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表叔窦婴、中大夫袁盎二人,终于不用再绷着假笑的刘胜,只不由得长松了口气;
“呼~”
用力揉搓一下脸颊两侧,才让僵硬的脸部肌肉放松了些,刘胜索性一屁股坐下身,回想起方才,窦婴、袁盎二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态度。
“表叔窦婴~”
“难堪大任呐······”
···
“倒是袁盎,颇不负‘老臣’之名?”
“只可惜······”
“唉~”
“——人无完人呐~”
“遍观朝野内外,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百官公卿,大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
“怎么用好这些人······”
“啧啧;”
“还有不少东西,要跟老头子学哟~”
满是唏嘘的发出一声感叹,兄长刘彭祖的身影,便也适时出现在了殿门外。
正要入内,却见刘胜长呼出一口气,又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座位上起身。
“兄长来了啊~”
“——直接去甲观吧。”
···
“那个谁,夏雀啊~”
“把这丙殿收拾收拾。”
如是说着,刘胜也不忘回过身,面带苦笑的指了指身后,那只能供人跪坐的延席。
“跪坐这么久,实在是坐不住了······”
“托少府做的椅子,昨日倒是送来了,只是没法放在这丙殿······”
刘胜苦笑一语,自惹得刘彭祖摇头一笑;
兄弟二人彼此打趣着,便朝太子宫的书房——甲观走去。
“做了太子,是不一样了哈?”
“就连坐着的时候,都不愿意跪坐了?”
“——嗨~”
“——兄长早说呀~”
···
“——那个,夏雀啊~”
“——去甲观,把给兄长备的椅子搬走。”
“不、不是!”
“谁说我不要椅子了?!”
···
······
说笑打趣着来到甲观,在高桉两侧的椅子上分儿落座,兄弟二人不约而同的靠在椅背上,又极为默契的发出同样一声呻吟。
“呃~啊~~~”
“舒服······”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柔软,再低下头,看看将手臂托起的扶手,刘胜面上,只一阵说不清的享受。
“我就想不明白了;”
“——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放在丙殿呢?”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听着刘胜又一阵‘老生常谈’的牢骚,刘彭祖也只呵笑着摇了摇头;
又照例宽慰刘胜几句,兄弟二人便很快说起了正事。
“长陵田氏那边,是个什么反应?”
“无盐氏被抄家灭族,田蚡心里,应该不大痛快吧?”
“王美人那边,应该也会有所举措?”
刘胜澹然发出三问,也惹得刘彭祖下意识将面色一肃。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回想一番最近的见闻,才抬头望向刘胜。
“无盐氏的事,似乎是让长陵田氏有些惊惧;”
“夏五月,长陵田氏已经放出消息:今年秋后,长陵田氏也还是和去年一样,不会从百姓手里收购粮食。”
“坊间都说,长陵田氏,这是被无盐氏的事吓破了胆。”
···
“至于田蚡,最近往宫里跑的更勤了些,应该是在和王美人商议以后的事。”
“——粮食的事已经办完了,阿胜接下来,要开始着手钱币的事。”
“依我看,王美人这一次,也同样会有动作。”
“只是具体会有什么动作,恐怕还需要再观望一阵,才能看出端倪······”
语调低沉的说着,刘彭祖面上神容,也不由带上了些如临大敌般的严峻之色。
刘胜倒是面色澹然依旧,只眉宇间,下意识带上了些许谈论正事时的严肃。
听兄长说完,便见刘胜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角,食指指腹轻轻摩擦着下颌;
良久,才悠悠开口道:“长陵田氏,不是被无盐氏的事吓怕了;”
“——而是想要借着‘秋后不收购粮食’的举动,给我制造麻烦。”
“过去这些年,关中秋后收获的粮食,一直都有将近四成,会被长陵田氏,以及受田氏影响的诸田支脉买入;”
“换而言之:关中的粮食生意,单只田氏诸脉,便独占四成······”
···
“去年,因为吴楚之乱的缘故,关中田亩大面积歉收;”
“但即便如此,想要借此良机哄抬粮价、牟取暴利的商人们,也还是因为我主持平抑粮价,而最终没能得逞。”
“去年的歉收,又让关中的田亩保留了不少肥力,今年的关中,几乎必定会丰收。”
“如今,长陵田氏放出风,说今年会继续‘韬光养晦’,不会从百姓手里收购粮食,就等于是让关中的粮食生意,空出了四成的份额;”
“去年的事,又本就让韦家粟氏、安陵杜氏等各路豪商,对粮食生意狐疑不定。”
“再加上今年,关中很可能丰收,谷贱价低,生意不好做······”
说到这里,刘胜稍一挑眉角,给面前的兄长递去一个‘你懂我意思吧?’的眼神。
待刘彭祖迟疑不定的点下头,便见刘胜又稍呼出一口浊气,又继续说道:“至于王美人,当然会有动作。”
“具体会有什么动作,其实也并不难猜。”
“——长陵田氏暂时退出粮食市场,手里肯定会留有不少本钱;”
“凭着这些在过去,能吃下关中四成粮食的庞大资金,王美人想要借母族田氏,在钱的事上做点文章,也绝不是难事。”
···
“但话又说回来:钱的事,也同样关乎宗庙、社稷的安稳,甚至比粮食的事,都还要更加重要。”
“现如今,我已经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太子宫,母亲也已经住进了椒房殿;”
“王美人就算有动作,应该也不敢太过火,顶多只是一些鸡鸣狗盗、背地里使坏的手段。”
“——对王美人,我们留心注意一下便是;”
“大可不必如兄长现在这样,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
说到最后,刘胜不忘如是发出一声调侃,惹得兄长一阵苦笑不止。
而刘胜这泰然不惊的澹然姿态,也让原本面色严峻的刘彭祖,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至于王美人······
“嗯?”
“算算日子,今天的椒房殿······?”
“——嗯。”
“——正是今日。”
·
未央宫,椒房殿。
比起过往这段时间,今日的椒房殿,只被一阵莫名庄重的氛围所笼罩。
至于原因,倒也并非是什么格外重要的事;
——今天,是宣明殿的程夫人、唐姬,以及绮兰殿的两位王美人,第一次以‘臣’的身份来椒房殿,拜见贾皇后。
如此大事,自是让才刚成为皇后不久的贾氏惴惴不安,虽坐在椒房殿正殿主位,却明显有些坐立不安。
而在贾夫人身侧,则是窦太后身边的大太监——长乐宫大长秋,正目不斜视的看向殿门外······
“皇后?”
任由贾夫人自顾自镇定许久,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那老太监便稍一俯身;
轻声一唤,却让端坐上首的贾皇后,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又强自镇定好一会儿,才终是勉强坐稳了身。
“那,便召、召各位夫人吧。”
有贾皇后这句话,老太监才转过身,再次望向殿门的方向,稍直起身,又清了清嗓······
“皇后有令~”
“宣,夫人程氏、良人唐氏,美人王氏讳娡、美人王氏讳儿姁(xǔ),入椒房觐见~~~”
随着老太监尖锐、沙哑的唱喏,早就于殿外恭候的几位夫人,这才在宫人的引领下次序入内。
最先走进殿内的,是住在宣明殿,生下皇四子刘余、皇五子刘非,以及皇八子刘端的程夫人;
紧跟在程夫人身后的,是生下皇十子刘彘的王美人,以及王美人的妹妹——生下皇十一子刘越、皇十二子刘寄,以及皇十三子刘乘的另外一位王美人:王儿姁并排走进殿内。
最后,才是生下皇六子刘发的唐姬。
看着眼前,这四张往日里相当熟悉的面孔,贾皇后下意识就要起身相迎;
待余光扫到自己身上,正穿着的那件亮红色冠冕,耳边又传来老太监极为刻意的两声轻咳,贾皇后才将起身的冲动按捺下去,稳稳坐在了上首主位。
“夫人程氏,诞鲁王余、江都王非,胶西王端~”
老太监一声唱喏,便是程姬独自上前,规规矩矩跪倒在贾皇后面前。
“美人王氏讳娡,诞胶东王彘~”
“美人王氏讳儿姁,诞皇十一子越、皇十二子寄,皇十三子乘~”
又一声唱喏,王娡、王儿姁姐妹齐声上前,在程夫人身后一步的位置跪下身。
“良人唐氏,诞长沙王发~”
最后的唐姬,仅仅只是从先前的位置,上前一步,在王氏姐妹二人身后跪倒下来。
待老太监为贾皇后‘介绍’过四人的来历,四人又相继应声跪倒在地,贾皇后才终是稍点下头。
随后,便是四位妇人,对上首的贾皇后齐齐一叩首。
“妾等,参见皇后······”
“惟愿皇后千秋万福······”
“——免、免礼;”
“——赐座。”
四人叩拜过后,贾皇后下开口道出‘免礼,赐座’四字,这场莫名有些尴尬的会面,才算是走完了所有的程序。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今日发生在椒房殿的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实际上,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叩拜、一还礼,便是君臣名分至关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一道法理程序。
在今日之前,即便贾皇后已经住进了椒房,也已经被窦太后正式册封为皇后,诸位夫人见到贾皇后,也还不能以君臣之礼跪拜;
而在今日这道程序走完之后,贾皇后才真正成为了程夫人、王美人姐妹,以及唐姬四人的‘君’。
就好比寻常人家,妾室被抬进门,要先给当家主母奉茶,并日日早晚请安一样——今日之后,贾皇后和四位妇人之间,便多了一道君臣、尊卑的名分。
如果再说的夸张一点:考虑到贾皇后‘后宫之主’的身份,在今日这道程序之后,这四位生下皇子的夫人,也将自此为贾皇后所‘拥有’。
且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最起码在理论上,贾皇后将自此具备对四位夫人的生、杀大权······
“事办完了,奴这便回长乐,向太后复命。”
“来时,太后托老奴,给皇后带个话;”
“——椒房殿,也需要任命一位大长秋······”
待四位夫人分而落座,又各自将不安的目光,撒向端坐上首的贾皇后,以及贾皇后身侧的老太监,老太监才终是再度侧过身;
对贾皇后如是道出一语,却惹得贾皇后颇有些惶恐的昂起头,惴惴不安道:“大、大长秋?”
“我先前在广明殿,身边并没有信得过的宦者;”
“不知这大长秋,能否由母后······”
不等贾皇后话道出口,那老太监便呵笑着摇了摇头。
“老奴来时,太后特地交代:这大长秋,非得皇后亲自任命不可。”
“——大长秋,负责椒房殿上下大小事务,凡是椒房殿的皇后属官,都属大长秋掌管。”
“太后托老奴转告皇后:任命大长秋,一定要慎重······”
言罢,老太监便朝贾皇后躬身一拜,随即转过身,又将那隐含警告的目光,撒向分坐于殿两侧的四位夫人。
“对于四位夫人,太后,也有交代。”
“——皇后刚搬入椒房不久,诸般事务杂乱,尚未厘清。”
“太后说,如果有人胆敢趁着这个档口,做一些欺瞒皇后,或是不利于皇后的事······”
“诸位夫人,应该明白这样做的后果······”
意味深长的再对四位夫人丢下一番警告,老太监便迈着那宦者特有的步伐,小步疾走,朝着椒房殿外走去。
而在老太监离开之后,四位夫人也随之将迷茫的目光,撒向上首主位的贾皇后。
感受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四道目光,贾皇后只不可抑制的再次不安起来。
用了好大的力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再想想先前,太后、薄皇后给自己说过的话,以及已经住进太子宫的小儿子刘胜,以及被过继给‘薄夫人’的大儿子刘彭祖······
“诸位夫人,近、近来可好?”
纷乱的思绪,终化作这样一句问候,也让贾皇后不安的心,莫名其妙的安定了下来。
贾皇后,真的很紧张;
时至今日,贾皇后也依旧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面貌,来面对眼前这四位女人。
在过去,眼前的四位女人,和贾皇后是平等的地位;
即便是品秩不及‘夫人’的王美人姐妹、唐良人,地位也并没有比当时的‘贾夫人’低到哪里去。
——说是夫人、美人、良人,归根结底,也都只是妾室而已;
现如今,这四位夫人、美人、良人仍是‘妾’,而贾皇后,已经成为了‘妻’。
这样的地位变化,自是让本就谨小慎微、老实本分的贾皇后无所适从。
但在这一刻,贾皇后,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因为贾皇后知道:自己,必须端起皇后的架子。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自己疼爱的亲生骨肉······
“承蒙皇后挂怀,妾一切安好;”
“只是余、非、发、端,都已封王就藩,去了关东。”
“宣明殿一下就冷清了不少,只剩妾和唐良人······”
率先开口应答的,依旧是程夫人。
而在程夫人的回答之后,端坐上首的贾皇后,却是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
“嘶~~~”
“呼~~~~~······”
···
“程夫人,也莫要太过愁苦。”
“——皇子封王就藩,为国羽翼,是我汉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延存至今的规矩。”
“儿子们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成了人,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便是想念了,也只能强压在心底,再默默期盼陛下开恩,时不时召自己的儿子入朝,顺便来看看我们罢了······”
明显有些过于标准的一番宽慰,自是让程夫人微微一愣,又飞快的低下头,稍抹了抹那才刚挤出来的泪水,‘啜泣’着点下头。
便见贾皇后又稍呼一口气,望向贾夫人身侧的唐姬。
“唐姬也在宣明殿,平日里,多和程夫人说说话;”
“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也可以到这椒房殿来找我。”
“——在过去,我住在广明殿,和程夫人、唐姬都很是亲近。”
“往后,虽然碍于身份,不能再如过去那般亲密无间,但积攒下的情谊,也总还是在的······”
在和唐姬说话的时候,贾皇后的语调明显温柔了很多,也莫名少了些虚伪,更多了一分真挚。
对于生下皇子,却仍是‘良人’之身的唐姬,即便是过去,贾皇后也颇有些同情;
偏偏如今,唐姬唯一的儿子,也被封去长沙那湿瘴之地,自更是让贾皇后,对这位命苦的妇人感到心酸。
对于贾皇后的好意,唐姬自是诚惶诚恐,连道几声‘不敢枉顾上下尊卑’之类,才在程夫人的安抚下坐回了座位。
而在贾夫人的目光,从程夫人、唐姬所在的东席,移向西席的王美人姐妹时,殿内才刚趋于正常的氛围,也随即再次压抑了起来······
“二位夫人的儿子,年纪都还小;”
“且除了彘,都还没到封王的年纪。”
“往后,二位夫人要好好教导各自的儿子,教他们孝顺太后、孝顺陛下。”
“如果有事,也可以来椒房殿找我。”
···
“如果实在不好意思来椒房,也大可托人,去寻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