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去武隆天坑玩怎么样?”
“什么坑?”
“武隆天坑!地质景观,中学地理课本上讲的喀斯特地貌。武隆天坑是个天坑群,规模挺大的,景观很美。我看介绍说里面有好多瀑布,那水流倒挂着下来,在坑里仰望跟银河一样,武隆天坑还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呢!”
“哦!”
“怎么样?从学校出发到目的地两个小时,到那儿了可以租个宾馆住一晚上,玩整整两天!一师兄——重庆本地的律师,比我们大七八届,他住在学校,人家有车呢,周末开车去,我们两对情侣一块,多热闹!”
“这样啊……”
“待会回宿舍了赶紧收拾东西,我们俩带一个小行李箱足够了吧?”
“呃……”
面对男友陈络的热忱,钟雪梅不知怎么拒绝。最近她几乎天天和妈妈、小姨联系,今天下午得知弟弟第三次被确诊为中度自闭症,心情非常低落,可倔强的姑娘又不愿和师兄分享她家里的糟心事。师兄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磨难、未经过什么不顺,来到大学以后整天想着吃喝玩乐,而自己家的那些事充满了世俗的残酷,女孩不想让家事搅了私情,更不想让私情扰了家事。何解?
钟雪梅晚上辅修课结束后被师兄拉到草地上,一听明天要出去玩女孩头大了。她原本计划明后天要给家人打电话、跟弟弟视频聊天的。
“怎么了你?又出神了?”陈络说着用食指刮了下雪梅的小鼻头。
“没怎么……明后天我可能去不了了。”女孩望着恋人,双眼诚挚而忧伤。
“因为兼职吗?不可以请假吗?”少年神采顿无,精心谋划的惊喜又要落空了。
雪梅低头不答。
“咱俩都在一块了,好好恋爱不行吗?我觉得你……可以把兼职辞了的。”
陈络想帮她,不愿女友负担太重,可一谈及经济问题说不出口。雪梅听这话侧过身子,不睬,背影有些萧瑟。两人僵持了两分钟,陈络一叹,一把环抱心上人,将头埋在姑娘颈窝,又亲又吻,声声服软。
“你说不去就不去!听你的还不行吗?你生气啦?乖乖,别气!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雪梅被吻笑了,甜甜地软软地笑。
“呐……去爬缙云山怎么样?上午去下午回,半天时间可以吗?周末陪我玩玩嘛我的小心肝!每周每周巴巴地奢望着周末跟你一块过,怎么这么难呢……”陈络又开始搂搂抱抱这儿亲一下那儿捏一下。
“下周爬山可以吗?”雪梅在男友怀里艰难地妥协。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哎呦我的小心肝,你每天这么忙,周末跟晚上还不多分些雨露给我!真小气!你再这样下去会快把师兄逼到走火入魔的!”陈络见答应了,激动得抱着雪梅撒娇、啃咬。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一个炽热如火,一个心有杂念,彼此眷恋,奈何天生嫌隙。
这天害了相思病的还有一人——何一鸣。自打昨天圣诞节朝顾舒语脱口说出“喜欢”两字以后? 没下文了? 急得少年郎不知该怎么办?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今天周五,早上他给顾舒语发了一条短信“你昨晚睡得好吗”,上午十一点顾舒语回了一个字“好”;下午放学他又发了条短信问“明天周末,你干什么”,晚上八点顾舒语回了三个字——写作业。
礼物送了、心也表了,怎么关系还倒退了呢?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少年对女孩的忽冷忽热委实搞不懂,焦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冲着那两条总共四个字的回复痴呆了半天。老马进进出出好几趟? 仔仔毫无知觉,老人两眼利如刀,一见少年咧嘴做作的傻楞样早明白了。
“你不洗澡?十点半了!”老马进房叫醒梦中人。
“嗯不洗了今天,天冷没出汗。”少年捧着手机转个身面朝墙。
“不怕眼瞎呀!抱着手机看了多长时间啦!”老马提醒。
“嗯哎呀……”少年一蹬脚? 将头埋在枕头里。
“有些事要从速? 有些事得慢慢来,跟那冷水泡茶一样? 急不得!猴急猴急的反倒败事!分清次重,你高考考不好谁要你呀!”
仔仔一听爷爷的话莫名其妙,转过头来问:“什么?”
“仔啊,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跟上次那姑娘?你是男的,咱谈恋爱不吃亏的,你跟爷讲,爷不告诉任何人!”老马探头和盟友说悄悄话。
“什么呀!哎呀!爷爷你怎么这么肮脏!”少年见被揭穿,羞得踢腿拍床,起身脱下外套,只留一句:“我去洗澡啦!不想跟你这种心理肮脏的人说话。”
老马见孙子这般躁动,着实好笑;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肮脏”来形容,乐得老村长笑了好久好久。
周六一早,方启涛又来了,这小子前脚进门没多久,周周也下来了,三个娃娃在客厅里闹腾得很,老马担心影响桂英周末休息、仔仔准备考试,带着踏板车、铁环、毯子等一大堆东西将三孩子支到了顶楼上。楼顶阳光灿烂、四面无阻,老马将毯子铺在水泥地的楼板上,将漾漾的玩具洒在毯子上,原以为孩子们会玩玩具,谁知三孩如笼中鸟飞出一般,在楼顶上东南西北地撒欢奔跑。
从没见过铁环的涛涛见漾漾和周周滚铁环滚得嗨皮,跟在后面跑着追艳羡无比,也要抢着玩滚铁环。漾漾细声细气地教他,教会以后三人来来回回地跑着滚铁环。老马抽着烟瞟着孩子们,一来一回南北约有五十米长,三娃儿滚了不下三十圈。待精力耗尽,孩子们一溜烟地跑来垫子上休息。漾漾撒娇地赖在爷爷怀里要抱抱,另两个娃娃也挤热闹一般朝马爷爷怀里钻,整得老马浑身痒痒。
桂英心里挂念晓星,午饭后一点多开车去了富春小区。晓棠最近一直住在姐姐家,下一场自考考试在明年二月份,最近的业余时间可以休息一下缓口气,好好研究些饭菜,给姐姐做好后勤工作。下午见英英姐来了,晓棠冲了一壶姜枣茶给三人喝。得知学成第三次被确诊为自闭症,桂英心里忧愁,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只能在晓星家谈谈天、说说地、吹吹牛、讲讲段子,给屋子里添些声响人气罢了。
晚上晓棠要直播做大餐,桂英也跟着掺和,两人一阵计议,最后决定做酸甜麻的凉拌莲菜、老家席上的蜜汁轱辘和一锅酸汤臊子饸饹。议罢,两人风风火火地出去买菜,回来一起进厨房下手。待开火做菜时桂英举着手机当了回摄影师,给晓棠拍下了不少精彩画面。
桂英在晓星家忙得不可开交、其乐融融,谁成想致远为了和她过个完美周末也提着一大袋子菜回家了。到家时下午四点,一路上致远盘算着给老婆孩子老丈人做什么菜、去哪买、怎么做,一回家才发现桂英不在,忽地少了一半的兴致。又见孩子老人各有所忙、没那么饿,致远做饭的心劲又掉了三分。进厨房放好菜,他出来坐在沙发上和岳父闲聊起来。
“你钟叔家的孩子得了精神病,叫啥子……中度抑郁症……自闭症……抑郁症……自闭症……哎呦我忘了啥名字,就是不说话的病。英儿天天念叨呢,今个出去瞧了,带了好些东西。”
致远一听桂英不在事出有因,松了一口气。
“可怜呀那娃儿,那么小点儿不会说话了!你说这病咋治?”老马对精神病、心理病的认识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水准上。
“现在心理疾病特别多,很普遍的,有个病也不算什么,治一治、养一养慢慢就好了。”
“那娃儿纯属被他爸打怕了!猫猫狗狗被人打多了且知道躲起来,更何况是个孩子呢!啥样的父母养啥样的孩子,屯里咱屋后巷那家,媳妇脾气大、男的没主意,生下个女儿无法无天,十六岁看上个男人跟人跑了,你瞧瞧!咱隔壁那家,当家人性子沉、掖得住,人家儿子到西安没两年直接开工厂买房子,多能干哇,回村了还是憨憨的羊娃羊娃地让人叫!村东头一家,老子从小打老婆打儿子,这儿子大了以后一天天混不吝的,在外打别人回家打老婆,最后因为打人犯事被关进去了,刚结婚的碎(小)媳妇还跑到娘家不回来了!”
翁婿俩随意地聊着学成,唏嘘不已。
晚上钟雪梅要给妈妈、弟弟通视频电话,桂英见吃饱喝足回家了,待她到家时致远已经走了。男人等了大半天一直不见人,最后哄女儿入睡后自然走了。雪梅和妈妈在另一边聊完以后,包晓星进了儿子房里,将电话举到儿子眼前,女儿在那头说话。
“成你晚上吃的什么?耳朵有没有好点呀?这两天画什么画了,给姐姐看看呗!”雪梅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学成明明听得清、看得见只是不言语。男孩右手握笔,左手按着画,两眼望着小鱼儿,正在画鱼。
“他在画金鱼,你爷爷前两天给他买了两只金鱼,最近一直在画鱼,有时候还主动喂鱼呢!你看他画的像不像!”晓星将镜头翻转,对准了儿子的画笔和画纸。
“还行!鱼尾巴可以再画大一点哦!我喜欢左边那只,好漂亮呦……”雪梅凝视手机里的画天马行空地编造。
母女两这般聊了一会,雪梅提议让她和弟弟单独聊,晓星于是固定好手机后关门出去了。
“哎呀妈妈出去了,咱俩个可以说悄悄话咯。”雪梅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的双眼。学成转了下眼珠子,一动不动。
“跟你说个秘密!姐谈恋爱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哦!嘿嘿嘿……男朋友知道吗?谈恋爱就表示姐有男朋友了。他长得蛮帅的,一米九那么高,嘴巴可能说了。前两天姐和他去逛街了,你看姐穿得这件卫衣,就是他挑的,好看吗?”雪梅将镜头对着自己的卫衣,学成禁不住好奇快速扫了一眼。
“好看吗?怎么样?”雪梅故作格外欢喜地引诱弟弟说话,奈何学成依旧不言,脸色倒和悦了很多。
“他叫陈络,陈老师的陈,络绎不绝的络。他是东北人,辽宁省你有学过吗?他家很冷的现在,零下二十多度呢!他比姐大一岁,平时姐喊他师兄。在大学里,比你大一年级的都要叫师兄或师姐。姐在这边也认识了几个师姐呢,人家可优秀了,学习成绩很好,长得也特漂亮,课外活动还有很多,真羡慕她们。成啊,你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考一所名牌大学,然后谈恋爱的话可以在大学里找一个漂亮的、可爱的女同学、女师妹,哈哈哈哈……”
雪梅温柔地逗着学成,见弟弟一副斜着眼睛认真倾听又板着脸故作不理的态度,为姐者心里暖暖的。
“你想知道关于姐男友——陈络——的什么事情吗?呃……他喜欢蓝色、白色和黑色,他爱吃面条和牛肉,他牙齿跟你的牙齿一样超白!他是近视眼,眼睛可大了,很漂亮!他鼻子是鹰钩鼻,很大很高,有点像爸爸的……”漫不经心地说到这里雪梅戛然而止,心里咯噔一下,见弟弟神色剧变她赶紧转换语气。
“爷爷最近怎么样呀?爷爷每天很辛苦,他那么早起来上班,下班后还要过来看你,爷爷过来看你时你就跟爷爷聊聊天解解闷。他膝盖不好、腰也不行,站久了疼,以后爷爷过来了你赶紧睡在床里面,把外面让给爷爷坐着或躺着……”
讲到陈络时学成眼里明亮惬意,说到爸爸时弟弟脸上瞬间狰狞,提起爷爷弟弟脸上泛起了忧伤,钟雪梅见弟弟虽然不说一个字,但他的神色几乎回应了她的每一句话。既然如此,雪梅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聊大学食堂的饭菜、聊重庆的趣味方言、聊宿舍的姐妹、聊男友陈络、聊最近特别好笑的课程……如此聊了一个小时,姐弟俩心满意足,雪梅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第二天周日,雪梅忙完白天的兼职后,晚上又和弟弟聊了四十多分钟。
“你今天干嘛?”
“不干嘛?”
“你中午吃了什么?”
“饭。”
“晚上出去玩吗?”
“在爷爷家。”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又是煎熬的一天。自从周四在舒语面前走漏了“喜欢”两字之后,何一鸣感觉两人的关系真的跌入了谷底。一早起来先翻手机看她有没有给自己发信息;写作业时脑子频频下线全是因她而起;吃饭时想给她发消息又怕她不回复或者嫌烦。
今天给舒语早中晚一共发了三条信息,舒语每一条回复能短尽短、能晚尽晚。下午六点问她“晚上出去玩吗”,顾舒语捱到晚上十点才回他四个字“在爷爷家”。
什么意思呀?
何一鸣这两天快被整疯了。一遍又一遍地翻看两人的微信聊天记录——从认识那天开始翻。奇怪,往常并非如此,几乎即问即答,怎么这次送了巧克力之后变了呢?是否是舒语不喜欢他送的巧克力,还是她这周末家里有事比较忙,抑或他开口说了喜欢她之后她心里有他想……周六晚上十点半,少年抱着手机如同进入了冥想入定之态,以至爷爷走到床前瞪他他也浑然不知。
孩子在家里写了一天的作业,眼睛忙了一天这会子又盯着手机,他眼珠子不疼吗?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又来这么一出,这回要是再考砸了怎么办?影响了来年高考怎么办?最近没见他打电话、说起那姑娘,怎么又这个样子,要不要告诉他妈或他爸让他俩口子出面提醒一下?老马见少年人发痴,想说又不舍,坐在外面啃着烟嘴也在发愁。
春日洋槐花开,一树绿叶披上珍珠霓裳;坡上的柿子花花瓣娇小,风走后留下一地米白;春意浓时桃树点点正红,清香漫溢。夏日村口东边的夹竹桃一树流火,团团火焰朝天窜;八月向日葵正娇艳,一盘盘合成金光笑脸,笑群芳暗淡。初秋迎来满地野菊,芳香遍地罕见花儿;到了中秋万木红黄,风来窸窣满地飞鸟。冬日数月北国肃静,不知何夜金装素裹天地雪白,如梨花飘来、如水鬼绽放、如天女撒下深山茉莉愉悦人间……故乡遥,何处去。
一生根的念头,跟树苗一样,悄悄生长,冷不防地长成大树一棵。
二十年了,看惯了明艳拘谨的城市光景,没想到惦念的还是故乡风情。蜀葵花秋天败了今春复开,搌布瓜三日长叶十日起藤,指甲草前年的种子今年开花,墙下点的辣椒整整齐齐十分精壮,无花色亦喜悦……春意烂漫时凤凰鸣唱、百鸟围观、蝴蝶起舞。最不忘的依然故乡,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对包晓星来说,生命是美的,故乡是美的,黄土原是美的,洛水河亦是美的。一切令她心神宁静的事物皆是绝美——旭日东升,晨鸟齐鸣,万木摇曳,秋花待放,洛水汩汩,黄昏牛哞,沙哑啼笑,夜中蛐叫……菩提石间生,受石上水洗涤——这正是包晓星所求的幸福。在造物主用心营造的玄邃安宁之下,活着抑或死去——都好,皆秒。女人唯恐心神不安万物惶惶,骚扰天下清明,搅起肺腑热土。城市,焦而噪,于包晓星而言,城市的美好已开始反噬,反噬她燃烧殆尽的青春之后。
不知道儿子看见了他外公家门口的桑葚树是否会开心,不知道此时回乡她自己能否吃得惯开水戳后的凉拌油菜叶,不知道土墙土炕、破梁破窗的老屋他们娘俩是否住得了,不知道北方的寒天冻地学成身子受不受得住,不知道她带着弟弟回乡生活的决定姐姐梅梅能否接受……
这一晚,原本十一点多包晓星已睡着了,奈何肘腋之忧愁催人变老,愈老觉愈少。她凌晨两点偷偷潜进儿子房里,悄悄睡在儿子身边,方才微微神定。
周日一早九点整,何致远提着早餐回家了。彼时一家五口坐在餐厅,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吃早餐。
“今天没事,去中心公园钓鱼放风筝还是……去羊台山爬山走绿道?”桂英吃完早餐靠在椅背上举着手机盘算一家五口的灿烂周末。
老马见女婿数秒钟没反应,忙说:“我不去,我爬不了山!再者仔仔还写作业呢,娃儿快期末考试了!”
这一提醒,桂英忙道:“哎呀我都忘了!”
“自己生日都能忘,除了喝酒工作你还能记得什么呀!”仔仔冲妈妈翻白眼。
“好好跟你妈说话!”致远喝粥时撞了下儿子的胳膊肘。
“这么好的天气!可惜啦!啧哎呀……”女人望着阳台外湛蓝的天空,心中怏怏。
“你俩带着漾漾出去散散步、去公园玩玩沙子不行吗?你偏爱去那难走、路又远的地方,折腾谁呀!”老马批评桂英。
“中心公园还远!一路的大道难走吗?”桂英扯开嗓子问。
“去中心公园钓鱼放风筝也行,咱家好久没一块出去了,今天带着孩子出去放放风也好。”致远调和。
老马见女婿这么说,立马沉默,谁想致远这一句话无来由地激怒了桂英。
“哦!你还知道咱家好久没一块出去了!我当你没知觉呢!你算算你搬出去多久了?有什么结果吗?”桂英说完不高兴地踢开椅子回房了。
“好好说话喊什么喊!一家子都在呢你搞啥动静!”
老马训桂英,桂英不搭理,孩子们闷头吃不掺和,致远默默望着儿女不言。待饭后老小散开,致远收拾完餐桌悄悄开门去找妻子谈和。
“别气了,都老夫老妻了还闹!”
见老公掐着自己胳膊笑眯眯地如此说,桂英想笑故意硬憋着,假装看手机。无论如何,致远这两天殷勤地往回跑,桂英心里很高兴。已然老夫老妻了,蓦地一男一女共处一室,气氛有些暧昧。
“爸是明白人,让爸给咱俩调解,多尴尬呀!”致远说完坐在床边故意紧挨着妻子的腰身。
“你还知道尴尬!你住在外面不尴尬吗?”桂英说完用膝盖使劲儿撞了下他。
“尬尬尬!尬!但是住在外面心静呀!”男人俯视女人,眼里百般柔爱。
“哦!所以!你住在家里心不静咯?”桂英说完翻起白眼仁求证。
“哎……你在家里有老有小的心很静?”致远反问。
“我静呀!你什么时候见我心乱了?”桂英抬起头直面。
“呐……那是因为你回到家只有一件事——放松休息睡大觉。你觉得我在家里可以天天放松休息睡大觉吗?你一放松关上门钻进被窝,请问我去哪里放松?咱俩同在房里,一般是我在书桌前忙,你在被窝上网,你什么时候能憋得住半小时不和我说话?我经常提醒你我在忙我在忙,但你跟没听见似的照样和我聊,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前都是备完课才回家的,我从来不会在宿舍、家里备课或者忙工作。”
“那……咱俩在房里……不说话干什么?”桂英被整懵了。
“是啊,这就是我跟你的不一样了。你把所有的工作放在办公室做,家里只供你休息,偶尔你回家有工作,我或者其他人都会让着你,静静地让你忙,尽量不打搅你。因为我和仔仔很清楚,家里赚钱的人是你,你的工作重于一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亲爱的,我要工作!我要出去工作,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在家里照顾孩子了。”何致远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呐……你找你的工作,用得着搬出去吗?”桂英不理解。
“找工作不只是坐车出去面试,还有前前后后的准备,这你不是不知道。我如果要准备一些面试需要的东西,我在家里真的静不下心去准备。”
“所以,是孩子的原因、老汉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桂英挤着眉毛问。
“都不是!是我的原因。我心很难安静,你或者漾漾一说话我就没法思考了,我的思路就断了。你想想一个人很专注地做一件事情,频频被打断,你说他心情怎样?所以,我一定要住在外面!”
桂英懂了,轻轻一叹,良久不言。
“你是最近找工作在家里心不静,还是这些年在家里一直心不静?”半晌,桂英抬起头问。
致远吞吐片刻,方才坦诚:“最近找工作在家里心不静。照顾漾漾这几年没有工作的心,每天被漾漾的生活节奏推着走,谈不上心静或者不静。”
“那生漾漾之前的十年呢——在家里?”马桂英板着脸刨根问底。
“不静。”
“所以!那十年和最近一样,你在家里很难安静、很焦躁、很痛苦是吗?”桂英又问。
“呃……”
致远正想着如何回答,谁成想他思索太长被桂英当成默认,女人伤心气愤地放下手机躺了下来,背朝男人。
“亲爱的我没有痛苦,只是有时候心很乱!很难在家里备课、写文章或者读书,所以我以前在家经常强迫自己练字静心。那时候要养孩子又要代课,每天每天特别地忙,不知道自己要干嘛……”致远知妻子生气,他努力地想要在真话和好话之间找出最能让妻子接受的。
“别说了!”桂英生气地喊,手在拍打,双眼流泪。
夫妻俩陷入僵局。
“呃……那你先休息会儿,我出去买菜,中午在家做饭,给你做你爱吃的菜,再顿锅鸡汤。亲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吃煮玉米和煮花生了,我今天给你煮一点吃,怎么样?下午带着他们一块去中心公园……”
“别说啦别说啦!我求求你出去静心吧!别在这儿说了!”桂英激动得歇斯底里,这一喊写作业的仔仔和看动画片的爷俩全听见了。
致远见状,以为妻子要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悄悄关门出去了。桂英见他出去了,更气得大哭不止,为不让老小听见女人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何致远提了布袋,跟岳父女儿打了招呼出去买菜,今天他一定要好好陪陪老婆,如此想着把原本安排在今天的事情也推后了。
情脉脉,恨悠悠,几时休。哪怕喜结连理、共度半生,爱情也常是跌宕的、磨人的。倘若婚姻如同白水,想来也多少无趣。说说这夫妻俩,明明知根知底,却偶尔形同路人;明明琴瑟调和,却有时好似分道扬镳;明明相敬如宾,却时常撕心裂肺。
何致远是典型的内向型性格,生性细腻敏感、说话永远平静柔和、在家温情无敌在外不善社交;马桂英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高兴时大喊不高兴时也大喊、性格外放带点儿鲁莽率真、在社交中动脑子时是人精没脑子时是笑柄。他们同样善良、真挚、务实、努力、乐观、有爱,只是行事方式差异很大。桂英拉个屎放个屁且要在致远面前吆喝一声,做个饭干个活更是得卖弄三天三夜;而何致远从来不习惯与人分享私密事或在妻子面前炫耀什么功劳,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听妻子唠叨些有的没的、好的坏的、恶心的高尚的红尘琐事。桂英无论走到哪里,很快能成为人群中的核心声源,而致远永远是安静的、容易被人忽略的。桂英心里永远憋不住秘密,哪怕是关于自己的绯闻、八卦她也要如实地告诉致远,但是致远却截然相反,凡他不愿说不想提的,哪怕事如天大,他可以一辈子闭口如瓶。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诗里的情爱当然包含婚姻中的情爱,且属历经婚姻的情爱最是轰动时光、痛彻心扉、玄妙跌宕。
这些年,马桂英始终以为这个家里人人舒服自在,她常为自己经营的这个幸福和谐小家感到骄傲,谁成想如今才知爱人在家里待得无法静心,这叫桂英如何接受?好似一张精心编织的谎话泡沫瞬间被无情戳碎一般,编织的人看到真相以后才知耗费心机一场空。女人哭了一阵,暗觉哭得没意思,渐渐止了。
十一点多马桂英无聊地在手机上查询关于夫妻关系的分析文章以求豁然,谁成想看到离婚率居高不下,近乎一半的中年人劳燕分飞,再回观他俩——还算勉强凑合,毕竟大多数人的婚姻八九不离十地一地鸡毛,如此一对比,心静了下来。
好巧不巧,正在此时,王福逸来电话了,叫她出去喝酒聊行业大牛和老钱的事情,地点又在爱伦坡小酒馆,这回还有个隆石生在。桂英犹豫,没急着决定,挂了电话。一个人在房里思考,与其夫妻俩见了面看不顺眼,还不如不见面地彼此自在,顺便也叫致远尝尝看不到她的滋味。调皮狡猾的女人从爱的折磨中得来些快乐,于是她发信息回复王福逸如期赴约,继而下床穿衣化妆。为避开致远,桂英火速准备,十几分钟后出房换鞋。老马追着问干嘛去她只回朋友找她谈事便逃之夭夭。
何致远计划好菜单,一上午兴致勃勃在外面采购,大袋小袋地提着到家,得知妻子出门了,问老丈人又问不出名堂,满心欢欣、十分兴致顿时被扫个净光。敏感多疑的男人又怀疑妻子跟那个王福逸联系见面,心里不是滋味,将菜放进冰箱里,推脱有事离开了家。原本计划一家人吃饭、游玩的完美一天这回又泡汤了。老马多锐利,老眼看得明朗,这回,他站在女婿这一边。
临近中午十二点,马桂英停好车后,在酒馆里寻王福逸。“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百年浑是醉,三万六千场”、“观书友古人,不羡胡公仙。新功坐有得,寸阴长如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流水物情谙世态,落花春梦厌尘劳”……桂英穿过一道道诗词横幅,恍如走进仙境一般。绕过幽暗的光线,跟随独特的熏香,寻着别致的音乐,她朝酒馆深处走去。这家酒馆像是有某种魔力似的,总深深吸引着马桂英这种轻度酒鬼。
“我俩早来了,就等你了!”王福逸一直盯着过道,一见桂英来两眼闪光。
“来来来!今天老王请客,咱别客气!”隆石生朝马桂英递来菜单。
马桂英点了酒,王福逸在手机上下单后,三人开聊开喝。乍一看豪放之态犹如三位英豪,路过的人不注意的还当是三个男人在这里喝酒谈天。最近行业里、南安内发生这么多的事情,王福逸怎能放过这等好机会。他深谙桂英是个超级八卦脑,所以每次见面前皆要装上肥厚的鱼饵,用心垂钓桂英这颗好奇之心,如此用心哪有不成之理。这次许久未见,他拉来了隆石生,三人喝酒乱侃马桂英必定不会错过。
中午十二点半,王福逸见两人兴致高昂点了好些昂贵的日式小吃,两点多吃完饭,老隆在附近有事先行离开,三人变成两人,气氛有点冷有点怪,好在马桂英脸皮厚不知觉。福逸又点了些桂英爱喝的小酒,并提议喝完酒去附近唱歌、散步、喝茶、逛街,桂英一一拒绝。下午三点,两人聊到无可再聊,桂英提出散场回家。临走前王福逸从车里掏出一盒茶叶,谎称客户送的他喝不完,转头送给桂英父亲,桂英不疑,拎了茶叶回家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世间最苦不过名花有主,奈何他偏偏惦念,好一个可怜的心机男、痴情人。
“英儿啊,你一般见你同事,会给同事他父母送礼吗?”沙发上,老马抱着王福逸送给他的茶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有心侧问。
“不会吧!我同事父母在没在我都不太清楚,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桂英躺在沙发上摊开双臂消食。
“呐……这人……这个王总送我东西干嘛呀?我跟他又不熟。”老马刻意敲打。
“你不熟我熟呀!我跟他像哥们朋友一样,给彼此父母送礼这不很正常嘛!”桂英依然不开窍。
“那你给他父母送过礼吗?”
“她父母都不在了,多省啊!”桂英说完哈哈大笑。
老马也笑,笑完学着仔仔的习惯打开手机,用手机扫了扫包装盒外的二维码。不扫则已,扫完哎呦一声。
“英英,你知这茶饼多少钱?”老马变了颜色问。
“多少?”桂英凑过身子来看。
“三千七!你看三千七!哎呀三千七呐!”老马还想重复,咽了口水,瞪着桂英。
“客户送给他得,肯定贵了!这是商业行为。”桂英一脸不以为意。
“既然是商业行为,为什么要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我呢?他咋不送给他客户当商业目的呢?”
“人家说了,用不完!他是老板,有的是钱,你这大惊小怪的——土老帽!”桂英浑身鄙视。
“这么说……你给客户也是送这么贵的东西咯?”老马严肃地问。
“呃……不一定,有贵有便宜,贵的好几万呢。”
老马一听好几万,彻底闭嘴了,但心里依然存疑。
到了五点,老马按照约定去找钟能喝酒吃饭,心里藏着事,喝着不爽快,桂英两口子的事儿犯不着跟钟能说道。晚上,二老各自惦记自家孩子,早早散场。回家后八点多,仔仔写完作业晚上出去吃饭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此刻又躺在沙发上犯起了相思病,老马索性喊他出来吃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