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乃是一国机要所在,汇聚政治、经济、人文以及冥冥之中气数的所在。南诏之前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次迁都,一次是始祖细奴逻从垅玗图山迁都到蒙舍城,是为了占据平原,发展农耕,为南诏最初的根基打下基础;一次是皮罗阁从蒙舍城迁都到太和城,是为了摆脱六诏时代的遗留,同时暗含一丝怀念柏节夫人的意思。
如今,异牟寻想要迁都,乃是因为南诏刚刚度过大劫,迎来新的气数,要避开之前太和城曾经被唐军包围的惨痛教训,另觅新都。在异牟寻的心里,拓东城是一个不错的国都选址,却是他先前也曾得到老师娘的指点,晓得那拓东城自有无尽浓厚的气数,国都在那,必将使得南诏如日中天,拓展东边领地。
然而灵均老道一众人,早就晓得那太和城杀伐太重,以区区南诏蒙氏,断难压住那血意杀伐的气数,迁都过去,搞不好是烈火烹油,一时浓烈,随即就要衰败。如今南诏和李唐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联系和平衡,两国之间的气数相连,彼此依附,一个短暂的和平时代即将到来,却是没有必要去招惹这等杀劫所在之地,故而指点他另立新都。
这一任的乌蛮大祭司是新晋继位,虽是自身修为不差,许多国事政治上的手段和见识却也还差些火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此事。倒是慧明和尚这下展现出了自己作为国师的风度和作用,一时抚掌道:“灵均道长把握天数,此番指点,定是不错!依我看,国主不妨听从道长指点,与众大臣商量之后,便可行此迁都之事!”
异牟寻对这位佛门的国师还是十分信任,也是听从,既然三教之中,两位高人表态,一位高人沉默,便也证明此事可行。一时间,异牟寻也就起身朝灵均老道行礼道:“灵均道长,我读书少,不甚识文断字,诸多道理,不像父亲祖父他们那般看得明白。多亏道长指点帮助,才有我南诏今后的万世延绵。异牟寻多谢道长!”
灵均老道闻言也是微微一笑,却是这异牟寻说话做事,都是真挚自然,不拿一点架子,叫人容易亲近。他在文字道理上的薄弱之处,原本不该这般轻易说出口来,却要多少维持帝王的身份和神秘,一时说破,却是要叫人诟病,颇有些不妥。
不过异牟寻说的话,倒也不是妄自菲薄,却是相比起皮罗阁等人,他胸中这一点笔墨,的确是有些不足。乌蛮人本身没有文字,也不说汉地话语,自有本地的方言土语,十里不同音,隔山难相谈。从阁罗凤时代开始,为着叫南诏与李唐多多靠近,才大力在民间推广了汉话和汉字,几十年过去,效果倒也是极好,一众老百姓多多少少都会说些汉话,只是口音浓重,初来乍到的汉人还是有些听不习惯。
百姓之中,从来会说会讲的多,识文断字的少,倒也正常,却是两套语言系统,乌蛮话和汉话之间有着着实不小的差距,能够叫百姓们学会说讲,已经是很不容易,要叫他们去学那些寓意深刻,书写困难,繁复无比的汉字,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也不是南诏现在的国力所能实现。
平民老百姓不学汉字,一众高层达官贵人却是多少要学一些的。蒙氏几代国主之中,以皮罗阁的汉家文化学得最好,却是他跟随灵均老道修行三年,莫说寻常汉字,就连四书五经这样好些中原人都看不懂的典籍都能信手拈来,甚至连着佶屈聱牙,上古流传的道经也能看懂不少,可谓是历代诏主之中汉化程度最高的一个。
而皮罗阁死后,灵均老道再不曾接受南诏国主跟随他修行学习,阁罗凤之后众人,就算有心钻研汉家文化,也是没有门路,自是一代不如一代。若非当年皮罗阁高明远见,将年仅十岁的凤伽异送去神都长安三年,只怕到凤伽异时候,南诏国主识字的就着实不多了。
凤伽异之后,异牟寻这一代人,虽是在汉家老师的指点下识得文字,能够听说读写,却是稍显浅薄了些许,对汉家文化的理解不是十分深刻和透彻,思维方式本身还是乌蛮人那种较为原始的状态。再加上自异牟寻出生之后,天下动荡不断,先有李宓率军攻打,后有安史之乱,随后更是唐军来攻,父亲祖父尽皆驾崩身死,自是叫他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去学习汉字,研读经典。
也因此,异牟寻才有如今这等赤诚自然,不曾受到诸多礼数和规矩的约束,质朴纯真,对如今的南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灵均老道听他自称读书少,也不以为意,反而好言说道:“国主不必自谦,能够通晓汉文,已经是十分不易了。今后国主可以多来与熊道长讨教道理,自会有所进益,不必太过费心。”
异牟寻点头再谢,又是看熊道人那般昏昏欲睡,神游天外的状态,一时间心里有些担忧。不过既然灵均老道给他这个机会,他自己自然也会把握,认真学习,也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受礼教束缚,是自己的长出,却也是短处,若能弥补些许,自是大有好处的。
嘉月在一旁憋了许久,对天数国事之事不敢插嘴,这下总算是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便也朝异牟寻轻声道:“国主,依我看,这文章道理,能学多少,就学多少,也不必勉强。天下识文断字的不少,懂得道理的却是不多,如果一定要选,还是重道理而轻文字,顺应自己的心意和天性,尽力便是,不必忧思,更不必妄自菲薄。”
嘉月这几句话,真真说道了异牟寻心坎里,叫他一时不住感谢嘉月的理解,看向她的眼神都愈发和善了起来。本来事情也就是如此,异牟寻自己若是真心喜欢读书,也不至于堂堂一个南诏皇子,连寻常的中原书生都比不上。一切都是天性如此而已。这些事情,灵均老道知道,但是不能说,只能正面鼓励,其余开解的话语,便只能由嘉月说出,才不显得突兀。
看着异牟寻的神情,灵均老道也是笑了笑,想起六十年前,皮罗阁也是在他面前露出了这般模样,却是对道门的诸多经书典籍,实在头疼,看不进去,又是觉得心烦。当时,也是望舒和嘉月一直鼓励他,给他几番讲解,又是不时偷着带他出去散心。如此一来,皮罗阁才能在灵均老道座下坚持三年,学得诸多道理,开辟南诏盛世。
如今南诏历经大劫,百废待兴,又到了一个旧的时代终结,新的时代开启的时候。值此之际,却也需要一位开朗贤明的君主,引导着乌蛮百姓们朝着未来开拓,看现在这般样子,异牟寻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一面想着,灵均老道一面又是开口道:“老道还有一事,想要求国主答应。”
异牟寻连忙起身道:“道长有事便说,异牟寻担不起一个‘求’字。南诏上下,君王百姓,都以道长为尊,倾尽一切,只愿道长欢喜!”
灵均老道点了点头,说道:“南诏的道门法统,是老道与望舒嘉月他们,六十年前传承下来的。六十年一个甲子,一甲子一个轮回,如今老道即将离开南诏,身不由己,辛苦熊道长在此传承,却是有些话语,需要与国主说得清楚。”
这下子,异牟寻以及慧明和尚、乌蛮大祭司等都是一时倾听,不敢打搅,知道这是灵均老道最后的交代,想来十分郑重,自是要紧的。
灵均老道看着众人,一时低声道:“南诏的国运,受三教庇护;三教的气数,也在南诏代代流转。道门已经在南诏兴盛了一个甲子,如今该是让贤的时候,阁罗凤在世之时,密宗的信仰也已经在南诏传扬开来。佛门在西南大兴,取代道门,乃是天机定数,不可有违。却是希望国主牢记,凡事都留有一线生机才好,却是莫教我教道统在西南断绝,百余年后无人担起庇护西南一方土地的重任!”
说话间,灵均老道一时也是站起身来,虽是不曾动用法力,周身的气势却也着实磅礴惊人,显得十分严肃,道:“熊道长尊道理而废神通,不修法术,或不能像老道一般,干涉凡俗,影响天数。然而天地之间,唯道永存,天地不朽,道法永昌。望国主待熊道人,像待老道一般,莫要厚此薄彼,也莫轻慢了道理法门!”
异牟寻心中惊诧,连忙先拜灵均老道,再拜一旁似乎睡着了了熊道人,朗声道:“道长放心,异牟寻在位一日,便侍奉熊道长一日。乌蛮人或许比不得中原礼数繁多,却也不是忘恩负义,轻慢妙法的!”
灵均老道点点头,却是轻轻叹了一声,又对熊道人道:“熊道长,国主这话,你听见了。今后这三清观,就要麻烦道长多多费心,守望照料,一切应有,老道自会安排妥当。”
熊道人这下才缓缓睁开眼睛,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各人有各人的缘分。灵均道长放心,老道自会好好守着这片基业,等待道长归来!”
灵均老道点头,又是对异牟寻道:“国主,老道该说的已经说了,再无话可说。国主初初继位,还需祭拜南诏先祖,老道便不多耽搁了。”
异牟寻点头,再拜了两位老道,这才领着一众人退出三清观,朝着那巡山土主庙赶去,祭拜南诏诸位先祖国主的法理之身,完成自己继位的最后一道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