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中,岁寒不凋的松柏与秀石迭砌的假山之中,一座木桥蜿蜒百米,走在上头凭栏远眺犹如行在水上。一座凉亭水阁端坐其上,俯瞰着微风吹皱一池春水,恍如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凉亭当中的人却无不愁眉苦脸,依靠着石椅木栏望向宁静的太极殿,似乎在等待着何人归来。
直到匆匆数人从殿内出现,这座亭子里的官员们才纷纷起身拱手作揖道:“方阁老,不知圣上如何决断?”
原来此时在太极殿内,竟是六部高官们齐聚一堂,等候着首辅方从哲面见万历帝归来。
而方从哲脸色不似众人这般凝重,甚至还有几分倜傥不经意间流露。他大袖一拂扫过并无灰尘的椅子,坐下之后也不卖关子,开口说道:“还能如何决断,有功就赏,有过便罚。”
方从哲还怕有人没转过弯来,特意叮嘱吏部尚书道:“文光兄,还请你吏部协礼部将此事提上日程,追封故副总兵秦邦屏为都督同知,赐秦良玉二品官服,擢同知四川招讨使,兼太子太保,封忠贞侯。”
土司、女人、封侯,这些词组合在一起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至于什么招讨使太保之类的反倒不在意了。
吏部尚书赵焕满脸诧异,然而不等他提出异议,方从哲又甩出数个条陈,皆是大肆封赏铁岭凡河之战中有功之臣。
应接不暇的一轮安排下来众人若有所思,这时候方从哲终于可以稍稍休息喝了口茶,他身后一个高大男子又寻了刑部尚书张文达和兵部尚书黄嘉善低语几句,倒也没瞒着众人,竟是追究李如桢畏敌避战以致险些大败的罪责。
张文达与黄嘉善虽然心中有无数念头,却不好在这人面前拿捏姿态,因为高大男子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执掌锦衣卫至今数十载,树大根深谁都得尊敬一二。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似乎一切都井井有条,大家担心的事情谈笑间便被解决。
然而吏部尚书赵焕终究是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道:“方阁老,那些封赏惩罚自是圣上批红我不好反驳,可是不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陆、文二贼如何处置?!”
方从哲这才如梦方醒,笑着拍拍脑袋说道:“文光兄莫恼,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
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郑重说道:“擢陆文昭为抚顺总兵官,赐蟒袍,督抚女真诸部事宜,文搏为抚顺副总兵,赐斗牛服。”
说完,方从哲还用心良苦的嘱咐道:“还有一点,文光兄请谨言慎行,这两位都是我大明栋梁,陆、文二贼云云切莫再提。”
赵焕气得头发都快把乌纱翼善冠冲了起来,并指如剑大骂道:“方从哲!捂住耳朵就能当听不见吗?陆、文二贼聚众作乱,幽禁辽东将帅数十人,割据铁岭、开原,如今已是心腹大患胜过建虏,岂能姑息?!”
“彭!”方从哲还没回应,骆思恭一拍桌子声势更胜,他一介武夫手上劲可比赵焕这等文人大多了,打得石桌都摇摇欲坠这才止住赵焕。
“赵尚书请慎言,如今吾皇圣明天下大定,海晏河清,凡河一战诸将用命,一战破灭建虏野心,辽东自此安宁,岂能任由你诋毁国之栋梁?”骆思恭抱拳拱手朝东边太极殿以表尊敬,虎目如电凝视赵焕,将事情如此讲完。
方从哲顺势低声劝慰:“文光兄还请息怒,如今我等谁不是相忍为国?若按你所言,发檄文怒斥所谓陆、文二贼,然后怎么办?出大兵征讨吗?整个大明最能打的军队全在辽东,为了抵御建虏损失惨重,秦太保所率川兵十去其九,其人昏迷至今仍未有回报。其余诸部各有折损,将帅皆被扣留。”
“蓟辽总督汪可受于七月得令后,即刻兵出山海关直奔铁岭平乱,两万步骑一战而溃。这事情昨日详细情报已有锦衣卫北镇抚司眼线传回消息,你猜猜对方多少人?”骆思恭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当然有他的特殊渠道,给众人说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他恰到好处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千铁骑,先劫粮道后击大军,一战掩杀数百里,俘虏近万。赵尚书,你说说,这等情况,如何对敌?黄尚书,你说说,我大明如今还有何处能抽调兵力北上讨贼?”
“对了,钱粮的事情也得考虑,自四十七年初用兵辽东,大半年来战事未停,辽饷至今未发。”方从哲优哉游哉的补充道,顺便还抛出一份奏折,“这是兵部右尚书,辽东经略京甫兄的密奏。”
这时候,赵焕已经讷讷不敢言,他虽是吏部尚书,也没想到朝廷根本不是放纵,而是真的抽不出力量对付明目张胆要造反的反贼。
于是赵焕只得装作看奏折掩盖尴尬,方从哲侧过身子好似在欣赏优雅的景致,这凉亭水阁建在一方池水之上,风从亭中穿过,在这盛夏之际给人带来丝丝凉意,让方从哲心中安宁许多,却也不免哀叹一声。
汪可受出兵平乱的具体详情他没说完,骆思恭在跟圣上禀报的时候栩栩如生像是当面目睹一般。
当日两万步骑清晨出关,兵锋直指沉阳,行至晌午疲倦之际正要安营扎寨,就得知后路粮道被劫,一时惶恐惊季,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对方消息比他们还灵通,来得比他们还迅捷。
汪可受急着回军救援之际,滚滚烟尘犹如黑云压顶,裹挟其中的铁骑好似洪流倒卷。
看不出数量的骑兵来如流星,游骑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出现在大军侧翼。据锦衣卫秘谍汇报,这队骑兵极似蒙古极盛之际,前头尽是人马具甲的重骑,后方多为手持硬弓携两个以上箭筒的射凋手、箭筒士,当先一轮驰射便打得毫无防备的山海关步骑溃不成军,重骑趁机如墙冲锋,一个回合就打碎了所有抵抗。
随后也不多行杀戮,驱赶明军犹如赶羊,将他们尽数赶回山海关顺便还进关耀武扬威一番才带着掠夺的近万战马、俘虏而走。
明军心惊胆丧,根本不敢追击。
直到汇报的时候,骆思恭都犹有不可置信的神色,想不明白咱大明官兵何曾有如此悍卒?还是说只要做反、叛乱,战斗力都瞬间暴涨?
除此之外,诸多将帅被扣在铁岭,连带着他们直属的三万余步骑也受到影响根本不能调动,如今全都被赶回沉阳由杨镐负责。
所以杨镐发出的密奏当中有些方略不论是否合理,其中艰难肯定是无以言表的,甚至从奏折上就能看出一二。
“功比卫霍?杨京甫人老昏聩,怎的卫字都写错了。”恰好赵焕嗤笑一声,指出杨镐错漏。
不料方从哲幽幽一叹,说出缘由,“这字没错,就是魏、霍,不过不是卫青霍去病,而是魏武霍光。京甫兄定是在人逼迫之下写的奏折,以此笔误警示我等!”
“哒。”奏折掉落在地上,吓得赵焕连忙俯身去捡以掩饰自身慌乱,可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惊惧,“难怪杨京甫明明执掌三万大军却毫无建树,此二,二人凶狠至此?圣上岂不暴跳如雷?”
这倒不是杨镐无能,而是军中基层多有同情文搏陆文昭的人,中层军官以上尽数被扣在铁岭,根本没有作战。
“圣上,圣上有什么办法?能发足额粮饷还是凭空变出十万大军?这可不是什么西南土司反复,而是数千骑能够正面击溃建虏主力,多次杀得奴尔哈赤割须弃袍而逃的悍卒!当日萨尔浒余波本以为是刘省吾独到,如今看来只怕他这大病也有蹊跷。”
骆思恭听到这里,脸上笑容不变,心里略有自得。他早就看出刘綎突然病重一事其中端倪,禀报了圣上显得他料事如神,只是没想到事情真是这两个不起眼的参将、游击做的。
方从哲都不知道该对谁诉说,从道理上讲,辽地再无外患是再好不过,可内忧源源不断,本就多有乱事的辽地如今出了两个真反贼,朝廷竟虚弱到无力阻止。
从萨尔浒之前,李永芳叛逃开始,大明在辽东就一直损兵折将,一路累积下来超过十万战兵灰飞烟灭,现在哪还有能战之兵?从西北调兵吗?大同一带不管蒙鞑吗?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蓟辽总督汪可受的兵马打不过人家,再想从别处调兵那就得考虑九边安危。
这时候,杨镐上书力陈不能把陆、文二人视作反贼,否则辽东定然再不复归大明统辖。毕竟辽人早已不满朝廷日久,如今有了领头之人闹事,必定祸患大于建虏,从癣疥之疾变成心腹大患。
杨镐提出非但不能宣布陆、文二人为反贼,还要加大封赏,继续放在大明的体制之内升迁,让他们杀官造反的事情便定性为朝廷诛杀作战不利的总兵李如桢等人,一切都是内阁做的决断。
这样才能掩盖中枢无力的局面,否则就等着各地生变吧。
其中有一句话方从哲最为赞同,他替许久都捡不起奏折的赵焕拾起杨镐的密奏,指着上头一段说道。
“如今二人已成大患矣,实为犯上作乱之大逆,故不可称其为反贼;李如桢身死兵散,故其反矣。”方从哲难得的露出无奈笑容,说起杨镐充满了钦佩,“京甫兄真大才也,就是因为这二人是货真价实的大反贼,所以咱们不能让他当反贼,还得笼络着他们;李如桢死人一个,那就是他不对了。”
其实方从哲还有话没说,万历皇帝的确是受不了这个屈辱,气得当时就拿奏折砸人。可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圣上说话要是有用那大伙都是吃干饭的吗?
圣上不给钱不给粮拿什么打仗?既然杨镐给了个能暂时表湖住局面的办法,那咱们就先把造反的军队安抚下来,以后再通过权势手段逐渐拆散兵权控制粮秣还是怎么样,反正慢慢再处理便是——这种事情不就是让难堪的局面回到大家熟悉的路子里了吗?
方从哲明白,目前短时间没工夫没钱粮平乱,最主要的还是打不过乱军。
甚至说得丢人一点,坦诚一点,明军主力打不过建虏,建虏打不过这帮乱军,现在匆忙能调遣出的兵力又不如在辽东的明军主力。
这等情况,谁想打是要置大明前途于不顾吗?敢言战者,真反贼也!
总之不能真让这两人明目张胆的拉起大旗造反,否则辽东溃烂大明真的顶不住了。
这些话在场高官都是人精,不用说也心知肚明,只是难以接受事情到了这等田地,大明的虚弱竟然被两个中层军官看了出来,还以此威胁中枢逼迫他们不得不就范。
说到底,就是打仗的代价太大,不如安抚。所谓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打不了,就招抚,肯定没错!
至于人家是不是听调不听宣,割据一方当军阀土皇帝,这些事情大伙就不必计较,说得好像抚顺那地方本来没沦陷似的,不过是拿本就不属于大明的地方当人家领地,左右不过数百里地。
只要沉阳牢牢攥在大明手中,对外宣称辽东无虞,对内收紧钱粮不给供给,这两个反贼再是能打,想要破城叩关那点人肯定不够,只靠劫掠那就更加可笑——辽东早被奴尔哈赤洗劫成白地了,你还能再挖出点什么?
所谓反贼,迟早困也困死了。
这些话其实在场之人大多明白,但是心里难以接受对于“反贼”的绥靖态度,几千人的明军作乱,不能剿灭只能抚恤,难免让人感慨时事艰难。
众人垂头丧气,骆思恭见状知道方从哲稳定住了局面,便转身离开,却听见方从哲说道:“骆指挥使,请留步。”
“听闻陆总兵尚有一故旧在北镇抚司当差,不妨令其出关宣旨,您看如何?”
骆思恭无有不从,笑着回答道:“某正有此意,方阁老请放心,正要去诏狱请那位得力属下复出呢。”
说罢,骆思恭转头离去,他身后一位有些面生的公公恭敬地俯身拜谢,跟着离去,留下在座诸人面面相觑。
良久,赵焕才回过神来,“下了诏狱还能复起,骆思恭这是玩的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