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还没黑,天子启率领着自己的禁卫,从上林苑出发,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
——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着,朝长安城疾驰而去!
同一时间,上林苑某个不知名的兽圈内,多了好几十具被撕咬殆尽的骸骨。
——兽圈中的野兽,将今天发生在上林苑的真相,一口口撕咬下来,并吞进了肚中。
仅存的几名‘知情者’,也都有了各自的归宿。
天子启,返回了长安;
郅都随行于天子启左右;
皇长子刘荣,以及刘荣的母亲栗姬,被就地囚禁在了那偏僻,却又才刚上演一场好戏的行宫中,并由一队禁卒严加看管。
便是配合天子启演出的几位老太医,也都在军士的护送下,回到了长安的太医令属衙。
哦,对了;
被天子启遗忘的程姬、唐姬、贾夫人,以及除刘荣外的八位皇子,也都踏上了返回长安的归途。
只是在途中,皇次子刘德、皇三子刘淤,被一队禁卒悄无声息的带走,不知去往何处。
当夜,长安城里,也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
“听说陛下,好像在上林苑狩猎时,从马背上······”
“——都散了吧!”
“——朕,还好端端活着呢!”
未央宫外,天子启策马而至,朗声发出一声呼号,便让已经戒严的长安城,恢复到了往日的常态······
···
“凤凰殿!”
“——怎么被封了?!”
未央宫内,风尘仆仆而归的三位夫人、六位公子,才刚从司马门走入宫中,一眼便看见凤凰殿,已是被禁卒们围了一圈。
但即便是此前,已经发现刘德、刘淤二人‘失踪’,在看到凤凰殿的情况后,这母子九人,谁也没有再开口,提起刘德、刘淤二人······
···
“皇帝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啊······”
“——儿臣无碍”
“——只是册立储君的事······”
“不是说好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吗?!”
“——母后~”
“——先容儿臣说完嘛······”
长乐宫,天子启与窦太后屏退左右,彻夜长谈······
···
终于;
天,亮了。
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发展的长安城,终于等来了太阳,从东山上升起的那一刻。
小心翼翼的走上街头,并没有发现街道上,有列队戒严的北军兵卒;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想要彼此交换一下自己掌握的信息,却发现越说,越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俺听说,陛下在上林苑狩猎,从马背上······”
“——不可能~”
“——俺昨儿个起夜,透过窗户,亲眼瞧见陛下回城!”
“——而且还是骑着马,带着北军禁卒进的城门!”
“——进宫之前,好像还嚎了一嗓子,宫外戒严的军卒才退去······”
简单的交流之后,几人便已达成一致:昨天,长安城突然戒严,并非是天子启出了什么意外。
“既然陛下没事,又为何要戒严长安呢?”
“当时,距离宵禁,可还有两个多时辰啊?”
“——俺估摸着,是长安出了啥事。”
“——你们想啊,陛下早上刚去上林苑,当晚就回来了;”
“——这么急着回来,可不就是有啥急事,要回长安处理吗?”
又是一阵交谈,不明所以的几人,终还是将信将疑的各自散去。
至于昨日,长安城内发生的异常状况,也很快就被这些农户遗忘。
——七月秋高,秋收在即。
眼下,对于长安城内的农户而言,最要紧的,还是切实关乎到家中妻小温饱,乃至生死存亡的秋收。
至于长安戒严?
嗨~
不过是一则八卦、茶前饭后的谈资,以及枯燥生活中,偶然出现的调剂而已。
比起这些没有任何消息渠道,只能捕风捉影、盲加猜测的农户,尚冠里的公侯们,显然知道的更多些。
——天刚蒙蒙亮,尚冠里便先后窜出上百道身影,直扑长乐宫!
而后,这上百道身影便羊装路过的百姓,沿着章台街来来回回的走,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章台街边,长乐宫那紧闭的宫门。
似乎是在天亮之前,整个尚冠里就已经知道:昨夜,自上林苑策马狂奔回长安的天子启,一直都待在长乐宫;
似乎也早有预知:今天,长乐宫内,肯定会传出一些重要的消息。
公侯们派去长乐宫外,探查消息的眼线们,也并没有在章台街游荡太久;
——己时(九点)不到,长乐宫内,便果然传出接连两道册封懿旨。
敕封皇次子刘德,为河间王!
敕封皇三子刘淤,为常山王!
两道乍一看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敕封懿旨,却在这一天的尚冠里,激起了阵阵涟漪。
“河间王、常山王?”
“——皇长子的两个同母胞弟,居然都没有封赵王?”
同样的疑惑,涌上了绝大多数公侯的心头;
不等尚冠里的公侯们想明白,便又是一道堪称重磅的册封懿旨,自长乐宫内传出。
敕封皇长子刘荣,为临江王!
敕封皇长子刘荣,为临江王!
!
敕封皇长子刘荣,为临江王!
!
!
消息传出,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突如其来的变数,让整个尚冠里,乃至大半个长安朝堂,都陷入一阵惊骇之中!
“陛下难道!”
“——要立梁王?!
”
下意识涌上心头的担忧,却也很快就被这些长居朝堂中枢,看尽人间百态的人精,各自在心中否定。
“陛下,不会立梁王的~”
“陛下应该~只是不想立皇长子,为储君太子而已。”
“但最终,陛下也还是会立太子;”
“而不是立‘太弟’······”
意识到这一点,朝野内外终于回过味来,将注意力从长乐宫,稍转移到了其他的公子身上。
“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都被封王~”
“那就不是凤凰殿了······”
“——难道,是宣明殿?”
这个猜测刚涌上某几人心头,长乐宫内,便又传出接连四道敕封懿旨。
敕封皇四子刘余,为鲁王;
敕封皇五子刘非,为江都王;
敕封皇六子刘发,为长沙王;
敕封皇八子刘端,为胶西王······
“不是宣明殿~”
“那,就是广明殿了吧?”
“——也未必;”
“——绮兰殿,还有一位公子彘······”
不知是不是尚冠里上空,被安放了什么监听设施,时刻监听着公侯们的交谈,甚至是监听公侯们的心语;
很快,最后一道敕封诏书,也不早不晚、恰合时宜的从长乐宫内传出;
诏书的内容,也终是让朝野内外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贾夫人,以及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所在的广明殿。
——敕封皇十子刘彘,为胶东王·········
至此,长乐宫如机关枪般,接连发出的宗亲诸侯敕封诏书,总算是告一段落。
在朝野内外,公卿百官的心中,储君太子之位的最终归属,似乎也已经浮出水面。
“如此说来,便应当是皇七子——公子彭祖为储;”
“公子彭祖的同母胞弟、皇九子——公子胜为赵王?”
带着这样的猜测,朝野内外,便再次将注意力,汇集在了长乐宫。
当得知广明殿的贾夫人、皇七子刘彭祖,以及椒房殿的薄皇后,被同时召去了长乐宫,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的公侯百官,也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但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早在清晨,天还没亮、宵禁都还没有解除之时,彻夜未眠的天子启,便已经回到了未央宫。
而当贾夫人、刘彭祖母子,以及薄皇后三人,被窦太后叫去长乐宫的同时,广明殿的另一位公子——刘胜,则是被天子启,单独召去了宣室殿······
·
“坐吧~”
“——朕一夜没睡,实在不想再仰着脖子了······”
“赶紧坐下,把想说的话说完、想问的话问完。”
“你说我听,你问我答;”
“说完听完、问完答完,朕就要回去睡觉了······”
宣室殿外,瞭远台前。
天子启慵懒的瘫在躺椅上,顶着一对黑眼圈,累的连头都不想抬;
将后脑也贴在椅背上,稍侧头招呼一声,便又再次闭上了双眼。
见天子启如此疲惫,刘胜也只默然走上前。
在天子启身旁三步停下,于另外一具躺椅上坐下身,犹豫片刻,便也躺靠下来。
片刻之后,刘胜那无比平静的语调,也随即传入天子启耳中。
“昨日秋狩,儿臣,猎到了一只野鸡;”
“六哥,猎到了一只兔子;”
“四哥,带回来了一只小狐狸;”
“大哥,则将一头受伤的幼鹿,驮在自己的马上,神气的从狩场内走出。”
“——儿臣当时,还在和哥哥们猜测:父皇去了那么久,又会带回怎样的猎物;”
“会是飞禽,还是走兽?”
“会是豺狼,还是虎豹?”
“亦是貂、熊、野猪之类?”
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只引得天子启烦躁的睁开眼,又颇有些不耐烦的侧过头;
却见一旁,也同样瘫在躺椅上的刘胜,正面带讥讽的侧过头,对天子启露出了一个玩味,而又尽是苦涩的笑容。
“但儿臣想破了脑袋,都还是没能猜到······”
“——儿臣,终还是没能猜到昨日秋狩,父皇‘捕获’的猎物,居然会是大哥······”
“父皇的‘猎物’,果真如我所料想的那样,大大出乎了我,以及每一个人的预料······”
听着刘胜这满是苦涩、无奈的口吻,说出的话却又分明满带着讥讽,天子启也不由面色稍一滞;
片刻之后,却又自顾自回过头,重新将后脑贴在椅背上,漠然开口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朕没力气,跟你这混账打哑谜。”
并没有在天子启脸上,如愿看到那恼羞成怒的神情,刘胜也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稍坐起身,将手肘撑在躺椅的扶手上,侧坐向天子启,似是闲聊般问道:“昨日,郅都不是说,父皇坠马了吗?”
便见天子启闻言,满不在乎的昂起头:“是啊;”
“是坠马了。”
“——朕这后股,到现在还疼着呢!”
“走路都走不利索······”
嘴上说着,天子启不忘将一边屁股稍抬起,调整一下姿势,才再次将屁股落回躺椅上。
见天子启装傻,刘胜则稍敛去面上笑容,略带忧容道:“父皇,是装的吧?”
“假装自己伤的很重,甚至是命不久矣,以此,来试探大哥的反应?”
“结果大哥的反应······”
“哦不;”
“——应该说,是栗姬的反应,没能让父皇满意;”
“这才让父皇连夜赶回长安,和皇祖母彻夜商讨。”
“最终,将大哥封王,彻底放弃让大哥,做储君太子的打算?”
刘胜短短数语,便基本道破昨日,发生在上林苑的一切;
但对此事,天子启却并不打算对刘胜,做任何解释。
“昨天的事,和你无关。”
“——你只需要知道,你父皇,没有坠马而死;”
“你大哥,也绝对不可能成为太子。
“这,便足够了。”
“朕叫你来,也不是为了在这一大早,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听自己的儿子兴师问罪。”
又是一番澹漠的答复,却是让刘胜悄然一皱眉。
“父皇,难道不知道人心、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吗?”
“父皇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来考验大哥和栗姬?”
“——就算考验得出的结果,没能让父皇满意,父皇也不该因为这荒唐的考验,而否定大哥吧?”
“再怎么说,大哥,也是从小就被父皇,按照储君的标准培养,已经培养了十几、近二十年的长子。”
“我们兄弟十人当中,也只有大哥,才能肩负起储君太子的重任?”
这一番询问,刘胜的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些许不忿。
似是为大哥刘荣,失去储君太子之位而不忿;
也似是为天子启,居然用这样的方式考验儿子,而感到不忿。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答复,以及做出的反应,却又一次出乎了刘胜的预料。
“朕,当然知道······”
听闻耳边,传来刘胜这番隐隐带有不忿的询问,甚至是质问,天子启的眉宇间,也终是涌现出些许凝重。
而后,天子启便也从躺椅上坐起身,目光涣散的看向眼前,又莫名发出一声短叹。
“朕当然知道,人心、人性,是这天底下,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朕也知道,这样的考验,并不应该用来判断一个人。”
“——但朕,还是这么做了;”
“——而且朕,也确实是因为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才下定决心,将荣封为藩王。”
“——朕,确实是因为昨日,那荒唐的考验,而断定了荣,做不了我汉家的储君太子。”
说到最后,天子启本还平澹的语调,已是逐渐凝重了起来。
撒向身前的涣散目光,也随着天子启缓缓转过的头颅,而悄然落在了刘胜的脸上。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经不起考验的,是人性;”
“作为人,这针对人性的考验,荣当然经不起,也确实应当经不起;”
“但作为我汉家、作为朕亲自为我汉家培养的储君太子,这荒唐的考验,荣,必须经得起!”
说到最后,天子启低沉、凝重的语调,已是带上了一股不知来由的狠厉!
便以这狠厉的目光,盯了刘胜足足有十息,天子启才深吸一口气。
将目光从刘胜身上收回,思绪万千的瘫回躺椅上,头却并没有再靠上椅背;
只用食指指腹轻刮着鼻尖,又将同一只手肘,撑在了躺椅的扶手之上。
“因为储君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天子。”
“做了皇帝、做了天子,荣,就不再是人,也不能再是人了······”
“——到了那时,荣,会变成神;”
“也必须成为神。”
“而神,是不能有人性的······”
“人性经受不起的考验,神,必须经受得起······”
“只有经受住这样的考验,人,也才能变成神·········”
天子启愈发飘忽的语调,以及莫名有些神神叨叨的话语,只惹得刘胜一阵皱眉;
大致明白天子启话中的含义,便再次昂起头。
“我不相信大哥,会经不起父皇的考验。”
“没经受住父皇的考验的,不会是大哥;”
“——只会是栗姬。”
“父皇说,大哥将来会成为‘神’,所以必须经受住这样的考验。”
“但栗姬,并不需要成为神;”
“栗姬,也并不需要经受住这荒唐的考验,以证明自己‘没有人性’?”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似笑非笑的侧过头;
见刘胜面上,仍是那一抹阴郁、不忿,甚至不乏些许‘兴师问罪’之意的神容,天子启默然,又终是摇头一笑。
“你这傻小子······”
含笑一声呢喃,天子启便摇头苦笑着,从躺椅上站起身;
走上前,来到瞭远台外侧的护栏前,抬起手,朝数里外的长乐宫遥一虚指。
“那里,是长乐宫。”
“长乐宫里,住着朕的母亲。”
“——也住着我汉家,除朕之外的第二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