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袁大夫,都还安好?
就这么轻飘飘一问,便让二人当场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好久不见?
——今天上午不才刚见过嘛!
今天上午,刘胜去北营······
“嗯······”
“这话里的意思······”
窦婴迟疑不定的一声轻喃,自又惹得袁盎面色复杂的一点头,也再次将窦婴的后半句话摁了回去。
片刻之后,还是袁盎率先反应过来,赶忙带着一抹自然的笑容,起身对刘胜一拱手。
“承蒙殿下挂怀;”
“——自前时,梁王那件事发生之后,臣就很少出门走动了。”
“整日里都待在家中,虽苦闷了些,好在日子过的踏实。”
“至于魏其侯······”
澹笑着说出一句‘我很久没出门了’,便见袁盎意味深长的看向身侧,面上仍带着些许错愕的窦婴。
被袁盎这满是深意的目光盯着,窦婴也逐渐会过意来;
待刘胜也循着袁盎的目光,满是关切地看向自己,终于弄清楚情况的窦婴,才赶忙对刘胜一拱手。
“自从担任太子太傅之后,臣也很少出门走动;”
“该以什么样的学问傅教殿下,实在是让臣苦恼不已。”
“过去这几日,臣更是积忧成疾,便在家中静养······”
学着袁盎的说辞,也表示自己‘最近没出门’,窦婴又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的袁盎;
而在上首主位,听说表叔窦婴居然因为苦恼于‘该怎么教太子’而‘积忧成疾’,刘胜却只是呵笑着低下头去;
即没有对窦婴的‘病’表达关切,也没有说些‘随便教什么都行’之类的话,来为窦婴消除这层忧虑。
——殿内三人都清楚:窦婴这番说辞,怕是连半个字的真话都没有。
即便是真的,窦婴也很快不用再为此,而感到忧虑了······
“如此说来,二位今日登门,也是听说了父皇把钱的事交给我去办,所以才来为我出谋划策?”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胜神情雀跃的发出一问,还不忘兴致盎然的将上半身稍一前倾;
如此举动,却又让窦婴、袁盎二人,再度陷入一阵短暂的错愕之中。
“呃······”
“是,确实是这样。”
“听说陛下将钱的事交给殿下去办,我们担心殿下没有良策,这才一同登门;”
“不求能为殿下出谋划策,只是希望在殿下需要时,能替殿下做点什么······”
僵笑间道出如是一语,袁盎便稍低下头,迅速思考起有关于钱币的事来。
而在袁盎身侧,见自己‘积忧成疾’的说辞,却连刘胜最起码的关切都没能换来,窦婴只面带苦闷的低下头去。
——对于自己即将失去太子太傅的职务,窦婴当然心里有数;
但窦婴万万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表侄刘胜,居然翻脸翻的这么快······
“我都还没请辞,殿下就······”
“唉······”
对于窦婴心中的想法,或者说牢骚,刘胜显然一无所知。
如果知道了,刘胜肯定会‘善意’的提醒一句:不会吧?
表叔不会真的以为今天上午,我没去过北营、没在周亚夫的中军大帐内见到表叔吧?
表叔不会真的认为我,是先帝那样胸襟宽阔的人吧??
很显然:今天发生在北营的事,让刘胜、窦婴叔侄二人之间,产生了无法弥补的隔阂。
对于窦婴‘明明已经如愿成为太子太傅,却还在对皇长子刘荣念念不忘’的态度,刘胜最后的一丝耐心,已经在今日,北营中军大帐之内彻底耗尽。
若非窦婴姓‘窦’,又是自己的长辈,刘胜都恨不能直接把窦婴一脚踢去关东,去给大哥刘荣做临江王太傅。
——你不是想做皇长子的太傅吗?
——那就去吧,孤满足你!
心里虽是这样的想法,但表面上,刘胜也还是笑呵呵的望向窦婴,摆出一副‘那表叔给我出出主意’的架势。
原因很简单:窦婴,姓‘窦’;
是当朝窦太后的家族——窦氏外戚当代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人。
作为才刚获封不久,几乎毫无根基、羽翼可言的太子储君,刘胜可以不给窦婴面子,可以不给自己的表叔、汉家的魏其侯留面子;
甚至可以不给自己的老师、自己的太子太傅留面子!
但唯独,不能不给代表窦氏外戚、代表窦太后的窦婴留面子······
“往后,就做个安乐侯吧······”
“对大家都好······”
浅笑盈盈的看着表叔窦婴,在心中如是发出一声感叹,刘胜终还是发出一声轻叹。
待这声轻叹,将窦婴、袁盎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便见刘胜自然的摇了摇头,又莫名发出一声苦笑。
“钱的事,真的让我感到很苦恼啊······”
“别说是做了,就连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
“表叔、中大夫,既然都是为此事登门,应该是已经有想法了吧?”
“不知能否······?”
羊装苦恼的到处这句‘要不和我说说?’,再礼貌性的看了表叔窦婴一眼,刘胜的目光,便很快锁定在了袁盎身上。
——窦婴,是勋戚;
就算是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前,还没有被封为魏其侯、被任为大将军,乃至没有成为太子太傅、太子太傅时,窦婴也同样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外戚。
指望一个外戚,尤其还是窦婴这样‘习儒’的外戚,能对钱币这种切实关乎民生民计的国家大事,提出具体的观点,显然有些太难为人了。
反倒是过去二三十年,始终活跃在朝野内外的常青树袁盎,更让刘胜抱有些许期待。
而袁盎接下来的一番话,也足以说明刘胜的期待,并没有用在错的人身上。
“我二人登门,本就是为此事而来。”
“既然殿下也主动问起此事,那臣,便斗胆试言······”
呵笑着客套一番,待刘胜也同样温笑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见袁盎身形一正,面色也陡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我汉家的钱制,确实如殿下所言:杂乱无章,混乱不堪。”
“——秦半两、荚三铢,吕太后八铢、太宗皇帝四铢,乃至于故列国的钱币,如刀币之类,如今都流通于天下各地。”
“即便是主要流通的秦半两、吕太后八铢、太宗皇帝四铢,也是隔一个郡,乃至隔一个县、一个乡,就有一个新的兑换比例······”
···
“虽然说,秦王嬴政暴虐,让天下人苦于秦之暴政,但对于嬴政铸半两钱,统一天下币制的举动,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是认可的。”
“也正是因此,太祖高皇帝才曾下令少府,铸汉半两行于天下;”
“只可惜,事与愿违——太祖高皇帝原本想要统一币制,以汉半两取代秦半两的举动,却因为民间大肆私铸不足重、不足色的三铢荚钱,而没能取得理想的效果。”
“后来,吕太后行八铢钱、先太宗孝文皇帝行四铢钱,本是为了消除三铢荚钱的弊端,却也让我汉家各类杂钱并行,税赋征收不便,百姓,也苦不堪言······”
随着袁盎这满是感怀,又隐隐有些机会的话语声,刘胜的面色也渐渐严肃了起来。
对于袁盎针对太祖三铢钱的‘修饰’,刘胜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作为汉家的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会下令少府铸造重量三铢,面值却高达十二铢,而且还含铜量感人的劣质钱币?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
可若是太祖高皇帝‘仁以爱民’,允许民间私自铸钱,才导致这样的劣质钱出现?
嗯~
这倒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其实,真实情况如何,刘胜心里当然清楚;
袁盎心里也明白;
一旁的窦婴,以及全天下的人,更是一清二楚。
但知道归知道,这话该怎么说,那就是一门学问了。
很显然,袁盎在这门名为‘语言的艺术’的学问上,造诣颇深······
“中大夫所言甚是。”
“太祖高皇帝,原本只是想要用汉半两,取代原有的秦半两;”
“但太祖高皇帝因为仁慈,而允许民间私铸钱的举动,导致很多不足色、不足中的荚钱大行其道。”
“正是这些民间私铸的荚钱,让太祖高皇帝的善政,没能结得应有的善果。”
···
“到先帝之时,同样仁及天下的先太宗孝文皇帝,也下令不再禁止民间私自铸钱;”
“而这一次,又冒出来了一个吴王刘鼻,凭借先帝的《许民驰山泽》令,在封国大肆开矿得铜,再以铜铸钱,积累下了极为庞大的财富。”
“——也正是凭借这些财富,刘鼻才得以免除吴国百姓所有的税赋,以收买民心,又蓄养十数万军队,最终积攒下足以祸乱宗庙、社稷的力量。”
···
“对于这件事,父皇已经有了盘算;”
“朝堂也正在筹谋,再次禁止民间私铸钱,将铸钱的权力再次收归朝堂。”
“——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下一个刘鼻、刘戊之流,凭铸钱的利益,积攒下足以霍乱天下的力量。”
“而父皇交代我做的,则是统一天下币制,让我汉家和嬴政之时的秦一样,只有一种钱流通于市。”
“这,也正是我现在为之感到苦恼,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的事······”
神情凝重的道出此言,刘胜也不由苦叹着摇摇头,眉头也随之稍一皱。
待袁盎也同样面带思虑的缓缓点下头,刘胜才又继续说道:“比起平抑粮价,这统一币制,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了些。”
“尤其是在统一币制的基础上,还要禁止民间私铸钱;”
“——这就意味着将来,父皇颁诏统一币制,只允许某一种钱流通之后,其他的各类钱币,都需要收归少府熔铸。”
“这庞大的工作量,少府能不能承担、要花多久才能完成,倒还在其次;”
“如何从百姓手中,将那些不再被允许流通的钱收回少府,以熔铸成可流通的新钱,才是真正让我感到头疼的事啊······”
如是说着,刘胜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便将满是愁苦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袁盎身上。
而在刘胜道出这番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如何把钱收回少府’之后,袁盎本还满是凝重的面庞之上,只油然生出一抹惊诧之色!
“收钱入少府!”
“——先前,殿下卖平价粮给长安公侯······”
“还有子钱商人无盐氏······”
“嘶~~~”
这一刻,原本散落在袁盎脑海中的零散记忆,终于被串联在了一起。
——这件事,刘胜早就在做了!
想想去年秋收之后,刘胜奉命主持平抑关中粮价的事,开太仓卖平价粮时,是怎么做的?
卖粮给公侯,钱、金都收;
把粮食从公侯手里买回来的时候,却无一例外都给了金子!
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金子没有铜钱值钱?
还是刘胜真有这么好心,不忍心把那三十几家公侯坑太惨?
——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
袁盎先前,也是这么想的!
知道刘胜买回公侯们的粮食,是以黄金付款时,袁盎还只单纯的认为刘胜,这是不想把事情做绝,是想稍微留点余地、给公侯们留点棺材本;
直到现在,刘胜说起钱的事儿,袁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事实,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给公侯们卖粮食,之后又把粮食买回来,刘胜收的是铜钱,给的却全是金子;
平抑粮价的事结束之后,那些原本想要哄抬粮价的粮商们,却并没有被刘胜清算,反倒是子钱商人无盐氏,被刘胜莫名其妙灭了族!
对于无盐氏,袁盎先前也还想当然的认为:刘胜这是排除异己,借着粮食的事,把王美人的母族——长陵田氏的狗腿子给砍了。
但现在,袁盎都明白了······
“早在开太仓,给公侯们卖平价粮时,殿下就已经在为少府收回铜钱;”
“之后抄没无盐氏,也仅仅只是为了过往这些年,无盐氏积攒下的数万万铜钱。”
“——早在平抑粮价的事刚开始时,殿下,就已经在为钱的事做准备了······”
···
“十四岁······”
“才十四岁啊······”
“陛下十四岁的时候······”
看着眼前,正面带愁苦的端坐于上首,明明早就开始筹谋布局,此刻却摆出一副‘愁死我了’的架势,甚至还等着自己给‘出主意’的刘胜,袁盎只顿时晃了神;
袁盎想起二十多年前,当时的太子启十四岁时,吴王刘鼻心爱的王太子刘贤,才刚被天降棋盘给砸死······
“袁大夫;”
“袁大夫?”
心绪飞散之际,耳边传来几声低微的呼唤,将袁盎的心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见端坐于上首的刘胜,正颇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候自己‘出谋划策’,袁盎又微微一愣。
良久,袁盎才终于将飞散的心绪完全敛回;
但就连袁盎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看向刘胜的目光,莫名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刘胜并不清楚。
但刘胜依稀记得:在老爹刘启的面前,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中,都会带着这个东西······
“对于钱的事,臣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原本以为,陛下交代殿下的事,只是铸新钱,再让殿下铸的新钱,和各式旧钱并行于市;”
“不曾想,陛下已经决定禁止民间私自铸钱,又让殿下着手,将如今流通于天下的各式杂钱,统一为某一种钱币······”
···
“确实像殿下所说:这件事,非常复杂,也需要非常小心。”
“稍有差错,就会和太祖高皇帝年间的三铢荚钱一样,对整个天下,都造成非常久远的恶劣影响。”
“这件事,殿下或许应该和精通此道的人,尤其是对有关于钱的事熟知利、害的人——如少府那样的人商议。”
“另外,还应该多向太后、陛下奏请······”
确定刘胜早有预桉,甚至早就已经开始着手去做这件事,袁盎自然也没多纠结,大大方方的表示‘这件事,殿下应该找专业人士谈’。
——反正今天,袁盎和窦婴登门,也并非真的是为了这件事;
所以,袁盎最后又带上了一句:再和太后、陛下多请示请示,以表明自己‘一切都遵从太后、陛下吩咐’的态度。
对于袁盎这番表态所要表达的意图,刘胜自也是了然;
只羊装遗憾的叹口气,摆出一副‘中大夫没有良策,实在是太可惜了’的架势,便稍侧过头。
“表叔呢?”
“对于钱的事,表叔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还是说表示也和袁大夫一样——也认为这件事,我应该多和皇祖母、父皇商议呢?”
先前,看着刘胜和袁盎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窦婴只觉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待刘胜着毫无征兆的一问传入耳中,窦婴却又稍一愣,面带错愕的眨了眨眼。
和身旁的袁盎稍一对视,又回味一下刘胜方才的话,终于回过味来的窦婴,也只得面色僵硬的低下头,对刘胜稍一拱手。
“臣的看法,和袁大夫一样······”
“这件事,殿下还是多向太后、陛下请教为好。”
“只要是太后、陛下认为可行的办法,便都不会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