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郅都带着满满的思绪,从晁错府中走出时,丞相申屠嘉的身影,却是出现在了太上皇刘煓的太庙之内。
对于申屠嘉的到来,天子启显然也并不感到意外,君臣二人分别跪坐于灵堂旁的侧室,不时交谈着什么。
只不过,无论是天子启,还是丞相申屠嘉,都没有将自己的注意力,在晁错的身上浪费分毫······
“陛下;”
“过去这段时间出现的天象异常,恐怕并非是陛下惩罚自己,把自己关在太庙思过,就能得到解决的啊······”
“尤其是《削藩策》即将推行的档口,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天象,很可能会让某些人,下定某些不该下定的决心······”
听闻申屠嘉这番满带着愁苦的话语,天子启也不由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摇头苦笑着,发出了一阵哀叹。
“朕,又何尝不知啊······”
“——对于刘鼻老贼而言,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实在是有些······”
“唉·········”
随着君臣二人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太庙侧室内,也随即被一阵漫长的沉静所充斥。
不能怪天子启、申屠嘉君臣二人太迷信;
实在是这异象,来的太不是时候······
要知道现如今,可还没有董仲舒那样的‘专业人士’,来为异常的天象引经据典,给出官方的解答;
对于类似日食、月食,又或是流星之类的天文现象,这个时代的人们,都会无一例外的将其视为:不祥之兆。
就好比这一次,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又是木星逆行,又是火星逆行,再加上彗星、流星之类的异常天象,都一股脑的扎堆出现。
如此‘明显’的异常天象,自然可以让人们很轻松的得到结论:这,是上苍怒了!
这说明在这天下、在这人间,发生了让上苍愤怒的事,才会以如此高频率的异常天象,来提醒天下人。
但说是不祥之兆,可具体解读下来,也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惹上苍发怒的,到底是谁啊?
是‘倒行逆施’,用一纸《削藩策》,将刀子伸向皇亲国戚的晁错?
还是违抗大势,坚决反对朝堂削藩的宗亲诸侯?
具体该怎么解读,可谓是完完全全的唯心,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桉。
无论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读角度出现,只要能辅以自洽的逻辑,便只能引得旁人若有所思的点下头,再说上一句:应该也有这个原因······
但无论是木星、火星的逆轨道运行,还是彗星、流星的高频率出现,在如今的汉室,都有一个众口一词的标准答桉。
——无论是谁惹怒了上苍,作为这普天万民的统治者,当朝天子,都有绝对无法逃脱的责任!
如果是晁错的《削藩策》惹恼了上苍,那就是天子启识人不明;
如果是宗亲诸侯们违抗历史大势,那也还是作为宗室大家长的天子启,没有教育好这些亲戚们。
反正这个话题,无论是从什么角度作为切入点,最终都会得出一个注定的结论:嗯,这都是天子的错!
如果天子处理得当,那即便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上苍也肯定不会如此震怒;
既然上苍都怒了,那肯定就是天子没处理好,让上苍感到了不满。
毕竟,天子嘛;
‘天’的怒火,不冲自己的儿子——‘天子’,还能冲谁?
而在这样的天然劣势面前,在《削藩策》即将推行的紧要关头,突然出现这一连串的异常天象,无疑,是让天子启感到了万般的无奈······
“如果朕没猜错的话,此时此刻,刘鼻已经开始在关东活动了。”
“——刘鼻的使者,肯定会告诉齐系、淮南系的各家宗亲诸侯,说这异常的天象,是因为朕的过错;”
“此消彼长之下,朝堂必然会人心惶惶,《削藩策》也会根基不稳。”
“反观刘鼻、刘戊这样的乱臣贼子,自以为得到了上苍的支持,反倒会鼓起更大的勇气。”
“真到了爆发叛乱的时候,刘鼻或许会打起‘天子无德,无以奉宗庙’的旗号,也说不定?”
听着刘启这一番满是愁苦,又不忘带有些许自嘲的话语,申屠嘉的面容之上,也是与天子启一般无二的愁苦之容。
只是作为臣子,申屠嘉却根本无法针对这些有关神学,涉及谶纬( wěi)的天象,发表自己的看法。
原因很简单:申屠嘉,是丞相;
面对这些有关谶纬方面的事务,丞相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闭上嘴巴,将这解释神学现象的话语权,毫无保留的交到天子的手中。
必要的时候,申屠嘉甚至还需要伸出脖子,替天子启挨上一刀,以求将某一次的异常天象,从‘天子无德’降格为‘丞相失德’,最大限度保证天子的威仪,以及朝野政局的稳定。
而眼下,不能在此次的异常天象之上发表看法的申屠嘉,便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来,半年到一年时间之内,必将爆发的这场宗亲诸侯叛乱之上。
“天象的异常,倒还是其次;”
“就算刘鼻借此事,鼓起了起兵反叛的勇气,也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有没有这次的事,刘鼻的反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臣真正担心的,是刘鼻借着这段时间的异常天象,将那些原本不打算起兵,或是还没下定决心的宗亲诸侯,都哄骗到自己的那一方。”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那对于宗庙、社稷而言,恐怕,便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了······”
申屠嘉一番忧心忡忡的话语,也惹得天子启缓缓点下头,而后便有一阵苦笑摇头、唉声叹气不止。
“是啊~”
“偏偏这种时候,朕,还要把自己关在这太庙之中,沐浴斋戒、祷告思过······”
“唉······”
“——现在,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削藩策》,真的引起了上苍的怒火······”
嘴上故作轻松的说着,天子启也不由悄然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起申屠嘉的神情变化。
申屠嘉倒是没注意天子启那满带着审视的目光;
只暗下稍一思虑,便浅尝遏止的试探道:“臣倒是认为,陛下不必担心这件事。”
“——如果上苍是因为《削藩策》而发怒,那早在几年前,晁错提出《削藩策》的时候,就应该有这些异常的天象了。”
“既然这天象,是最近这一个多月才出现,那就基本可以证明:让上苍恼怒的,便不会是诞生于好几年前的《削藩策》。”
“臣反倒是觉得,这突入其来的异常天象,或许是上苍在给陛下发出警醒······”
见申屠嘉面容之上,没有流露出一些让自己不开心的神色,天子启也随即将目光收回。
待听到申屠嘉这小心翼翼的猜测时,天子启更是面色稍一愣;
而后,便将略带调侃的目光,撒向了申屠嘉那隐隐有些局促的面庞。
“朕倒是没想到:丞相,也有支持《削藩策》的一天?”
“嘿······”
“为了支持《削藩策》,就连这异常的天象,都被丞相解读为了上苍,对朕发出的警醒;”
“丞相这般模样,可有些让朕认不出来,坐在身前的,究竟是丞相申屠嘉,还是内史晁错了·········”
听出刘启话语中的调侃之意,申屠嘉也不由摇头一笑;
片刻之后,却又见申屠嘉的面庞之上,陡然带上了一抹极为严肃的神容。
“臣,并不是支持《削藩策》。”
“至今为止,臣,也还是那句话;”
“——如果还有其他的选择,那《削藩策》,就必定是应该被陛下放弃的那一个。”
“但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削藩策》的推行,是陛下绝对无法改变的决心,眼下,也已经让整个朝堂都做好了准备,那臣就算不同意,也必须支持。”
“因为在这个时候,丞相的职责,不是阻碍政策的推行;”
“而是用尽自己的所有能力,保证整个朝堂上下,都朝着一个目标前进!”
“眼下,这个目标,便是削藩·······”
啪啪啪;
申屠嘉话音刚落,侧室之内,便响起天子启一阵由衷的鼓掌声;
连连拍了好几下手,天子启才面带微笑的坐直了身,又将上本身朝前一顷。
“丞相,可真是太祖高皇帝,给朕这个不懂事的小子,所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
“——在这个宗庙、社稷遭遇艰难的时刻,朕只恨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十个、第一百个申屠嘉!”
“若说有什么事,是让朕感到遗憾的,那就是朕没办法找来长生不老药,好给丞相吃上一颗;”
“为丞相续上百年寿数,也好给我汉家,续百年国运······”
听闻天子启这一番毫不吝啬的赞扬之语,申屠嘉却只莞尔一笑,眉宇间,尽是看破人间红尘的澹然。
“像臣这样的臣子,天下还有很多。”
“别说第二个、第三个了;”
“如果陛下想找,那找到千千万万个申屠嘉,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只要陛下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圣明,后世之君,也能多少效彷陛下的德行,那我汉家,便绝对不会缺申屠嘉这样的臣子。”
“——臣倒是觉得,陛下与其期盼日后,能有更多的申屠嘉,倒不如期盼日后,能再出一个贾谊贾长沙······”
“毕竟臣,只不过是一个从行伍中走出,凭借对酂文终侯萧何、平阳懿侯曹参,以及北平侯张苍拙劣的模彷,才堪堪参透为相之道的愚蠢者;”
“但贾谊贾长沙那样的人,却是天生就可以为国出力,天生就知道如何帮助社稷愈发强盛,让天下愈发安定的天纵之才······”
一番商业互吹,却是让天子启一时有些唏嘘感叹起来;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自嘲。
“当年,先帝从代国来长安的时候,贾谊和晁错,是一起入仕的。”
“同样都是二十岁的年纪,朝气蓬勃,又同样都是满腹经纶,才华卓绝;”
“曾几何时,朕还认为晁错,是足以和贾谊齐平的才俊。”
“先帝将贾谊,派去给当时的梁怀王做太傅,朕也并没有感到失望。”
“但最近,晁错表现出的视野、胸怀,却让朕愈发感到后悔了······”
“——后悔当年,没有在先帝面前再坚持一下,把贾谊召到朕的身边,将晁错,送去给梁怀王做太傅······”
说着说着,刘启也是再次摇头苦笑起来,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自责。
“贾谊一纸《治安策》,便为我汉家指明了削藩的正确道路;”
“而晁错的《削藩策》,却险些让朕······”
“——陛下!”
怎料刘启话音未落,申屠嘉便面色陡然一紧!
堪堪将刘启没说完的话,挡在那张略显干涸的嘴唇之内,申屠嘉才暗下长松了口气。
再看看左右,确定‘隔墙无耳’,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气,对天子启拱手一拜。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那都是因为臣太过执拗,才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导致了那样的事情发生。”
“对于那件事,臣至今都感到无比的自责,总是担心死去之后,无法面对太上皇。”
“眼下,臣还苟活于人世,或许还要再过几年,才会到太上皇面前,被历代先皇问罪。”
“恳请陛下,千万不要再提那件事,让臣这最后的几年,也生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了······”
自己的话语被申屠嘉强行打断,天子启本还愣了愣;
但在听到申屠嘉这番明明隐晦,却又让自己一听就懂的话语之后,天子启望向申屠嘉的目光,只愈发柔和了起来。
——那件事······
——太庙那件事······
“申屠嘉啊申屠嘉······”
“可真是让朕·········”
在心中满是欣慰的道出此语,天子启便满带着温笑,对申屠嘉连连点头不止。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天子启‘嘿~哟!’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待申屠嘉也艰难的直起身,便见天子启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走到侧室的门口,又莫名摇头一笑。
“丞相的意思,朕明白。”
“但朕,不能答应。”
莫名其妙的道出一句话,天子启便温笑着回过身,对申屠嘉又是缓缓一点头。
“朕知道;”
“丞相来太庙,是想和朕一起,在太上皇面前沐浴斋戒、祷告祈福,替朕分担那‘异常天象’带来的罪责。”
“但眼下,宗庙、社稷,都正面临着危险。”
“朕把自己关在太庙,已经是非常冒险,又十分无奈的事了。”
“如果朝野上下,没有丞相亲自把控,朕即便是在这太庙,也很难安心的跪在先祖面前,反思自己的过错······”
见天子启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申屠嘉只下意识上前一步,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见申屠嘉这般神情,天子启却又是嘿然一笑,旋即便走上前,毫无顾忌的伸出手,亲切的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
一边扶着申屠嘉,往太庙的大门方向走去,天子启的嘴上,也不忘一边做下交代。
“朕在太庙自省,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朝中,也不大可能出现太重大的变故。”
“这段时间,便劳烦丞相,将朝野上上下下的事务处理好;”
“——遇到自己认为能处理的事,丞相可以独自处理,不用到太庙请示朕的意见;”
“如果遇到自己认为,无法独自处理的事,丞相就去长乐,跟太后商量一番。”
“若实在是碰到连太后,都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丞相再到太庙来,和朕商量。”
被天子启扶着往外走去,又听到这一番满带着信任的托付,申屠嘉面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局促了起来。
“可是,陛下······”
“——丞相不必多说;”
“——朕心中有数。”
却见申屠嘉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天子启温和的语调堵了回去;
待申屠嘉忐忑的侧过头,又见天子启微笑着朝申屠嘉点了点头,又在申屠嘉遍布沟壑的手背上轻拍了拍,权当是安抚。
“朕,信得过丞相。”
“朕相信,无论遇到什么事,丞相,都会采用最恰当的方式。”
“而且这样的情况,也并不会维持太久;”
“——只需要半个月,朕就可以回到未央宫,继续主持朝中的事务。”
“这半个月的时间,丞相就看在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份上,帮朕一把。”
“除了丞相,朕也实在不知道应该把朝政,托付到谁的手中了······”
一番真情流露的话语,终是让申屠嘉忐忑的心绪逐渐放松了下来;
但即便是得到天子启的许可,申屠嘉也还是坚定地表示:凡是丞相府经手的事务,臣都会亲自记录下来,将奏疏送到太庙,给陛下揽阅!
看出申屠嘉面容上的坚定,天子启也只得是无奈的点下头,算是接受了申屠嘉的建议。
但这一刻的天子启、申屠嘉君臣二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天子启这一‘思过’,便在太上皇刘煓的太庙,待了足足七十五天······
到天子启终于重见天日,从太庙中走出的时候,那场全天下都早有预料的宗亲诸侯叛乱,却已经进入爆发前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