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失魂落魄的晁错,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但在晁错刚回到家没多久,中郎将郅都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晁府之外。
在门房的引领下走入晁府,看着晁错呆然跪坐于客堂,郅都也只沉着脸走上前,对晁错稍一拱手,便自顾自坐下身来。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晁错那一句‘中郎将登门,可是有什么事’,郅都便也只得主动开口,直入正题。
“在过去这些年里,晁公在陛下身边出谋划策,为天下谋划,为宗庙、社稷筹谋;”
“就算因为这些事,让晁公在朝野内外饱受妒忌,但在我的心中,却始终对晁公感到万分的敬佩。”
“但最近······”
“——晁公这是怎么了?”
“晁公最近,怎么就变成了如此模样?”
“若不是能亲眼看到晁公的面容,我都险些要以为,内史晁错,被什么人冒名顶替了······”
听闻郅都这一番满是困惑的询问,晁错面上呆愣依旧;
就好似最近这些时日,晁错被抽走了几缕魂魄一般,便是那双平日里总是闪耀着精光的明亮双眸,此刻,也尽是一片昏暗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郅都又轻轻发出几声‘晁公?’的呼唤,晁错那涣散的目光,才终于缓缓凝聚在了一起。
便见晁错神情呆滞的缓缓侧过头,目光直勾勾看着郅都的面庞;
看着,看着,便是两行热泪,自晁错脸上滑落······
“晁公??”
满是关切的又一声轻询,却只惹得泪流满面的晁错凄然一笑,竟当着郅都的面,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片刻之后,当晁错身上的朝服掉落在地,露出里面那一层粗麻孝丧,郅都面上的疑惑之色,才终是被一抹肉眼可见惊疑所取代······
“我的父亲;”
“亡故了······”
“——因为有人在父亲的身边说:你儿子晁错,已经得罪了全天下的人;”
“很快,就要祸及晁氏满门了······”
低沉,哀婉,又不时夹杂着些许哽咽的语调,让郅都也不由有些孤疑的起来。
便见晁错摇头苦叹着,朝后院的方向遥一虚指。
“父亲劝我:不要再削藩了,立刻向陛下辞官,回到家乡去,再也不要到长安来。”
“我没有答应;”
“我告诉父亲,如果不削藩,则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随后,父亲就当着我的面,抽出陛下赐我的那柄御剑,便抹了脖颈······”
“——我耗费毕生心血,赌上身家性命得出的《削藩策》,所逼死的第一个人,却是我自己的亲身生父······”
“我晁错一纸《削藩策》,手上最先沾染的,却是我亲身生父的血······”
低沉、哀婉,又不时带有些许自然的苦笑声,让整个客堂,都被一股莫名哀沉的诡异氛围所充斥。
便是郅都,也没了来时那半带疑惑、半带不满的气势;
望向晁错的目光,也顿时有些复杂了起来······
“既然晁老大人过世了······”
“晁公,又为什么不举丧呢?”
“是因为担心,别人指责晁公不孝顺父亲,所以才没有举丧的吗?”
略带试探的发出一问,郅都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悄然涌现出些许疑惑。
——晁错这番话,确实能解释晁错这段时间,为什么总是一副浑浑噩噩,又间歇性‘语出惊人’的怪异状况;
父亲的离世,尤其是‘父亲因为劝不动自己而自尽’这样的事,恐怕无论放在谁的身上,都会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得知这件事之后,对于晁错这段时间的异常,郅都已经能够理解的。
但郅都实在有些想不明白:晁错的父亲既然都死了,作为儿子的晁错,又为什么不操办丧葬之事呢?
那层父孝,晁错又为何穿在朝服里面,而不让外人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在长安亡故了呢······
“呵······”
“呵呵·······”
郅都正思虑间,耳边便传来晁错这两声意味不明的怪笑;
待郅都悄然侧过头,却发现晁错的面容之上,已经带上了满满的自嘲······
“父亲先前说,我在长安为官,没有为我晁氏,结交任何一家可以守望相助的朋友;”
“在当时,我还只是不以为意。”
“直到父亲死后,我才终于明白:这些年,我在长安的所作所为,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语带讥讽的说着,晁错也不由怪笑着抬起头;
饶是面上已然涕泗横流,也全然不顾,只悠悠望向前来看完自己的郅都。
“在父亲离世之后,郅中郎,是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人。”
“也是第一个发现我的异常,并主动开口询问的人。”
“除了郅中郎,整座长安城内,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在意我晁错,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困境······”
“反倒是有很多人,会因为我遭受的苦难,而暗自感到欣喜;”
“便是父亲亡故,恐怕都会成为那些人,指责我‘获罪于天’的笑料、笑柄。”
“我不想让已经死去的父亲,却还要因为我的缘故,而成为这些人口中的笑柄······”
“所以,父亲离世之后,我并没有举丧,即便是服孝,也总是将孝衣穿在朝服之内。”
“——因为我知道,整座长安城内,只有我晁错一人,会因为父亲的离世感到哀伤·······”
随着晁错这番哀婉、绝望的话语落下帷幕,郅都那张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面摊脸,却也已是带上了些许动容。
在来之前,郅都猜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包括晁错一时不察、犯下大错;
又或是天子启不再信任晁错,让晁错乱了方寸。
甚至就连‘晁错暗地里被人下药,所以才神志不清’的可能,都曾在郅都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但郅都万万没想到:让晁错发生如此剧变,甚至几次三番不顾天子刘启的警告,在朝议过程中‘语出惊人’的,居然是这样一件令人心中,生出阵阵苦涩的事······
试问什么样的人,能对父亲的死毫无感觉?
又可曾有人,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因自己而离世,心中却不生出丝毫涟漪?
尤其晁错此番,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劝说自己无果之后,抽出自己腰间,那柄象征着君王信重的御剑,当场自刎,血溅五步;
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还有道德可言的男人而言,恐怕,都会是一场绝无仅有的精神重创······
“没想到这段时间,长安城中,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思虑间,郅都也不由悄然侧过头,看着晁错那张明明垂泪,却又挂着怪笑的面庞,心绪也是悄然运转了起来。
这件事,让郅都这个行伍出身,曾做过精锐斥候的老侦察兵,隐约感受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道理再简单不过;
——如今的晁错,虽然官至内史,位列汉九卿之首,但晁错的显贵,仅仅只是最近几年的事而已。
郅都很清楚,在晁错显贵之前,颍川晁氏一族,从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
换而言之,在晁错显贵之前,颍川晁氏,只是一家稍有些家底、能供养出色的子侄脱产读书,却又没有显赫到哪里去的小贵族、小富户。
说得再直白些,便是晁错已经死去的老父,其实就是一个关东的土财主;
就算最近这几年,晁错在长安朝堂愈发显赫,也依旧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土财主,在漫漫数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所固定下来的思考模式,以及视野、见识。
如此说来,晁错的父亲不远万里迢迢,专门在这《削藩策》即将推行的档口,亲自跑到长安来劝晁错辞官,就显然透着些奇怪的味道了。
——晁错的父亲,不过就是个关东的土财主而已!
哪来这么准确的政治目光,能得出‘晁错即将为家族招来祸事’的结论?
再退一步说:就算晁错的父亲,也和晁错一样‘天赋异禀’,一眼就能看透《削藩策》的未来走向,也还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晁错的父亲,为什么会到长安来。
——《削藩策》虽由来已久,但被正式搬上朝堂,可就是这三五个月以内的事!
晁父人在颍川,隔着千山万水,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件正发生于长安朝堂,甚至还没正式发生在长安朝堂的事?
难道真的是晁父即有‘一眼看透天下事’的政治视野,又具备‘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能耐?
与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相比,郅都显然更愿意相信:这件事当中,另有隐情。
肯定是有人,亲自到颍川找到了晁父,将《削藩策》的事调油加醋一番,讲给了晁父听。
尤其是关东诸侯‘人均恨不能吃了晁错’的事,肯定被这个人着重强调了一番。
有了这么一遭,晁父才怀着忐忑的心情,火急火燎的来到了长安,劝说晁错赶紧收手,不要再和《削藩策》沾上瓜葛。
但晁父这样的老财主,又怎么能明白如今的晁错,已经是站在了悬崖边沿?
如何能明白如今的晁错,是凭着天子刘启的庇护,以及‘当朝内史’的身份,才没有被那些仇家,尤其是那些关东宗亲诸侯暗害?
想到这里,郅都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了然;
待郅都重新抬起头,望向晁错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郑重。
“晁公。”
“我认为,晁老大人来长安之前,恐怕受到了‘某些人’的蛊惑;”
“因为这些人的蛊惑······”
“——是刘戊!
!”
怎料郅都话音未落,晁错那凄厉的嘶吼声便突然响起,引得郅都也不由一惊!
便见此刻,晁错面上仍挂满着鼻涕眼泪,目光中,却陡然带上了令人胆颤的愤怒!
“我已经查明了!”
“是楚王刘戊派出的说客,亲自跑去了颍川,告诉我父:《削藩策》一推行,天下,便再也不会有晁氏幸存!
”
“就是因为刘戊的说客劝说,父亲才会到长安来,劝我辞官!
!”
“——我和刘戊,是杀父之仇!”
“——不杀此贼,我晁错誓不为人!
!”
似战马嘶鸣般凄厉的咆孝,让整个客堂,都险些被震了一震!
便见晁错牙槽紧咬,面色通红,额角青筋遍布,那人挂着一抹鼻涕的嘴唇,此刻也是剧烈的颤抖起来。
而在心中的猜想,因晁错的话语而得到验证之后,郅都望向晁错的目光,却是愈发严峻了起来。
“晁公。”
“晁老大人的事,的确是令人感到无比的哀痛、惋惜;”
“但这件事其中的利害,晁公,应该看得明白。”
“——楚王刘戊,是个不学无术的败类;派人去劝晁老大人,应该只是想借着这样可笑的方式,阻止晁公推动《削藩策》。”
“但吴王刘鼻,可不是楚王刘戊那样的蠢货啊······”
“此刻,刘鼻恐怕正愁于该怎么做,才能让晁公丢弃所有理智,大肆削藩,好让刘鼻得到起兵作乱的借口。”
“如果晁公真的落入了刘鼻的陷阱当中,那对于整个汉家而言,都是不可想象的巨大隐患呐······”
言辞恳恳的劝说一番,见晁错仍是一副盛怒难遏的神容,郅都也不犹豫,只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对晁错沉沉一拜。
“我和晁公一样,都是学习商君、申不害的学说,立志要帮助陛下强盛汉室的法家士子。”
“如果论资排辈的话,就算我和晁公不是师从一人,也还是可以叫晁公一声:师兄。”
“——眼下,师兄遭受了失去父亲的痛楚,无论师兄做出怎样的抉择,都没人可以指责师兄。”
“只是眼下,这江山、社稷,需要师兄强忍心中哀痛,将《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走出去;”
“需要师兄时刻保持冷静,保住陛下,完成削藩的远大志向啊······”
言罢,郅都更是毫不迟疑的躬下身,对晁错深深一拜。
“万望师兄,念在祖师商君、申不害的颜面,以及天下万千黎庶的考虑,暂忍丧父之痛!”
“将报仇雪恨的事,放在叛乱平定之后,再做不迟!”
随着这最后一句劝说之语道出口,郅都也终是沉沉躬下身,以晚辈的礼节,对晁错深深一拜。
但郅都的这番劝说,却并没有能让晁错心中,生出哪怕丝毫的动摇。
只见晁错闻言,呆愣愣的坐在上首,坐了好一会儿;
如此过了足足三十息,才似是终于反应过来,郅都究竟说了什么的晁错,这才摇头苦笑着起身,走到了郅都的身前。
也是直到这一刻,晁错那双昏暗了许多天的双眸,才再次亮起了清澈的明光。
“郅中郎,不必再劝了······”
“从提起笔,在竹简上写下《削藩策》的第一个字时,我就已经预料到:要想完成这件事,很可能需要我以生命为代价。”
“虽然过去,我也并没有完全抱着必死之心,但对于自己的结局,也早已有所预料。”
“而现在,父亲已经因为我死去;”
“我作为儿子,却为了自己心中的抱负,而将自己的亲生父亲逼死。”
“——像我这样不孝顺的人,也实在没有在这天地之间,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
悠然一语,只惹得郅都面色一急,却被晁错轻轻伸出的手打断。
而后,便见晁错那张在最近这段时间,总是写着呆滞、木讷的面容之上,终于涌现出了些许往日的风姿。
“父亲去世之后,我想了很久;”
“对于刘鼻、刘戊举兵谋反的旗号,我唯一能想到的是:诛晁错,止削藩。”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陛下,就很可能会陷入两难之地。”
“——因为杀我,陛下会染上‘弑师’的污点;”
“可如果不杀我,陛下又无法撕破叛军的遮羞布。”
“所以,我正在做的,也不过是为陛下,再最后做一件有用的事罢了······”
说到最后,晁错终又是惨然一笑,眉宇间,也尽带上了视死如归般的坦然。
“至于刘戊,以及这杀父之仇,陛下会为我报的。”
“而我,只有以如今这一副姿态,让陛下愈发厌恶我,才能在叛乱爆发之后,让陛下不会因为杀我,而感到愧疚。”
“这,也算是我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算是保全了我和陛下,这多年的师生情谊;”
“也是完成我法家士子,所应该完成的使命。”
“就像郅中郎所说的那样,走出《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
言罢,晁错便摇头苦笑着坐回座位,满是坦荡的看向郅都。
“我的性命,就是《削藩策》的最后一步棋······”
“而郅中郎,才是我法家未来的希望······”
“往后,郅中郎一定要切记:就算是因为什么事,而让自己到了必须死去,才能完成陛下使命的地步,也千万不要忘记;”
“——在朝堂之上,为我法家,起码留下一颗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