个小尾巴草饿着了!”

老马一边说一边给漾漾穿薄薄的羽绒服。

“呐……你是在家里等着爷爷把早餐买回来再吃,还是跟爷一块出去在外面吃早餐?”

七分醒三分呆的漾漾也不知爷爷问的什么,只管点了一下头先敷衍敷衍。

老马以为漾漾要出去吃早餐,格外欢喜,这还是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人陪他在外面吃早餐。于是,他脱去了方才穿上的羽绒服,给漾漾的睡衣外套上了桂英前两天新买的卡通花裙子,然后将睡裤塞进厚袜子里,上身重套一件雪白的崭新羽绒服。穿好后老马去卫生间给漾漾洗了洗眼角,然后给小人儿左手戴上儿童手表电话,右手套上防走失智能手环,头上盖个碎花渔夫帽,如此这般装饰以后,老马也换了身衣服——浅灰色运动衣裤、深蓝色鸭舌帽、黑色防寒高腰徒步登山鞋,爷俩套着手环一前一后出门吃早餐。

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洒在梅龙路上,照得爷孙俩暖洋洋的。一个小鬼浑身花花绿绿这般可爱,一个老鬼一身休闲运动装那般帅气,爷孙俩靓丽帅气的装扮引来不少路人回头。要不是老马那张脸上老年斑、白胡须、黑褶子瞅得瘆人,要不是漾漾的睡裤袜子掖得疙疙瘩瘩,路人还当爷俩个是某网站上搞街拍的模特呢。

路人上下偷瞟这爷俩,爷俩也挨个回瞟路人。北国天寒,南国青绿,北方佬走在鹏城的小街上,两眼满满风情。这时节来往打望,有穿超厚羽绒服戴厚帽子的老年人、也有上身穿厚外套下身光着腿的中年人、更有那包成蒙古包一样的婴儿车;有露着玉肌大腿朝地铁站赶的小姑娘,有穿身花花睡衣蓬头垢面买完早餐的中年妇女,有浑身背心短裤在跑道上晨跑的运动达人,也有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提着皮包等公交车的加班族……这光景真的很“深圳”——冷热不均、厚薄不一,绿荫下藏着微薄枯叶,枯叶下埋着一层萌动新芽。所见所闻很“深圳”、很包容、很年轻,这景象是老马在屯里待一百年也看不到的。

果然,越封闭、越同质化、越扭曲压抑,越固化、越落后、越封闭。走出去、多看看,还是正理。

会计的工作月底月初最是繁忙,晓棠今天加班,一早八点半到办公室,十一点半干完活打算休息会儿。无意间她随手翻阅自己几个社交软件的相册,越翻越难受,相册里隔几张便有姐姐或梅梅、学成的照片。姐姐生日的、学成入四年级时的、梅梅上大学前的、梅梅高考的、学成上幼儿园的、学成出生以后的、姐姐怀孕时的、梅梅小时候的、姐姐怀梅梅时的、姐姐结婚时的、姐姐结婚恋爱之前的、姐姐和自己贴脸合照的……

云相册里的照片惊讶了三十三岁的包晓棠,她从来深圳到现在一直是一个人,而姐姐的变化犹如沧海桑田。不知不觉十七八年,她和姐姐亲亲的姊妹俩,在时光中变成了好多人,她渐渐成了姐姐家的编外人员,姐姐家的人却是她真切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试问,如果她的社交相册里少了她们该多寂静呀,她的生活少了她们该多无趣呀。女人不停地自问:倘自己的生活真少了姐姐会是何种面目。

昨晚气姐姐气了一晚上,此刻冷静思考,才知自己有多么难以割舍,想到这里,眼泪不经商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晓棠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毕竟这是在办公室里,虽不是全员加班但大办公室里也有不少人在忙。她假装鼻子不舒服,不停地咳嗽、擤鼻子、咳痰,只为等这一缕黑云转雨赶紧过去。

晓棠旁顾左右,瞟见隔一办公位的麦依依正低头审资料,没听见她的动静,抬头看对面时发现对面刚好有一人抬起头正要看她。四目相对,慌了一下。

思轩慌忙抿了抿嘴抬脖子看了眼天花板,继而继续低头忙碌。方才好个尴尬,此时哪能忙得下去?任思轩是典型的高敏感人群,晚上睡觉楼下饭店有声他直接打一一零,周末在家休息隔壁孩子喧哗他敲门提醒,在办公室里一旦大伙儿高声热聊他要么加入要么戴上隔音耳塞,平时前后左右的同事滴滴答答闲聊乱了他心他立马去买浓缩咖啡以维持高度专注……在工作上如此追求效率效果的人,怎么受得了对面有一个女人异样地发出声响,而且还红着眼睛肿着脸蛋哭哭啼啼——办公场合成何体统!

方才四目相对,任思轩满眼戾气、厌恶,周末加班只想早去早回,碰上女同事如此这般,倒霉一般啧啧不已,索性,他离开座位出去吃午饭、买咖啡、换心情。吃完饭坐在星巴克喝咖啡时,不禁地一直回想当时四目相对的画面。包晓棠平时还算努力、认真、谦和,怎么今天不注意场合呢,也许她被家暴或者跟对象分手了,也许人家家里有变故出事了,也许包晓棠就是多情善感爱哭吧……反观自己已经三十岁了还是母胎SOLO,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生性刻板、交际冷漠才导致没有女孩垂怜倾心。是否应该改变自己?让自己在人群中变得柔和一些、暖男一点,这样才不至于每每同事们闲聊或者举办活动时都将他隔离在外。

包晓棠一见思轩离座走了,猜测可能喝咖啡或吃午饭去了。她想任思轩虽然优秀为人着实清冷寡淡,但也不至于那么狭隘见自己制造出不和谐声响而反感生气。如此想着止了一颗流泪的心,下楼吃午饭去了。

中午饭后,加班的七个人中有一人关了办公室的灯想要午休,晓棠借势也想休息半个小时。彼时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女人盖着毯子眯神,一想起往后见不到姐姐自己的生活要发生重大变化,一时感伤又开始流泪。

晓棠自打记事以来,抱她、哄她、陪她、养她、让她的一直是姐姐,七八岁时姐姐离开去了南方打工,十四岁时她满怀憧憬坐火车投奔姐姐,这一团聚她们姐俩再也没有分离过。她一直守在姐姐身边,在二十年的陪伴中她眼见着姐姐结婚、生女儿、生儿子一直到现在。她此生最挂念的唯有姐姐,所以她永远住在姐姐家一公里附近。这次姐姐说要走,说她要彻底地离开深圳,这叫晓棠怎么接受。虽从小没了父母,可晓棠从未领略过生离死别的残酷,此刻幻想姐姐走后诸般种种,她才知离别何其沉重。

女人沉浸悲伤不可自拔,情绪失控如决堤之河。只是这回哭得更高级,两手抱胸,头躺在椅背上面朝天花板,任眼泪滴答滴答地从下巴流下来,女人只是不出声,鼻子却不停出声吸气,不晓得的人听着还以为她犯了鼻炎呢。

喝了咖啡大脑奇清的任思轩此时正在电脑上制表,又听见了啜泣之声,脑子瞬间空了,抬起下巴朝斜对面一看,只见晓棠胸前的外套湿了一片,身子看上去却像酣睡一般。这哭泣,有点飒爽,有点可怜,有点异样,有点像演员演技爆发后的激情表演。任思轩瞅了好几眼,搓了搓下巴,挠了挠太阳穴,捏了捏鼻头,头一回见女生哭得别出心裁、别有风情,他忍不住地想多看几眼。

这状态怎么工作?刹那间任思轩理解了那些因照顾小孩而分心或辞职的人,甚至还有点同情他们。后觉老偷看女生有些猥琐,他关了显示器,定了二十分钟的倒计时,仰头面朝天花板也打算休息一会,奈何一双耳朵却密切地监控着那个哭泣的人。

下午三点,财务部隔壁——设计部——来了一人,名叫范坤,长相英俊,身材魁梧,通体清香。这人一进财务部的办公室也不怕生直接吆喝。

“哎!你们财务部今天不少人加班呀!我们设计部下午聚餐,你们去吗?”

晓棠抬眼一看,似曾相识,思忖数秒,才知设计部的这个人正是上次公司圣诞节联谊会上跟她坐一桌的人。

“哎先问问行情,是你们设计部请客还是大家AA?”麦依依满脸机灵。

“有美女当然是我们请客啦!咱们两个部门挨着,互动很少,今天有空联络联络,怎么能让咱们的美女同事破费呢!”范坤笑说间两眼扫了眼包晓棠。显然,他惦记上财务部的大美人包晓棠了。

“不花钱、免费蹭吃,当然可以考虑,先问问吃什么?”财务部一出纳问。

“吃什么?公司附近除了川菜就是湘菜!你们要有地方你们定,我们跟着你们去!不过据我所知附近好点的大餐馆不多!”范坤一身帅气、言语豪爽。

“那就川菜吧!麒麟川菜那家!吃完正好下班!”麦依依说完笑眯眯地看了眼包晓棠和任思轩,意图得到这两人的同意,结果两人均瞪着眼没反应。

“可以啊!你们几个人去?”

“我俩都去!”两个出纳举手。

“我也去!晓棠你呢?”麦依依望着晓棠问。

“我……我不去了,家里有事呢!”晓棠不想招惹,故而推辞,埋头工作。

任思轩从前到后听得认真,见晓棠说家里有事,心中明了她为何哭得那般狼狈。

“我也不去了,我工作忙不完,谢谢你呀范坤!”

任思轩朝范坤打完招呼,继续低头打字。心里却忍不住地猜想包晓棠家里发生了多大的家事——父母患重病?父母病危?家庭破产?房子被拍卖……大龄资深加直男癌晚期的任思轩着实想不通什么样的家事值得一个人哭得如此隐忍、悲恸。

中午一点,马桂英带着一家老小出去吃饭,老马让仔仔打电话叫他爸也来,何致远彼时已吃完午饭在理发店理发,为了立本书院的面试何致远今天要准备好些工作,所以拒绝了家庭会餐。桂英一听亲亲的老公不跟家里人一块吃饭,心里不乐,嘴上不说,脸却拉了老长。下午陪女儿玩了很久,桂英有些无聊,不快改成欢欣,女人按捺不住,拨通了老公的电话。

“喂?”女人未言先笑,心怀满格的少女欢欣。

“喂!”致远正在打印店里咨询打印复印资料的价格,接了电话赶紧走到旁边。

“你在干嘛呢?”

“在打印店里。”

“打印什么?”

“个人资料,学历的、身份的。你呢,中午饭吃得怎么样?”

“凑活吧,有点辣。你中午饭干嘛呢?”女人含情脉脉。

“仔仔打电话时我在理发呢!”

“理发干什么?你有面试?”

“嗯,明天有一个。”

“做什么的?”

“在立本书院做讲师的,主讲国学方面的。你别问了,我有好消息了会告诉你的,要是面试没成……空欢喜一场。你先别告诉仔仔和爸,嗯?”

“知道知道。以后做讲师啊!不错呦!没想到呀,你会成为专门搞演讲的主讲人,将来让仔仔把你的精华语录做成小视频发在网上,万一成名了咱还能开个跨年演讲,排场一定要比明星开演唱会要赞,这种事一辈子搞不了几次,门票得收贵点!哈哈哈……七千元怎么样?哈哈哈……”显然桂英想飘了。耿直又可爱的女人对爱人即将履行的新职业充满了好奇和幻想,心里藏不住嘴上更憋不住,有啥说啥。

“还没成呢!你说这些干嘛……”致远明知妻子在胡说八道,越想那话越像是调侃讽刺,蓦地上气了,只冷冷地说:“到我了!要取证件了,我得盯着证件,还得付账呢!英儿,我先挂了!”

男人不等回复直接挂了。撂下个桂英在床上两眼不可思议地望望手机又望望床单,心里的火蹭蹭蹭地往上窜。自己好不容易放下面子给他打电话,他竟然先挂了。女人把自己裹在被窝里,越想越气、越气越失控。

晚上又不想做饭,一月份天这么冷她哪会洗菜下厨呀,到七点了吆喝着一家子出去吃饺子。老马再次让仔仔给他爸打电话,致远回复说他六点多已经吃了,现在在外面买东西呢过不来。桂英一听丝毫不信,鼻孔里频频出气。晚上老小逛街回来已经九点了,老马踩着点儿哄漾漾睡觉,仔仔在屋里备考期末考试,桂英闲得发慌,又给致远打电话。

“喂!你干嘛呢?”桂英压制怒气故作温柔娇俏之音。

“在修改简历,怎么了?”

“今天元旦节,你不回来吗?两孩子都问你呢!”

“今早九点半我给仔仔打电话叫他起床,还跟他商量今天的复习计划,他问我什么了?”

“没什么!没人问你!家里有你没你都一样!我就问一句,你今天回来吗?”桂英懒得再装,直接喷火。

“呃……”致远在计算回家的时间点。

桂英见他迟疑,只当是拒绝了,冲着电话大吼一声:“有本事这辈子也别回来!”吼完挂了电话,气呼呼地靠在床头。

桂英这一吼,老马和仔仔全听见了,老头见漾漾已经睡着了,关灯关门自己出来坐在客厅里偷听。

桂英生理期在即,内分泌失调,情绪也跟着失衡,躺在床上怎么喘气心里也过不了这一关。夫妻分别太久,说穿了桂英只想见见致远、抱一抱他、拉拉手说说话,抑或从电话里朝自己男人要一句“我想你了”、“你今天怎么样”、“亲爱的你真好”、“乖乖别生气了”之类的温柔话,怎么这么费劲也讨要不到。欲求不得害死人,好一个水滴滴的林妹妹,硬生生被逼成了母夜叉扈三娘。

恼羞成怒的女人忽地邪气附体,她魔鬼一般呼啦一声拉开衣柜,将何致远所有的衣服全抽出来扔在床上,然后在化妆桌上拿来一把剪刀,将所有的衣服袖口那儿全剪了一刀、将所有的裤子裤腿处也剪了一刀,剪完后两手抱起所有的衣服开房门、开大门,扔在家门口。

老马一听她出房门那动静顿知气氛不对,又见她抱着一堆衣服横冲直撞地去了门口,回来时两手空空,老人好大狐疑,忙弓背踮脚地跟着问:“你干啥了?”

“你又咋了?”

“又耍啥疯了?”

见桂英不答,咣铛一声关了房门,老马赶紧出家门外看情况。这一看心疼死了,地上全是料子上乘的新衣服,有几件标签牌还挂着呢,老头顿气得连连吁气。

“这怂东西!一天天地糟蹋这糟蹋那!好好的衣服……我的老天爷呀,咋剪坏了呢!哎呦喂这袖子!哎呀这袖子……哎呀这裤子……这裤腿这儿……”

“这是我妈在韩国买给我爸的卫衣,这是我妈找人定制的一套西装好几千块呢!这个是……”仔仔听声悄悄出来,一出家门,见爸爸的衣服全被剪坏了,蹲地上揪心地摸来摸去。

老马起先以为桂英只是扔衣服,后来理了理发现每一件衣服都被她剪坏了,又听仔仔在边上拎着衣服一件一件地报价格,老马心如滴血蓦地喘不来气,想起来去骂桂英,结果起立太急两眼突地乌黑,两脚没不稳,身子略微后倾,两手在空中乱摆乱摸意图抓住什么。

仔仔见状吓傻了,火速起身使出全力拉住爷爷的右臂将他稳住扶好,后将爷爷的左手引到墙上,老马这才站稳了。两眼乌黑的情况五分钟后渐渐散去,眼前清晰以后,老马叹着气小声说:“仔儿你把地上这些衣服全抱进去。”

老马说完缓缓转身,摸着墙进了家,直奔桂英房门,到门口后握起拳头咣咣咣地敲。见桂英不开,他一扭把手门自动开了——原来桂英没锁。老马咣当一声掀开门,指着桂英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存心找事?你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吗!新新的衣服扔了干啥!抽风了还是中邪了?扔那衣服干啥?你要扔就扔,扔了别人还能穿,一件一件剪坏了你良心过得去吗?莫名其妙的一天天,到底为啥发火!为啥扔东西!我发现你欠打的很一天天,平日里在家懒得跟猪一样还有理朝别人发火……”老马一手扶墙一手指着,骂个没完没了,越骂越难听,脏话毒话跟顺口溜似的一股脑倒了出来。

桂英原本侧躺在床上不想理会,被骂得崩溃了,掀开被子也指着喊:“我买的衣服我爱扔就扔,要你管!回你的马家屯去!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插手!还不是从你来了后他才在要搬出去的!你非逼得我离婚吗!你非要搞得我们兄妹三个家破人亡你才满意吗?”

仔仔站在房门口,见来势汹汹挡无可挡,双眉不展,只时刻盯着爷爷谨防他忽然晕倒。老马听桂英如是说,鼻孔忽然变大了,正要开口忽然嗓子沙哑了。

“好好好!我今个非要叫你清醒清醒!远为啥不回来?你不反省反省你自己!看一下你的通讯录一星期给那个狗屁王总打几个电话?数一数你一天和他在微信上聊几回?光我见那人就见了七八面,你问问仔儿见没见他?问问致远见没见他?前两天一家子凑全了为你过生日,好家伙你跑去跟外人吃蛋糕,四个人等你等了两小时!你是脑子进水分不轻里外亲疏吗?你喝醉了是他送你回来,你个婆娘家当妈的好意思让人家扶着你身子回来?你在路上碰上车祸死了人,他爸慌慌张张地到处找你,你呢?哭哭啼啼让那个王总把你送回来了?他谁呀他?咋回回你叫他他刚好闲着呢?他一个老板没正事干吗?逛个展会碰上他,你开展会又碰上他,给你介绍客户还是他!你星期天谈事是和他一块,你出去看房跟他一块,你说换大房子还跟他换在一个小区!你说说从你开展到现在,这两月里你跟他来往有没有二十回!请你喝酒、给你送礼还给我送礼!他谁呀他?亲戚还是家里人?要说他是你朋友,他好得过你跟星星,你一个月和星星、棠棠见几回面?再数数你跟人家离了婚的大爷们一个月见几回面?你是猪脑子反应不上来还是没脑子呀?你自己缺根弦没脑子不知觉,你当仔儿他爸也是猪脑子吗!”

老马一气骂完,频频咳嗽大喘,咳得身子站不稳。仔仔见爷爷晃荡赶紧进来搀着。听爷爷那一番话,少年心里起了大惑,感觉世界变了个颜色。

“仔儿在这里呢你说话注意点分寸!没影子的事儿,别在这儿胡说八道搬弄是非!”桂英在被窝里声嘶力竭地对抗。

“我搬弄是非!哎……真是受够你了!够够的!越看你越讨厌!要没俩娃我永远不来你马桂英家!谁管你那怂样子、一滩破事!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生活非要当成破罐子糟践!在家里懒得一顿饭不做,上班时早上不送娃上学、晚上不陪娃儿睡觉,你轻轻松松当了个甩手掌柜,还胡搅蛮缠地发脾气……”

仔仔见爷爷满脸通红,又吼又喘一手扶墙,心里不忍只把老人往外拉:“爷爷别说了!别说啦!漾漾在那边哭呢!你把她喊哭了!”

老马一听自己把漾漾喊哭了于心有愧,又听宝贝蛋蛋着实在那边屋里大哭于心不忍,气得摇摇头摆摆手,哎哎呀呀出了屋子,去哄孩子。仔仔关上了妈妈的房门,陪爷爷在那边哄妹妹,实则是担心爷爷的身体在边上照顾爷爷。刚才爷爷那一晕倘没人扶着怕真要栽倒下去,少年心中后怕不已。哄完妹妹后,爷俩个出来看衣服,仔仔一件一件地叠,老马一件一件地问价钱,问到最后仔仔越报越便宜,这样算下来也上了两万四了。

“这怂货,作小就不是个女子样儿,一发疯跟流氓似的!两万多的衣服,搁在果园里得忙活一整年,至少三亩地才能忙出这么点纯收入来!哎……你妈上辈子就是个祸害精,哎我的老天爷呀这多好的衣服……真不是个东西,她要是个娃娃爷非把她打一顿打瓷实咯,不打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真不是个东西,这几千块钱的外国衣服她也下得去手……你妈小时候就是个瓷锤、祸水,人家是男娃娃打女娃娃,她是女娃娃打男娃娃,惹得人家男娃娃家长跑家里找我算账……”

仔仔见爷爷一直在骂妈妈受不了,只岔开问:“这衣服怎么办呀?”

“补哇!补好了该怎么穿就怎么穿!”

“这是正式场合穿的,正式场合穿个打补丁的衣服……不合适吧?”

“不合适也穿,你爸不穿你穿!你俩身材差不太多!这件运动衣给你,明天就穿!袖子破了还走风呢——多凉快!你不是也有破洞的裤子嘛,刚好搭一身穿!”

“呃……学校规定要穿校服的……”仔仔小声嘟囔。

“那就放假穿!”老马说着使劲捶大腿。

爷俩在外面捣鼓衣服,桂英在屋里瞪着天花板。老头的一番话她听得仔细,听到最后发现好像说的是事实,她好个诧异。心里一万个不可思议,难道说王福逸喜欢她、对她有意思?怎么可能呢?他有钱有闲是老板、自己有儿有女有老公,他高大英俊、自己是个胖子,他三十七八、自己上四十了,怎么可能他会对自己有意思呢。可来来回回地细品老汉的话,又不像是诬陷栽赃瞎编的。

女人不可置信,光脚下床坐在了致远的书桌前,翻出笔和纸,开始统计自己和王福逸之间的交往——工作日聊天的频率、周末见面的次数、通讯录打的电话纪录、请吃饭喝酒和送礼的金额、给自己介绍的客户数量……临近午夜终于算完了两人这几年的交往,女人大惊失色。惊王福逸深藏不漏、心机城府,惊自己傻头傻脑、不知不觉,惊致远可怜隐忍、明知不言,惊老头早已看穿竟只字不提,惊儿子在这般情况下知道这件事,惊自己被这般拆穿羞耻惭愧……

可是,马桂英真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王福逸对自己的别有用心。他没给自己讲过什么暧昧的话,没给自己抛过什么媚眼,没给自己表达过追求她的意思……他笼络自己亲近自己看起来完全是商业目的,因为自己是王福逸在南安传媒的一扇窗户,因为自己比较能干王福逸将来或有收归己用之心,因为自己跟他是展会业务部经理的前后任所以毫无保留地介绍客户……

桂英回想王福逸婚礼时他前妻的样子——年纪二八、身材曼妙、面容精致、说笑温柔尔尔,人家喜欢的是那一款怎么可能是自己呢?再说说年龄大、嗓门大、肚子大、性子大、脚丫子大、酒兴也大、儿子也大——大到也要谈恋爱了。肯定肯定肯定是老头想多了,年纪大了信口开河图口齿之快。

可桂英不是不了解她父亲,马村长再怎么蛮横胡闹也不可能冲着这种事信口开河、风言风语。

这一夜,马桂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还原,一会相信老头说的是对的,一会觉得王福逸对她确实非比寻常;一会觉得老头说错了,一会又认定王福逸对她纯属商业合作。反反复复,脑门几乎炸裂。每一次还原她都能发现好多真相、看懂好些隐痛,何以解忧?何以面对?何以优雅地结这个局?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夜,马桂英五味杂陈、心如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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