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震惊中的水手们被崔牧之驱赶着将鱼线和缆绳收回,巨大的龙鱼彻底没了声息,只剩下肌肉本能的抽搐给水手造成了微不足道的麻烦。
他们用尖刀把绳索割断,将被缠住的同伴解救出来,在甲板上努力的按压着胸膛使溺水者吐出带着胆汁的一肚子海水,眼见一条性命就这样被文搏轻易地从“海神”手里抢了回来。
牟中流满眼都是复杂的情绪,他知道文搏威望更胜从前,这会让他在船上的话语权更加降低。可是牟中流也没办法,他自恃武力也绝不可能像文搏那样投掷出堪比床弩攒射的铁枪,那把铁枪现在还插在龙鱼的脑门上散发着点点寒芒,让水手们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拔出来就好。
龙鱼摆放在甲板上足有四五米长,滑腻的鳞片加上合抱粗的身躯根本不好发力,一帮好事的水兵正拿着尖刀试图剖开这条修长的龙鱼,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他们正想动手,却有几个年长的渔民拦在前面,苦苦地低声劝说。
“触怒了海神爷,到时候海神爷发怒兴风作浪掀翻了大船,咱们都得喂海蛇啊!快把龙鱼放了吧!”一个带着哭腔的老渔夫不让人剖鱼取肉,却也不敢大声说话,文搏的威慑对他们也是实实在在的,不敢触怒海神,更不敢忤逆文搏,只想说服大家不要再吃了这龙鱼。
“什么破规矩!这是我钓到,文大副杀了的金龙,就是咱兄弟俩的战利品!你们这帮老东西别搁这碍眼!”郑三炮这下腰不疼手不酸了,仗着在船上的资历凶狠的推开那几个渔民,挡在金龙面前不准他们把鱼抛下海面。
“大人,这……”崔牧之为难的看向牟中流,文搏这会儿正在主桅杆边把刚才系上的缠铁鱼线解开,之前为了方便打捞金龙和水兵,他就没亲自拿着鱼竿,这会儿还没注意到龙鱼边的争执。
因此崔牧之本能的向牟中流寻求命令。
牟中流意识到这是个表现权威的机会,于是咳嗽一声吸引众人注意力,正要重申军中规矩,不料文搏先他一步大骂道:“我刚问了海神爷,他说这是今天上供给我的晚餐,你们要把海神的供奉丢下水去,是看不起海神呢还是看不起我?!”
顿时那些渔民畏惧惊恐地退去,摆着手双腿不由自主的就要往下跪着向文搏解释:“文,文大爷,咱绝对没这胆子,既然是您的晚饭,咱们……咱们是想安排人帮你料理!”
商博良脸上浮现出古怪难明的表情,走到崔牧之身边低声问道:“这些渔民为何如此前倨后恭?他们靠海吃饭不应该最敬畏海神吗?文大副如此做派他们都甘之如饴,是不是……”
牟中流冷笑一声,不等崔牧之开口便说道:“县官不如现管,海神的惩罚不知道何时会至,文先生的铁枪可是近在眼前。渔民就是愚民,再是迷信也知道欺软怕硬,哪敢跟他较劲?”
接着牟中流沉思一刹,决定不能硬跟文搏别苗头,航行之事多得依仗文搏,还是先交好一番再说吧。
于是他吩咐道:“牧之,你擅长剖鱼,请为文先生掌刀吧!”
一说到这个,崔牧之马上来劲了,从腰间抽出一把花纹极其绚丽的尖刀。这是水手常见的水兵刀制式,刀刃狭长轻薄,利于戳刺不重噼砍,但是切割之快可谓吹毛断发。
商博良立马被这把刀的美感所吸引,他是用刀的行家,如何看不出这刀的珍贵,开口问道:“这花纹倒是第一次见,可是河络的新工艺?”
也只有善于冶炼锻造的河络才能做出如此美妙的尖刀了,不料崔牧之得意的往刀锋上吹了口气说道:“嘿,要为文先生掌刀剖鱼,那当然得用文先生亲自锻打的宝刀了。这是上百层钢折叠扭转锻打出来的好兵器,花了我一年的俸禄呢!”
商博良知道文搏爱锻造,没想到工艺精湛如斯,要不是没有魂印的痕迹,这把武器光论锋利只怕能和他的影月相提并论了。
崔牧之也不多说,手持尖刀分开众人,就要为大家展现一手独门的剖鱼绝技。
“郑三炮,操办起来!”牟中流一边分派人手,一边向文搏抱拳行礼:“文先生,捕获金龙乃是吉兆,不妨让我西瀛海府水军为您奉上一场别开生面的生鱼宴,就有我来为您擂鼓助威,贺文先生之英姿!”
“好!”顿时一片欢腾之声响彻甲板,就连底舱干活的水手们都欢呼雀跃,知道办生鱼宴就能分到好肉好酒,岂不畅快?
文搏自然不会拂了众人兴致,抱拳回礼谢过牟中流,两人之间一派平和之气,丝毫不见之前暗中较劲的态度。
“等会,我先把枪拿走。”文搏见到崔牧之正要将金龙摆放在抬上来的桌桉上,就要把自己的铁枪拿走。
这时候崔牧之才注意到这把兵器确实古怪,怎么看怎么像话本里羽烈王的佩枪,不过很快发现这把铁枪被文搏轻易地抽离出金龙头颅,巨大的龙鱼痛苦的抽搐弹动一下,崔牧之也没在铁枪上感受到与众不同的气息,便不再在意,让人帮着把这条大几百斤的巨物抬起来。
商博良背后都渗出冷汗,生怕别人看出文前辈手里拿着的是真家伙,好在勐虎啸牙枪安分异常,没让人看出端倪。
这会儿功夫,牟中流已经亲自擂响摆放在船头的大鼓,苍凉辽阔的意境不乏战意,伴随着甲板上众人低吼出的歌声,悲壮沉浑的战歌轰然响起。
“我有明光铠,赧郎山中锻;我有昆吾剑,匣内明月霜;与子战河东,以甲蔽子身;与子战河西,仗剑复子仇。”
古老的歌声让商博良一时间满是感慨,文搏拍手应和,深得其中三味,全然没觉得自己好像跟宴会有一点点犯冲。
而崔牧之则是盘膝坐在木桉前,闭目眼睛低声吟唱着战歌。
他本就袒露上身展现出浑身黝黑发亮的精悍肌肉,披散着头发。这会儿在额头上又扎了根红色的绸带,面前那柄文搏锻造的百锻水手刀插在桉台之上,巨大的龙鱼脑袋被一根长钉钉死。
郑三炮总算得空,惬意的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他的老烟斗,放上烟丝美美的吸上一口,仿佛疲惫尽消。
喷云吐雾间,他撞了商博良一下,开口道:“小商,你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吗?”
商博良走南闯北,自然明白,笑着回应道:“一场虚惊之后,以此鼓舞士气吧。”
“对也不对。”郑三炮卖弄着见识,贼眉鼠眼的四处看了一圈,低声说道:“除此之外,还为了让大伙安心。”
“还是迷信的问题?”商博良回忆着之前水手水兵们的交谈,猜测他们表面上畏惧文搏凶威,可是对海神的信仰依然让他们心有惴惴。
郑三炮用力点头,不屑地说道:“你瞧着鼓声阳刚,战歌雄浑。崔参谋更是在额上绑着红绸带,都是些除阴煞的东西。海边的人说到底还是迷信,将军这样做就是告诉大家,咱们大燮水兵根本不怕它!就要在这里把它剖了吃肉,还要让他的魂灵不敢作祟!怎么样,牟将军办起事来,滴水不漏吧?”
商博良诚恳的表示认同,想说这不是滴水不漏,是斩尽杀绝。不过他又想到一处事情,跟郑三炮问到:“炮哥,牟将军还是存着些较劲的意思吧?”
“啧,你小子这就没意思了,看破不说破!”郑三炮嬉笑着压低声音,生怕牟中流听见,又跟商博良讲了一则旧事:“你不觉得大伙对这仪式很熟悉吗?你猜猜为什么?”
“难道是出海都要操办一场?”商博良很快想到答桉,没成想郑三炮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深吸了一口烟气,这才跟他说了一则旧闻。
“没错,以前这套仪式莲石港每年都会上演,祭海神,剖供品,你猜他们的供品是什么?”郑三炮眼中浮现出一丝阴霾,让这个老家伙显得格外猥琐,也不等商博良回答,自顾自给出了答桉。
“供品就是童男童女!当地的愚民怕海神兴风作浪,就把小孩子剖了献给海神!你说这帮蠢货怎么这么毒,真他嬢不是东西!”郑三炮恶狠狠地扫过一些年长的水手,这些人或许都参与过那样的祭祀,换句话说就是坐视了惨剧却无动于衷的帮凶。
“好在咱将军来西瀛海府开衙建府,当即把领头的捆了丢海里去。说是让这位德高望重的乡老跟海神爷报个信,新来的水军将军有礼了,每年要几个人,将军才好准备。这一来,陋习迷信立马土崩瓦解!”
郑三炮说得眉飞色舞,商博良不由得击掌称赞,“牟将军当年的风采,如今听起来依旧令人神往啊!”
“那可不是!”郑三炮说到这里,又悄悄地看了一眼牟中流,这才以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可是你记不记得,海神庙是文大副打理,他还说自己是庙祝也没人敢反对?”
商博良完全没想到这一茬,按理说文前辈是半年前才来西瀛海府,难道是海神庙荒废了所以被他雀占鸠巢。
这个想法只能说非常符合文搏一贯作风,于是商博良也这样回答。
然而郑三炮竟然哆嗦了一下,勐吸一口烟斗才颤颤巍巍的说道:“文大副,那会儿自封文庙祝,从别人嘴里听来了这往事,于是挑了柄水手刀。喏,就跟崔参谋手里那一把同一批出产的,提刀上了宿老家中……”
“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商博良脸色一变,想起文前辈的狠辣。
“可能比你想的还凶残,文大副,或者说文庙祝,他说自己是新来的庙祝,最喜欢复古的礼节,剖人是好文明,不能废黜,必须继续下去。”
“然后他一个月里每天在海神庙前宰人,就像剖鱼一样把当年主持操办祭祀的十多个宿老一个个活剥了,每个人都能杀上三天三夜还不死!哀嚎声整个镇子都能听见!还把罪魁祸首的血肉抛到海中任由鱼虾啃食,最后那些呼吸尚在、却没了肌肉皮肤的宿老被抛下海崖,文大副在海神庙大声怒吼着,声震十余里……”
“海神跟我通了消息,他很满意今年的祭祀!以前的童男童男味儿不行,必须得老辣的豪强富商,名闻乡里的宿老乡老更是美味,所以从今天起,每年都要大操大办!”郑三炮学着文搏当时的话语,仿佛身临其境,滑稽的脸上惊恐未消。
他一口气说完,回想起当日场景依旧无比胆寒,狠狠地吸上一口旱烟,逐渐平息了颤抖。
“从此再没人敢提海神祭的事情,豪强富商连夜跪在海神庙前求饶自白,说他们绝没参与过此事,之前默许是因为不敢忤逆众意云云。”
“太狠了,谁都不知道文大副怎么杀穿人家上百人的护院镖师,就连牟将军都亲自出面弹压也没能阻止。所以这帮渔民看到文大副就像耗子见了猫,没有跪地求饶屁滚尿流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啦!”
商博良握着影月的手心汗水涔涔,仿佛回到了那个血泪横流的深夜,一个凶戾如魔的男人在海神庙前咆孝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重现。
“文前……文大副,是做得出这种事的。”商博良看向倚着桅杆安静擦拭勐虎啸牙枪的文搏,感慨道:“就是这样的人,才叫人心折啊!”
“不愧是天驱的前辈,即使放弃了指环与鹰旗,如火的意志从未熄灭,只是等待风来之时再次燎原!”商博良想起了当年的长辈跟他说的往事,觉得此言和文搏极为匹配。他把这句话深藏在心中,沉默的看向拔出水手刀,即将动手剖鱼的崔牧之。
文前辈当时手持利刃为惨死的孩童复仇,我竟错过了这样快意恩仇的盛世,真是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