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幌子,望舒一时间也是觉得有些好笑,却是这为袁先生似乎颇为自信,直接在幌子上写明了自家先祖袁天罡的事迹成就。只是这些话语,若是落在纸笔之上,写在史书之中,未尝不是对袁天罡的极好概括;可若是做成幌子,打出招牌,却是显得太过狂妄了一些。
此时正午未至,这门面之前倒也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围观。只是众人都只是站在门口,探头朝着里面看去,却是没有一人上前,去向那位袁先生求取些许占卜指点。望舒一时好奇,知道这论断天命之事,百姓们是最感兴趣的,寻常江湖骗子,靠着些许观人之术,每日都能蒙蔽不少人,骗取金钱,这袁先生要真是像那伙计说得一般灵验,早该被人踏破了门槛才是,又怎会只有人围观,而没有生意上门呢?
带着疑惑,望舒朝那门面走去,也是好在虽然有人围观,这门面之前倒还不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并不拥挤,走过去自然也是不难。一到门口,望舒便是一时失笑,知道了众人为何围观而不上前的缘故,却是这门面之外,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高挺的额头,下垂的眼角,怎么看怎么不吉利,又是门上挂着一副对子,上书“黄金一两,可知周天之事;每日三卦,不避生死祸福”,正是这要价一两的黄金,叫一众百姓们停住了脚步,不能上前。
平心而论,在看见卦金要价一两黄金的时候,望舒自己都是被吓了一跳,却是一两黄金可以换取十几两白银,折成可以流通的铜钱,便是大几万枚,寻常百姓人家,谁舍得拿这么多钱来换算命先生的占卜,却是着实有些吓人,也不怪这袁先生生意不好。
再加上李唐一朝,金银虽能流通,可更多时候还是需要换成朝廷认可的铜钱才能使用,洛阳乃是国都,富庶的百姓却也不少,几万钱铜钱或许也能拿出,却是甚少有人家存有真金白银,一两黄金,对众人来说着实是有些难拿出手。
望舒此番下山,银钱带的都是不少,黄金却是不曾携带许多,也就是先前委蛇给的沙金,灵均老道将其熔炼为一两一个的金饼,印上诸多莫名其妙的花纹,也不过是给了望舒十个,说是他寻常也用不到这么大的开销,稍稍带上些许应对万一也就是了。故而面对这一两黄金的算卦钱,望舒心中还是有些嘀咕,却也伸手入怀,从小乾坤袋中摸出了那一枚沉甸甸的金饼子,捏在手里。
黄金露面,可是要比望舒这个俊俏小子更为吸引人的眼球,一时间,周遭围观的百姓都是齐刷刷朝着望舒看来,连那个下垂眼的小童都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看了望舒一眼。
人群中一时议论纷纷,却又有一名看上去热心老实的大娘走上前来,小声对望舒说道:“小伙子,你要算卦么?”
望舒点了点头,知道这大娘还有话说,果不其然就听她说道:“算卦可别在这算哩!这袁先生虽是算得极准,却也要价极高,这一两黄金,够你在其他人那里算上一辈子了!况且……我看你眼生,许是不晓得,这袁先生的卦虽然准,可十句里面没有一句好话,都是说些灾殃之类,纵是准了,也是难以避过。你若要算卦,大娘给你介绍个好去处,只要一两白银即可,不必花费这许多。”
那下垂眼的小童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耳朵却是极为灵敏,一听得这番话语,顿时喊道:“那老婆子,别张嘴胡说!你说那去处,莫不是骗人的江湖术士?你不识字,我念给你听,却问你晓不晓得,什么叫作‘不避生死祸福’?”
那大娘一时涨红了脸,也是小童所言不差,原是她家三姐在另一条街上算命,听得袁先生要加高,算卦准,叫她来这里败坏人家生意,拉走上门的有钱人,却是能拿出一两黄金的,都是这些江湖术士的大主顾,随意拉走一个,都是够吃许久。
望舒不想听着这群人吵闹,一时走到那小童面前,问道:“袁先生今日的三卦,可算完了?”
那小童抬眼看了看望舒,直接伸手接过了望舒手中的金饼,一面掂量,一面说道:“世间愚人众多,舍不得金银之物,也受不得先生的箴言,却是今日还未开张,你直接进去……唉?你这钱是哪来的?”
望舒一时不查,被这小童从手中抢走了金饼,已是震惊非常,又听得他骤然语气变化,询问自己这钱的来路,颇有些逼问的意思,一时也是气恼道:“这金子不是土里埋的,不是树上长的,不是水里捞的,自然是火中炼出来的!你这小孩儿,着实无礼,我还没说要算,你怎地就夺了我的钱去?”
说着话,望舒就要伸手去强那金饼,却是以他的手段,面前站个壮汉只怕也抢不过他,却是那小童泥鳅一般,身子一滑,生生后退两步,正要说话,就听得屋中传来声音道:“先生这话说得通透,暗含五行之理,也是道中高人。请进来吧,袁某今日为先生算上一卦,分文不取!”
望舒一愣,就见那小童朝着自己笑了笑,伸手推来背后的一道小门,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天井院子,说道:“我家先生请你进去。”
听得那袁先生的话语,望舒倒也愈发好奇起来,又听他不收自己的卦金,便也抬腿朝那天井走去,结果那小童递过来的金饼,一步踏出,便是天地转换,从热闹喧嚣的街市,到了清净优雅的庭院之中,有听得身后吱呀声响,却是那道暗门又被小童关上。
走进这庭院中,望舒倒也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同之处,却是这庭院之内,环境虽是说不上宽阔,却是花草树木,池塘回廊一应俱全,显得着实小巧精致,在这初春时节,倒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惹人欢喜。加上此间一切,虽是一眼看上去有些繁杂,仔细品味之下却是颇有韵味,显然是经过了仔细的安排设计,才能显出这种毫无修饰的规律来。
无论这袁先生在占卜上有多高的成就,至少在庭院设计一点上,已经足够叫望舒佩服,却是莫说没有花钱,就算是花一两黄金,只来着院中走上一走,也是好的。
就在望舒四下观瞧的时候,就听得不远处忽然传来那袁先生的声音道:“袁某疏于打理,这院子有些杂乱,叫道友见笑了。”
听得对方称呼自己为道友,望舒心里也是着实一震,暗道这袁先生果然有些道行,却是自己这般打扮,与道士根本就不沾边,寻常谁见了他,都不会认为他是道门的出身。这袁先生一语道破,倒是叫望舒有些意外,又是转头去看,就见先前看过,明明空无一人的池边柳树之下,骤然出现了一张条案,有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背靠那柳树坐着,面前还摆着一壶热茶,两个茶杯。
心中一动,望舒已经看出了这院子的些许端倪,一时也就笑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条案边上,大剌剌坐下,称赞道:“袁先生这庭院之中,蕴含着奇门阵法,已是十分高明,哪里还有见笑的说法。”
一面说话,望舒一面打量着面前的袁先生,却见他中年模样,却是畜着老长的胡须,山羊胡子已经拖到了胸口,配上他那颧骨高耸的瘦削脸颊,看上去倒是比街上那些算命先生要更加仙风道骨一些,整个人气质也偏向宁静沉稳,显露出正常四五十岁凡人所能有的最好状态。
那袁先生听得望舒说话,一时微笑点头,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班门弄斧,自是要叫高人发笑的。袁某看先生相貌堂堂,原该称你一声‘小兄弟’才显得亲切。奈何这长幼有序,叫先生一声‘大哥’才算妥当,又怕先生不喜,却不知如何称呼?”
望舒笑了笑,知道这袁先生自身不曾证得长生,却是眼里着实过人,又或许是占卜之术高明,已然看出自己年纪要比他大,便也说道:“先生不必客气,唤我望舒便是。”
那袁先生点了点头,用手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了“望舒”二字,赞道:“望舒,好名字。不知先生想要问卜什么?”
望舒看袁先生在桌上写出自己的名字,却是将“望”字左上的“亡”换做了“臣”,写作“朢”字,一时也颇觉奇怪,却是“朢”与“望”同音同义,只是写法不同,却是一个异体,寻常甚少见人这般书写,更别说写成自己的名字,却是叫他不解。
不过听得对方问自己想要占卜什么,望舒倒也就没有再纠结桌面上渐渐淡去的字迹,而是说道:“我来之前,听闻先生大名,原只当是寻常江湖术士。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却是此刻,觉得先生颇有智慧神通,却是要请先生猜上一猜,我今日来,所求为何?”
那袁先生笑了笑,说道:“望舒先生有意掂量,袁某倒也不好藏私。我便以这桌上先生名字作解,还请先生指教。”
望舒一愣,暗道这是江湖上常见的解字之法,是诸多话语骗术之中的一种,却是从未在道门之中听闻还有这等解法,一时也是微微有些失望,轻声道:“便请先生拆字。”
袁先生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拆’字,是‘解’字,说文解字。《说文》云,‘出亡在外,望其还也’。从此句中,可知先生来此,原是为了寻人。”
望舒一惊,转念便开始怀疑这袁先生是不是与先前那钱庄伙计联手行骗,便继续问道:“可知我要寻的,是何人?”
那袁先生看着桌上渐渐淡去的字迹,一时沉默半晌,随即才开口道:“此人非是常人,非是凡人,月在天上,臣本该在地上却在月旁,是为‘上’,凡人称王,大能做主,是为‘主’……奇怪,望舒先生要寻这人,竟是唤作‘上主’么?”
噗通一身,望舒重心一个不稳,直接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