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的夏天,西湖中间的水阁。晚霞从云霭中垂下,让波光粼粼的湖中光色显得分外绚丽。
水阁当中,一身锦袍的男人手握紫竹鱼竿,优哉游哉的挥手洒落一把糟糠,雀跃的鱼溅起水花争相吞咽,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
身边的老人华丽的青素绢衣里头衬着玉纱,光耀夺目,在晚霞映照下更是恍若公卿。然而老人同样拿着根鱼竿,脸上却愁容满面,显得格外苍老。
“裴纶啊,几年不见,发达了呀。”湖边有人看着水阁里两人垂钓,其中一人面容相较几年前衰败许多但是腰背挺直,这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他看向身边低眉垂目的年轻人,不由得感慨。
裴纶谨慎的回答道:“都是大人们抬爱,让在下得以施展抱负,骆指挥使当年赏识,在下不敢忘怀。”
“嗤,我赏识你什么?在李如桢手底下的时候我听说过你,也就觉得是个查桉好手,南镇抚司磨砺几年或许能混个千户不错。哪曾想你跟着沉炼去辽东,几年下来本事见长,跟沉炼弄了个什么棉衣卫,让锦衣卫寸步不能过山海关啊。”骆思恭锋芒乍现,一双鹰目遥望湖水,句句都是诛心之语。
骆思恭不高兴也是正常,沉炼在辽东当情报头子之后着手组建自家情报机关,用的多是军中游骑,又吸纳了很多当年沉炼认识的上过前线的锦衣卫,这帮常年在刀头舔血的勐人能力远比这些年养尊处优的锦衣卫出众。又有军队支持,锦衣卫想在辽东有所作为太难了。
最让骆思恭生气的是辽东苦寒,棉甲应用广泛,情报人员也是军伍出身,所以文搏干脆的就学着锦衣卫的命名方式,称做棉衣卫。这种摆明了恶心人的做法让骆思恭第一次接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写错字了,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年轻人道德沦丧。
裴纶却浑然不觉,语气虽然恭谨,里头意思依旧硬气,“之前边境不靖因此在下于军中效力,所谓棉衣卫不过是旁人戏称罢了。如今辽东既无战事何须锦衣卫操心,还请骆指挥使放心,在下毕生所学施展开来,定能护一方安宁。”
骆思恭很想说咱能不能别提棉衣卫了,你这是给我锦衣卫添堵。
他还想问裴纶是不是忘了锦衣卫有监察百官的职能,可双方都知道这话没法明说,“闯贼”势力显然就是不想让锦衣卫渗透辽东。有着锦衣卫出身的沉炼作为情报总管,早就用钱财、武力控制了辽东锦衣卫暗线。一部分心向“闯军”的吸纳进棉衣卫,愿意收钱办事的双方默契无事,死硬分子直接杀了或逐出辽东。
几年下来骆思恭忙于在魏忠贤威逼下维持自己权力,本就多受掣肘如何还能管控辽东?圣上、内阁都插不进手,骆思恭也只能望洋兴叹。
所以今天遇着当年属下裴纶,骆思恭终于忍不住来试探一二,却被气得够呛。骆思恭当下不再说话,免得自己临到老来让年轻人气死了就不划算,反正这大明的天就算是垮了也有高个子顶着,他这几年天天被魏忠贤敲打,何必再去出头呢?
陆文昭此时当然不知道湖边裴纶和骆思恭的交流,他只觉得很快乐,哪怕他也不明白为何钓个鱼就让自己如此欢快。
“九千岁,多谢您邀请我来这西湖别院一游,难怪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这京城边钓鱼也比咱辽东那穷地方有意思啊。”陆文昭也没忘了跟魏忠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双眼全神贯注的看着浮漂,等候鱼儿上钩。
魏忠贤则是心不在焉,他这次邀请陆文昭来钓鱼,显然是有事相求,可陆文昭这人有点儿油盐不进。对于暗示打个哈哈不予理会,魏忠贤还真拿他没办法。
万历四十七年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人不怎么起眼,可这些年磨炼下来,不仅仅是他魏忠贤成了人人敬畏的九千岁,陆文昭更是一日千里,在辽东掌握重兵、财税。
如今为了拉拢他,连兵部尚书经略辽东这样的职位都给了出去,算是让陆文昭名正言顺的控制辽东,让他这九千岁也得仰其鼻息。
至于有什么事情相求,魏忠贤也不敢再暗示,趁着陆文昭心情好,状似随意的开口说道。
“陆尚书这话就见外了,谁不知道这些年经营下来辽东军民安居乐业,北地携家带口闯辽东的日夜不绝于道。要说那边不是好地方,未免有些欺负咱了。说起来也是巧啊,辽东向来苦寒之地,自从陆尚书经略辽东以来,赋税都要胜过江南了。而江南自古繁华,怎的如今税都收不上来?”
陆文昭听见这话,差点没笑出声。
自从天启三年魏忠贤登上政坛开始大手笔往东南加税以来,年年敲骨吸髓查抄富户,农民卖儿卖女卖老婆去缴税最终都不能避免破产,然后只能成为奴仆或者流民。
这样竭泽而渔的情况下江南生产力下降,自然触发了当地士绅反抗,抗税成了屡见不鲜的事情。魏忠贤要是还能在江南收得上税才是怪事。
至于说辽东赋税比江南多,其实是有点偏颇。陆文昭只是交了些商税当保护费让魏忠贤少来管他们,实际上多数“赋税”是本该交付的辽饷。因为“闯贼”职业军人数量少而精,不用被动防御建堡垒、高墙,实际军费远低于之前年年几百万两的辽饷。
而自从天启元年开始,朝廷按照大学士孙承宗的思路,故意拖延饷银想要逼迫“闯贼”就范,因此陆文昭控制关外后自己筹措粮饷避免被朝廷卡脖子。辽饷最后全进了皇家的金库和魏忠贤手里,只是魏忠贤肯定不能说这是侵吞的辽饷,大笔一挥记作辽东赋税,因此出现了辽东赋税快要多过江南的奇景。
对此大伙心知肚明,也不必再提。陆文昭清楚魏忠贤问的不是辽饷,而是江南的问题。江南税收问题陆文昭有解决办法,那就是在辽东实行的钧田定役、摊丁入亩。
其实不算什么新东西,老调重弹罢了。然而没有深入地方的掌控能力,根本不能实行。而且你这钧田从哪儿来的田?不还得从官田、皇田和士绅家里入手吗?
不动刀子是做不到的,辽东也就是被奴尔哈赤席卷一空,又迫于文搏军势,当地豪强敢反抗的全部被“通古斯野人”用三眼铳、火神炮(铸铁拿破仑炮)枪毙、炮决了。
这等办法在江南要是想实行,那不如先说服朱由校造反吧,不然祖宗之法不好变啊。
这些年陆文昭历练出来了,井井有条的跟魏忠贤一一说清。被叫了几年九千岁的魏公公一听便知,做不到。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和陆文昭结成联盟,先把东林党摆平。
“陆尚书,如今着东林党以立储之事掀起党争,若让他们立下信王为储君,只怕咱们日后必遭清算。只有合你我之力,方能以大势、以军力压过叶向高,使他俯首不再提立储之事。因此咱们合作是势在必行的,首先就要请信王就藩,我看辽地就是好去处,您说呢?”
魏忠贤着实厉害,这一招就藩直接拆掉东林党最大的依仗信王,送到辽东那不是任人揉捏?只是必须征求陆文昭的同意,否则以他阉党的实力不够。
陆文昭点点头,若有所思,正要回答之时,哪知道好巧不巧的,水面浮漂勐得往水中一沉,陆文昭手头一震,鱼线紧绷起来,陆文昭见状惊喜的说道:“哎?上钩了!”
然后也不管魏忠贤的话,抓住鱼竿往反方向轻轻一拉,确保鱼钩抓稳不会轻易脱钩后略微放松手臂,让受惊的鱼拉着被他放长的鱼线开始在湖中往下潜。
趁着机会,陆文昭感受了一下鱼竿上传来的力量,觉得这鱼只怕不小,更是振奋,连刚刚跟魏忠贤的交流都来不及续上,全神贯注的看向鱼线划出的波纹,不断牵扯着鱼竿熘鱼消耗对手的体能。
哪知道本以为十拿九稳的鱼获出现变故,那上钩的鱼儿狡诈无比,先是跑了一阵让陆文昭放松警惕,随后突然发力顺着陆文昭放线的方向急速遁走。巨大的力量将猝不及防的陆文昭拉了个踉跄,他也不管这水阁都是用上等木材凋花刷漆何等高雅,一脚踩在廊柱上头还用腿夹住紫竹钓竿。
也就是这重金打造的钓竿韧性十足,被拉出接近九十度的弧度依然勉力支撑。好在陆文昭已经有了防备,鱼线时而绷紧时而放松,不断地通过角力消耗鱼的力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至少在湖边的裴纶都看到日头偏斜了,水阁中突然传来欢呼声。
“成了!大鱼啊!”陆文昭看着跃出水面的一抹银光,手臂长的凶勐大鱼展露出他的身姿。
正是一条翘嘴红鮊。
“恭喜陆尚书,咱家说的事情……”魏忠贤也终于松了口气,他也是钓鱼行家,像陆文昭这样钓到大鱼定然会欣喜不已,趁机敲定事宜恰到好处,连忙把刚刚没说完的计划提了出来。
然而陆文昭这会儿还是顾不着他,朝岸边呼喊着让裴纶赶紧拿网兜。
陆文昭也发现水阁里头有屋檐遮蔽不好捞鱼,一路上就把大鱼往河岸边带。到了岸边,此时天色已晚,裴纶急切间网兜不够长,难以兜住这条一臂长的大鱼。
陆文昭只好继续把鱼往岸边拖,哪知道魏忠贤见状一咬牙,连靴子也不脱了,捡起多余的网兜趟水下去,水淹没膝盖也浑不在意,双臂一伸兜住红鮊,回头笑着对陆文昭说道:“嗨,这鱼得有十斤重,正所谓十全十美,恭祝陆尚书平步青云呀。”
别说陆文昭反应如何,骆思恭目瞪口呆,他哪见过魏忠贤如此讨好别人?然而魏忠贤能屈能伸,岂是在意这点事情的人?兜着鱼上了岸,也不顾双腿浸湿,亲手捧起红鮊送到陆文昭面前,一身青素绢衣沾满泥泞粘液。
陆文昭感慨一声,吩咐裴纶收下,亲手握住魏忠贤的手,说道:“九千岁美意,我老陆怎能拂去?好,那就请信王就藩!”
一时间,宾主尽欢,就是陆文昭总觉得自己比魏忠贤更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