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末爆发的这一场叛乱,大概是李唐近三百年国祚之上,最为猛烈,最为激荡,影响也最为深远的一次。两方当事之人,无论是安禄山还是李隆基,此刻都还不曾想到,这一场叛乱,会对他们自身,李唐的气运甚至是整个中原大地上的历史,造成怎样的影响。
从一切开始的瞬间,便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缓缓推动命运的转轮,叫一众深陷其中的,寻常或不寻常的凡人们,被这滚滚转动的巨轮碾压哀嚎,直到他们骨肉成泥,化为灰烬,用这断断数月时光,终结自己漫长的一生,绽放出最浓烈的颜色,涂抹在文臣史官的笔墨之中。
封常清与高仙芝被唐王李隆基处斩之后,李唐最后的一丝转机也被彻底断送,饶是唐王随后紧急派出了享有“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之誉的哥舒翰领兵迎战,依旧无法对抗安禄山麾下的虎狼之师,无法对抗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无法对抗道门一位天仙,数位祖师,上百位教宗联手推动的破灭国祚之法。
天宝十五年六月,潼关阵前,哥舒翰率李唐二十万大军迎战安禄山的叛军,最终不敌,全军覆没,只剩下哥舒翰率领数百残部,突破重重包围逃出。此役之中,李唐大军遇到了先前在西南征讨南诏之时一般的场景,却是那安禄山大军之中,不知隐秘了多少修有神通法术在身的高人,联手做起法事,招来滚滚浓烟,层层黑雾,将毫无抵抗之力的李唐凡俗士兵尽数击溃。
得以逃离之后,哥舒翰还未及松一口气,便被手下众人背叛,绳捆索绑,献给安禄山作为求得活命的筹码。两年前便已经身中风毒,半身瘫痪的哥舒翰自是无法反抗,屈辱被俘,却不知就在他被押往洛邑的次日,便有同僚王思礼逃回神都,上报唐王,说他哥舒翰临阵投敌,已经归入了安禄山的麾下。王思礼凭此博得一个陇右河西节度使的位置,却也不知自己大祸临头,劫数即将降临。
哥舒翰与安禄山之间,早年便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却是安禄山出身尴尬,有着胡人和突厥人的血统,在朝中多受了文武大臣的鄙视和排斥,一心想要寻求一位同盟,看上了同样是胡人和突厥人血脉出身的哥舒翰,有意与他亲近,却不料受了哥舒翰“野狐向窟嗥”的讥讽,失了颜面,沦为笑柄,却是早已将哥舒翰恨之入骨。
到得现今,安禄山见哥舒翰被俘,一时欢喜,又是百般折辱,以早年之事问他。哥舒翰先前镇守潼关之时,原能够死守不出,对抗安禄山大军,却受到杨国忠的忌惮,向唐王上进谗言,逼他出战,早已对如今的李唐朝廷失去了信心,一时哀恸,好言相求安禄山,以期保得性命,要活着看见杨国忠的下场。
安禄山见早年旧敌,一朝归降,心中欢喜通达之处,实在不足以言表,又是考虑到哥舒翰在李唐朝中声望甚高,人脉甚广,便也是显露出了些许大度风范,一时免除了哥舒翰的一切罪责,册封他为位列六卿的司空,反倒是捆绑了哥舒翰前来投诚的火拔归仁等人尽数斩首,以显自己爱才之心。
到得此时此刻,李唐已经再无能征善战之将,朝中更是一时人心惶惶,却是自从数年前征讨南诏以来,国中兵力日益衰败,内府银钱粮饷也是不断亏空,如今二十万大军全军覆灭,李唐已经失去了与安禄山对抗的筹码,一时间无可奈何,惶惶不可终日。
李隆基到得现在,才发现自己朝中竟有这么多贪污腐败之事,亏空粮饷之人,便是这些蛀虫,在自己在位的数十年间,从一次次的征战平乱之中,中饱私囊,攫取私利,将好端端一座铁桶江山,蛀空成了危如累卵的残破之局,叫自己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开国百余年的大好河山,就要拱手让给起兵作乱的安禄山去。
唐王哀痛心死,安禄山这边却也不甚好过。自从开春一来,他的眼疾又是复发,却是来得比寻常任何时候都要猛烈,不过短短月余时间,就已经发展得不可收拾,却是几乎丧失了视力,一时间也是叫他心急如焚。
作为突厥人的子孙,安禄山却是没有那等推己及人的心思,反倒是因着自身疾病,脾气愈发暴躁起来,动辄打骂下属,也是着实积累起来不少怨气,却又是他此时正当风头,也没有谁敢于进言一二,却是为他这原本就法统不正的大燕一朝,埋下了莫大的祸根和隐患。
哥舒翰战败被俘之后,唐王再没有了能够出战对敌的大将和足够的兵马粮饷,又是安禄山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已经攻下了东都洛阳,一路朝着长安杀来,却是叫他日不能寝,夜不能寐,昼夜忧心,无计可施。
天宝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唐王李隆基在群臣建议之下,被迫放弃长安,率军逃离。天子逃离国都,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上倒也不算少见。只是这些逃离国都的天子,一般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被天子放弃国都的朝代,几乎也就断绝了复兴的一切可能。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靠着一张巧嘴,不惜给人洗脚的安禄山,如今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这么恐怖的气势,却是短短数月之间,已经攻下东都,此刻还朝着长安杀来。这在李唐开国百余年的历史上,却是从来不曾发生,也绝没有人能够想到的。
李隆基此刻已经是老态龙钟,昏聩非常,虽然率军逃出,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连该朝那边逃窜的决定,都难以作出。一朝人王帝主,到得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是气数已尽,叫人无力回天了,又加上随着唐王一并逃走的六军将士,个个心中都有些自己的念头,却是有些怨恨杨国忠谗言误国,有些咒骂杨玉环是红颜祸水,更有些许将士,竟是暗中流传起李隆基昏庸无道,受到上天惩罚的大不敬话语来。
这些话语流言,放在寻常时候,都足够叫一众将士人头落地,诛灭三族甚至五族,搞不好还要受凌迟之刑,暴尸游街,情状凄惨,却是这欺君罔上,乃是大不敬的罪过,放在儒家文官眼里,便是忤逆人伦,十恶不赦的大罪,纵是如何惩罚,都是不足为惜的。
只是如今这般情况,李隆基和手下的一众文臣再也没有这个力量去纠结将士们的言语,却是他们凌晨逃出都城,一路狂奔逃窜,无论是一切应用之物的准备,还是粮草银两的调拨,都是十分不足。人员困乏,后勤又是紧张,李隆基此刻也再没有了一丝皇帝的尊严,再不像先前在皇城王宫之中一般生杀予夺,偶尔听见将士们的低语,也只能苦笑一声,心中惴惴,却不敢有任何表示,只求一切顺利,自己能够平安逃脱也就是了。
只可惜人到了气数将近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李隆基所希望的平安无事,此时此刻却是成了一种奢望。也是命理该然,却是凡人又该如何对抗命运?
两天之后,李隆基一众人等逃窜入川,来到了此时此刻还默默无闻,但是数日之后便会名动四方的马嵬坡前。因着沿途的饥饿、恐慌和疲惫,所有人的肉身和精神都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就像绷得紧紧的银线一般,只要稍有触动,就会一时断裂开来,彻底破碎。
杨国忠作为跟随李隆基出逃的宰相,一路上为着食物和休息费尽了精神,却是如今这般状态,饶是有百姓们沿途供养,也难以满足这么多人的实际需求,诸多王公大臣,王子王孙,纷纷表象出了贫民乞丐都不如的状态,争抢起食物来比之野狗都要恐怖,却也只是多得区区一口,难以满足他们空虚已久的胃口。
一对十几人的吐蕃使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围住了杨国忠,希望从这位宰相大人的手中,获得些许补给食物,却是这等情景之下,中原皇帝都自身难保,他们这些番邦外国来的使臣,就更是步履维艰,食不果腹了。
还不等杨国忠做出什么回应,便有将士看见了他与吐蕃使者的交谈,一时之间,无论是直率还是虚伪,愤怒还是别有用心,利用他人还是受他人利用,将士们一时爆发了哗变,将“杨国忠里通外国,与吐蕃使者往来”的消息喊遍了三军之中。
连日来的一切痛苦,一切纠结,一切愤怒,在此时此刻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点,成百上千的军士潮水一般朝着杨国忠所在围来,或是出自本心,或是别有用心,还不等杨国忠那惊恐扭曲的脸上有什么表示,便被一众愤怒无比的军士们乱刃砍死分尸,一代宰相便在此身死道消,受兵刃加身而亡。
与此同时,龙武将军陈玄礼乘机鼓动了麾下军士,将安禄山起兵造反以来的一切责任归咎到杨国忠和杨玉环的身上,一时召集众人,大肆宣讲,又是将军士们的情绪调动到了一个极限,叫他们在勤王和哗变之间只差区区一层隔膜,却是纷纷叫嚣,六军不发,要求李隆基刺死杨玉环,否则宁愿在此死扛,等待安禄山的大军前来将众人一网打尽。
李隆基此刻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精神力量,再不是先前那个杀伐果决的大唐皇帝,耳听得外面兵丁们的喧哗叫嚣,李隆基一时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纠结之中,却是一面是不知能否挽回的家国天下,一面是陪伴自己多年的玉环爱妃,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这个原本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此刻却是要叫李隆基几乎被逼疯。
临事方知一死难,此刻的李隆基在无尽纠结之中,忽然看见自己面前出现了一道身量高大,衣着高古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