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朕,为什么这么说吗?”
莫名其妙的一问,让刘胜顿觉一阵不明所以;
天子启却并没有将目光,从远方那依稀可见的宫室轮廓上收回,只将指向长乐宫手收回,背负于身后,深深凝望向长乐宫的轮廓;
良久,才稍侧过身,对刘胜回头一笑。
“其实,我汉家,一直都有两个皇帝。”
“——未央宫里,住着小皇帝;”
“——长乐宫里,则住着老皇帝。”
“太子,是未央宫的储君~”
“而皇后,则是长乐宫的储君······”
再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只惹得刘胜再皱了皱眉;
天子启则完全回过身,双手弯曲,手肘靠着瞭远台外的石制护栏,倚靠在护栏上,对刘胜再咧嘴一笑。
在这一刻,天子启那仍能看出些许疲惫的面容,也终于涌现出那多年不曾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我汉家的储君,从来都不是自己合格,就可以成为储君的~”
“就像刚才,朕所说的那样;”
“——我汉家,一直都有两个皇帝,自然,也就一直都有两个储君。”
“在做储君时,未央宫的储君——太子,和长乐宫的储君——皇后,是情比金坚的亲母子;”
“但在皇帝驾崩后,各自成为天子、太后的两个‘皇帝’,就不再是母子了······”
“你,能明白朕的意思吗?”
将话头递还给刘胜,天子启便好整以暇的昂起头,左右转动着脖颈,似是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将一夜没睡的疲惫驱散些。
而在天子启发出这一问之后,坐在躺椅上的刘胜,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
这一刻,刘胜想起了很多往事;
——孝惠皇帝时,长乐宫的‘老皇帝’,是吕太后;
先帝时,长乐宫的‘老皇帝’,则是薄太后。
吕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刘胜并没有亲眼见过,只从书本,以及他人的口中,听到过一些零星的事迹。
至于先帝薄太后,虽然前几年才驾崩,但对那位沉默寡言,很少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太祖母,刘胜,也同样没有什么具体的了解。
但如今,正居住在长乐宫内的‘老皇帝’——窦太后,刘胜,却有着十足的了解。
而对于过去这些年,未央宫里的‘小皇帝’——天子启,以及长乐宫内的‘老皇帝’——窦太后之间的恩怨情仇,刘胜,也都看在眼里······
“父皇的意思是说,因为栗姬不配做太后,所以大哥,也就不配做太子了?”
见刘胜思虑良久,终对自己发出这么一问,天子启也只温颜一笑,毫不迟疑的点下头。
得到天子启的承认,刘胜,却是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父皇,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栗姬不配做太后,父皇完全可以把栗姬杀了,依旧让大哥做太子?”
“——反正这样的事,父皇也不会狠不下心、也不是干不出来······”
似是提议的两问,最后却又补上了一句莫名带些挖苦的话,自是让天子启嗡然沉下了脸。
自顾自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天子启终是深吸一口气,说服自己‘不跟这混账计较’,才稍扬起眉角。
“杀母存子?”
“嗯,倒也有点意思······”
“——如果有必要,这事儿,朕还真干得出来;”
“但荣,不能没有栗姬;”
“准确的说:荣可以没有栗姬,但做了皇帝之后,荣,不能没有太后。”
毫不矫情的承认‘我确实干得出这事’,又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不这么做,天子启便从围栏旁迈开脚步,回到了自己的躺椅前。
并不躺下身,而是伸出手,握住躺椅的顶部轻轻推了推,便让躺椅一阵前后摇摆起来;
天子启也并没有只顾着玩儿躺椅,便忘记对刘胜的提问,继续作出深入的回答。
“我刚才说过了:我汉家,一直都有两个皇帝。”
“但现在,我要换个说法告诉你:我汉家,是必须有两个皇帝!”
“因为储君太子继位时,大都会因为年幼、稚嫩,羽翼不够丰满,而让皇帝的权力,不可避免的落入他人手中。”
“——毕竟不是每个储君,都能像朕这样,做二十多年的太子,才继承皇位的······”
回答着刘胜的问题,还不忘顺带显摆一下自己,天子启也终是停下手上的动作,坐回了躺椅上。
平躺下身,天子启的面容之上,也随即涌上一抹唏嘘之色。
“像荣这样,到快二十岁,都还没有失去父皇,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大多数时候,都会是储君十三、四岁,摸都不摸到自己的加冠礼,就会仓忙继位。”
“这种时候,就会有一种非常危险的情况,威胁到宗庙、社稷的安稳。”
“——这种情况,往往被称之为:主少,国疑······”
短短几句话道出口,天子启便困得打起了哈欠;
偏偏当着儿子的面,还不好意思真把哈欠打出来,只能用力咬着牙槽,勐地深吸一口气,又瞬间让泪水沁满眼眶······
许是这个‘闷哈欠’,勾出了天子启的烦躁,便见天子启擦去眼角的泪水,又莫名恼道:“剩下的,你自己说!”
“——说了你说我听、你问我答;”
“没两句话的功夫,又让你这混账绕进去了······”
烦躁的都囔一阵,便见天子启别过头去,背对着刘胜,在躺椅上侧躺下来。
见天子启似是怄气的小孩般,背对着自己生起闷气,刘胜也不由无奈一笑;
在短暂的思虑、措辞之后,也顺势接过天子启的话头。
“主少国疑,就会需要有人站出来,一边替年少的天子掌握权力,一边帮助年少的天子巩固权势。”
“如果有太后,那这个站出来的人,太后当仁不让;”
“可若是没有太后,那这个站出来的人,便大概率会是朝臣。”
“——太后站出来,会一边防备外臣揽权,一边帮助年幼的君主,尽快巩固权势;”
“——可若是朝臣站出来,却会一边拼命揽权,一边又会无所不用其极,全力阻止年幼的君主巩固权势······”
···
“而且,也只有太后——只有血脉相连的亲母,愿意帮助年幼的君主巩固权势,并在其羽翼丰满后,将权力还给自己的儿子;”
“除了亲母太后,天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舍得把手中的权力,交还给羽翼丰满后的君主。”
“——另外,年幼的君主,要想在短期内巩固权势,就定然要用到外戚;”
“但如果没有太后镇压,外戚就很容易失控。”
“所以,主少国疑时,有太后和没太后,是天差地别的情况······”
···
“因此,我汉家在挑选储君的时候,也同样要挑选太后。”
“——太子的母亲不合格,就意味着太子不合格;”
“而杀母存子,等同于放弃‘东宫太后’这道保险锁,为宗庙、社稷,埋下巨大的隐患······”
一番直切要害的解读,让天子启下意识点下头;
却也仍没有从先前,那个没打出来的哈欠,给自己带来的烦躁中缓过神;
便没好气的侧回过头,瞪向刘胜:“知道你还问?”
“——以为朕这是闲着没事干,陪你在这里闲聊是吧!”
余怒未消的一声轻斥,天子启便又背过头去,不忘再都囔一声:“接着说!”
“朕听着呢!”
被天子启这无赖的作风架住,又确实不敢跟这小肚鸡肠的老男人拗着来,刘胜也只能苦叹着低下头;
再组织一番语言,继续往下说道:“类似的例子,不是没有过。”
“孝惠皇帝时,吕太后就曾帮助年幼的孝惠皇帝,巩固皇帝的威仪;”
“但在孝惠皇帝羽翼丰满之后,吕太后,却并没有把手里的权力,交还给孝惠皇帝。”
“——所以,吕太后这样的人,儿子不能成为储君。”
···
“先帝入继大统时,太祖母——已故薄太皇太后,也曾帮助先帝巩固权势。”
“在先帝羽翼丰满之后,薄太后也将权力,交还到了先帝手中。”
“——所以,薄太后这样的人,儿子可以成为储君。”
···
“而大哥的母亲······”
“大哥的······”
“母亲·········”
说到最后,刘胜不由悄然止住话头,面容之上,又随即涌上阵阵无奈。
听刘胜说了这么多,天子启也总算是消了气;
——虽然天子启这气,来的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但也总算是消了气。
刘胜话头止住,天子启便稍侧回过头;
待看见刘胜脸上,已带上了无奈、苦涩,又隐隐有些哀沉的神容,天子启这才翻过身,朝刘胜的方向侧躺下身。
“如果荣,不是栗姬的儿子,朕,会让他做太子的。”
“就算荣是,朕也不是很早就下定决心,不让荣做储君太子。”
“——如果过去,甚至是昨天,荣但凡表现出一丝‘可以压制栗姬’的能力,那朕,就会让荣做太子;”
“又或是荣,表现出了‘没有太后,也可以凭自己巩固皇位’的能力,朕或许······”
“嘿······”
“——或许,就会像你这混账,刚才所说的那样:随便寻个由头,把栗姬送去见先帝;”
“再让荣,成为一个‘没有太后’的储君太子······”
如是说着,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
不等刘胜再开口发问,便自顾自为刘胜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桉。
“荣不行,德、淤,自然就更不行了。”
“程姬,倒是可以做太后;”
“但程姬生的三个儿子······”
“唉······”
“——老四口吃,老五鲁莽,老八,又身有残缺······”
“老六,本身太过于儒弱,母亲唐姬,则又出身过于卑微。”
“所以,朕的选择,就只剩下你和你哥,你们这两个混账了······”
满是无奈,又略带些自嘲的调侃,终是让刘胜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良久,才终于接受了事实,并将幽怨的目光,撒向天子启那五味陈杂的面容。
“就算要让兄长做储君,父皇也没必要把兄长,过继到母后膝下吧?”
“——虽说母后无儿无女,在这深宫中无依无靠,确实是有些凄惨;”
“但父皇,也不能为了册立储君,就让兄长丢下自己的母亲,去做另外一个人的儿子?”
“为了将兄长册立为储君,就把兄长过继到皇后膝下;”
“父皇这个举动,不是给将来的皇子们,树立了很不好的榜样吗?”
“——从今往后,就算是庶出的皇子,岂不也能借着‘过继到皇后膝下’的办法,以嫡长子的身份,争夺储君太子之位?”
困惑,又隐隐夹杂着不满的几问,只惹得天子启满是错愕的一愣!
见天子启这般反应,刘胜只当老家伙,这又是在装傻充愣;
便也不再给老家伙留面子,直接点破道:“我来之前,母亲、母后和兄长,被皇祖母一同叫去了长乐。”
“这难道不是父皇昨夜,和皇祖母彻夜商谈,所得出的结果吗?”
“——将兄长过继到皇后膝下,摇身一变为‘嫡长子’;”
“父皇就可以将‘嫡长子’,顺理成章的册封为储君太子?”
直白的披露天子启的‘阴谋’,刘胜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阵阵阴郁;
只是不知这阴郁,是为天子启这荒唐的安排感到不满,还是对以后,兄长刘彭祖要变成薄皇后的儿子,而感到郁闷。
听到这里,天子启也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混账,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暗下稍一思虑,便见天子启满是玩味的抬起头,对刘胜微微一笑。
“你猜对了。”
“朕,就是要你兄长,过继到皇后膝下;”
“从今往后,你兄长,就是皇后的儿子了。”
明显带些挑衅意味的口吻,只惹得刘胜面色再一沉;
却又见天子启嘿然一笑,又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撒向刘胜那恼怒、郁闷,却又自知无计可施的无奈面容。
“但这件事,你,只猜对了一半。”
“——老七,确实是要过继到皇后膝下;”
“但在你兄长,被过继到皇后膝下之前,皇后,会先搬出椒房殿······”
“皇后搬出椒房殿之后,你兄长,才会过继到‘薄夫人’的膝下;”
“所以,你兄长,不会成为朕的嫡长子······”
满带着戏谑的语调,以及天子启面上,那满是玩味的笑容,只惹得刘胜下意识一恼!
“父皇是认为,我兄长,不配做父皇的嫡长子吗!”
“即要兄长做太子,又不让兄长做嫡长子,而且还要把兄长,从母亲身边夺走?”
“——这,是什么道理?!”
“父皇难道是觉得,我母亲不配做皇后、太后吗?!
”
“还是认为我母亲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儿女,是个好欺负的人吗!
!”
明显带有怒意的几声呼号,只惹得天子启下意识一怒!
正要从躺椅上起身,遵从灵魂深处的本能,在眼前的混账身上踢两脚!
却在看见那混账,竟带着毫不畏惧,又满是刚毅的坚定目光,直勾勾瞪向自己时,又莫名僵在了原地······
“朕!”
“朕这是,怎么了?”
“——敢对父亲怒目而视的混账,朕怎么······”
暗暗心惊于自己的反应,苦思良久,天子启最终,也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只是看着眼前,已因恼怒,而逐渐鼻息粗重,胸膛也开始剧烈起伏的混账,天子启心中,只莫名涌上一种······
一种······
甘、甘之若饴?
···
其实,这一刻的天子启,是从刘胜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了自己曾在幻想中,见到过的那个人。
过去这十几年,天子启一直都告诉自己:那个人,就是刘荣。
就算暂时还不是,以后,也一定会是。
天子启,会穷尽所能,让刘荣,变成那个人。
而在这一刻,天子启终于隐约感知到:自己朝思暮想,却始终只能在幻想中、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只是幻想中、梦境中,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那个人’,此刻却双手握拳,面色涨红;
甚至,还对自己怒目而视······
或许是见到‘那个人’的喜悦,让天子启生不出怒火;
即便刘胜摆出这一言不合,就要对自己饱以老拳的架势,天子启的面容上,也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怒容。
就这么面色呆愣、眼含渴望的,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刘胜;
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前的人儿,会再次藏回自己的幻想中!
小心翼翼的走上前,稍俯下身;
极其缓慢、极为谨慎的伸出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刘胜眼上,那恨不能拧在一起的眉头。
待指尖,传来真实,又真实到反而令天子启分不清:这是幻想,还是现实的触感,天子启只下意识一眨眼;
而后,便是一滴满含幸福的热泪,从天子启呆滞的面庞上滑落······
“傻小子······”
“不让你哥,去给薄夫人做儿子,你,又怎么做你母亲的长子呢?”
“——等你母亲做了皇后,你,又怎么做朕的嫡长子······”
“怎么做朕的······”
“朕的······”
天子启莫名哽咽起来的语调,只让刘胜如遭雷击般,茫然愣在原地,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
便见天子启含着泪、噙着笑,不时吸熘着鼻涕,却也不忘维持住面上的笑容。
那抹笑容中,也只有无尽的甜蜜,和由衷的喜悦······
“朕要立的太子,是你啊~”
“——朕,等了近二十年的储君太子!”
“其实,就是你这小混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