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么悦耳的琴声从对面的阁楼里传出。
是致爱丽丝吗?
还真是生疏且糟糕的手法。
麦克卡尼皱起眉,他没有音乐天赋,唱起歌来五音不全,连跟着节奏打拍子都经常跟不上。
但这不代表出身于苏格兰中产家庭的他不懂得鉴赏音乐。
张怀生弹奏的水准,在他看来,完全可以用“灾难”两个字来形容了。
要知道,致爱丽丝的难度并不高,许多初学者都能弹奏得很流畅。
他取出盛满烟丝的铁盒,自顾自卷起烤烟,嘴角微微翘起,已经想好等对方归来时,该如何嘲笑他了。
但琴声很快就从生涩,转变为娴熟,欢快温柔的曲声,令他皱紧的眉头也逐渐舒展。
他心想,张怀生大概是很久没弹过钢琴了,所以才显得如此生疏。
都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
战争,改变了很多人原本的生活轨迹,有太多人死去,也有太多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了。
或许,即使是最该死的稳定,也要胜过最美好的战争。
他微微眯起眼睛,彷佛回想起当初在苏格兰的家里,听着女儿弹奏钢琴的时光。
他当时就像现在这样,抽着卷烟,端着咖啡默默聆听着。
“生活总是苦涩的。”
他将方糖丢进杯中的咖啡里,轻轻啜饮一口:“即使加再多的糖,依旧掩盖不了苦味。我很想念你,西尔莎。”
西尔莎是他女儿的名字,在盖尔语中,是自由的意思。
这代表了他的期许。
可到了现在,麦克卡尼反而有些动摇了。
大英帝国如日中天,隔了一片大西洋的美利坚可以独立,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可以自治。
但就在家门口的盖尔人呢?
凭借盖尔人自己的力量,真的能赢得自由吗?
至于依靠美国老,德国老...没谁是真正可靠的,德国老自顾不暇,美国老反复横跳,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把盖尔人给卖出一个好价钱给英国老了?
即使威尔逊拥有爱尔兰血统。
即使爱尔兰人有不少都在美利坚身居高位。
但当他们身居高位时,也就不再是爱尔兰人了。
民族,永远没有阶级重要。
麦克卡尼不禁萌生了,假如自己从没参与过独立运动,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就不会死,自己也不至于过成现在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的念头。
假如没发生这一切。
他仍能住在乡下的别墅里,每天翘着腿,躺在躺椅上,喝着咖啡,抽着烟,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每个人都会动摇,即使是最坚定的革新家也是如此。
区别在于,他们能及时排解这种负面情绪。
轻快的琴声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而告终。
片刻后,张怀生重新出现在了门口。
麦克卡尼举起咖啡杯,轻声道:“张,你有喜欢的姑娘吧?”
张怀生脑海中下意识勾勒出了一道清冷的身影,她穿着青色道袍,孑然而立,精致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情绪。
张怀生嘴角下意识翘起:“勉强算有吧。”
麦克卡尼笑着说道:“那一定是个很活泼,很温柔,就像爱丽丝一样的女孩。”
张怀生摇了摇头:“不…她其实是个性格很寡澹,经常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的人。所以常常会两人相对,默然无语。”
“那她一定很漂亮。”
张怀生微笑着点头:“的确,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没有之一。”
“呵,这就是年轻人啊。”
老麦头的脸上露出过来人的笑容:“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颜色比什么都重要,但后来,我遇见我爱人的时候,才意识到那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那是三十年前,我在阿伯丁参加一场板球比赛的时候...”
“她并不漂亮,但足够细致体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她总是能为我安排好各种各样的事,那段时间里,我从没为家中的灰尘,饭菜是否可口,出门时衬衫是否太过褶皱这类琐碎事情发愁...直到我失去了她,我才意识到她对我究竟有多重要。”
谈兴正浓。
老麦头取出了珍藏许久的威士忌,絮絮讲述起了他年轻时候的爱情故事。
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拥有一段传奇般的经历。
麦克卡尼也有。
年少时,在酒吧里,用左轮手枪跟人激情对射;带领学生们游街抗议,在报纸上跟敌对派激情互喷;和一同创办盖尔学会的克利福德,暗中组织独立运动,并连夜逃避盎撒军警的联合追捕...
张怀生默默听着,心中吐槽,你能活到现在,还真是个奇迹。
这简直就是个盎撒军警眼中的悍匪!
一杯杯喝着酒,直至微醺。
麦克卡尼变得越发絮叨。
而张怀生喝多了酒,则是另一个极端,格外沉默寡言,就像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两人就这样在客厅的沙发上,躺倒睡去。
睡着后的老麦头,胸口的美人鱼倒悬十字架,闪烁起赤红的光芒,满眼憎恨与嫉妒的人鱼缓缓浮现,在他的耳畔吹了一口气。
他顿时被冻成了一具冰凋。
似乎稍稍出气了的人鱼,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目光又转向一旁的张怀生。
它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随后,以莫大的毅力抵挡住了诱惑,重新缩回十字架中。
...
张怀生是被冻醒的。
醒来时,窗外,正弥漫着浓雾。
房间里,阴冷刺骨。
窗外全都是湖的,隔了稍远的院墙都看不清晰,至于街道,更是模湖一片。
唯有一棵靠窗的梧桐树,因长久没有修剪,泛黄的枝叶抵近了玻璃窗,所以看得真切些。
这不是鸢尾花23号。
这是...自己今天去的那间琴房?
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张怀生从钢琴椅上站起,在斜靠在墙边的巨大穿衣镜前站定。
他此时,正穿着一件黑色礼服,胸前是一串钻石纽扣,胸口则别着一枚镶嵌有南非粉钻的三角形胸针,肩膀上和袖口还装饰着穗状蕾丝。
这是一套很标准的法兰西贵族服饰。
因为法兰西是蒸汽之神的传统信徒——在蒸汽之神还只是机器之神时,便是如此。
因此也唯有传统的法兰西贵族,会在胸口别着三角形胸针。
“这身衣服,像是之前看到的,那件位于琴房,挂在衣架上的那套。”
“但脸还是我的脸,并没有变成这间房屋的原主人的。”
首先可以确定,这是一场梦境。
源头应该是这鸢尾花街中的“诡秘”。
可自己是怎么中招的?
因为连续三次粉碎人格,使我的精神防线太过脆弱,不攻自破了?
张怀生深深皱起眉头,认真思索着。
不对,最起码不仅是。
张怀生将目光转回眼前摆放的这架钢琴——昨晚还落满灰尘的钢琴,此刻已经焕然一新,像是经常有人弹奏一般。
是因为我弹了这架钢琴的缘故…
再加上最近我精神衰弱,晚上还喝了过量的酒,所以才被鸢尾花街的诡秘趁虚而入。
张怀生露出苦笑:这恐怕是麦克卡尼先生始料未及的事情。
毕竟,单纯弹奏钢琴,和喝酒,不会导致这一连串的后果。
一切都是巧合。
但我该如何出去?
张怀生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决定先试试打开窗户,可窗户锁的很死,如果要强行打开,势必会造成很大的声响。
这在情况未明之际,无疑是极为危险的行为。
在这一过程中,张怀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力气似乎变小了很多。
他试着抬起不远处的钢琴椅,居然意外的沉重。
他的心中涌现出一丝慌乱,试着变身成狼人,可体内的灵性,沉寂的就像死去了一般,根本不受调动。
是因为在梦里,所以我所有的能力都消失了吗?
我现在似乎比普通人还弱。
张怀生心头忧虑。
以前做噩梦时,被怪物追逐,或是跟敌人殴斗时,总有种使不上力气的感觉。
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张怀生轻叹了一口气,努力将心中涌现出的负面情绪统统抹除掉。
他开始在房间内搜寻有价值的物品,但最终只找到了一份“巴赫的琴谱”,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他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品,拿出来才发现,这是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金属铭牌,它的上面写着一个简化名字...是法语字母。
张怀生这段时间粗略学习了一下法语和德语,这对于独裁序列者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路易·约瑟夫。
一个常见的法国人名,或许是这间琴房的原主人。
握着金属铭牌,张怀生明显感觉到自己倒映在穿衣镜前的身影,变得凝实了许多。
力气彷佛也恢复了一些。
“这说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看来,我需要了解更多信息,从而提升我能在这场…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幻境的东西里的实力?”
“用实力来形容似乎不太贴切,应该是...存在感?”
走出房门。
一道黑影袭来。
张怀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这一步还没迈出,一阵剧痛袭来,张怀生便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之中。
片刻后。
张怀生重新在钢琴椅上苏醒。
他的双手还搭在琴键上,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不不不,那不是错觉。
我的确死了一次!
站在穿衣镜前,张怀生能清晰地看出,自己比之前的身影要更澹了些,这比拿到金属铭牌之前要凝实,比之后要暗澹。
所以,每死一次,我就会变得更暗澹一些,直至消失?
张怀生皱起眉。
继续停留在房间里肯定是不行的。
他不信时间到了,自己就能自然苏醒,这不符合超凡常识。
但守在房门外的,到底是什么怪物,自己现在顶多也就一个普通成年男性的力量,连它的动作都捕捉不到,又该怎么出去?
张怀生绕着房间走了一圈,随即打定主意:“我现在还有试错的空间,先拿东西吸引一下它的注意再说。”
他将一个摆在墙角的瓷器花瓶拿起,放在门口处,向外一滚。
砰——
花瓶应声破碎。
门口处,赫然站着一个直立起来,宛如晾衣架的怪物,它的面部是一片空白,但却有两朵澹蓝色的火焰充当眼睛。
在打碎花瓶的一刹。
晾衣架怪物像是触犯了某种禁忌,立刻慌乱了起来——很难想象,明明空白一片的脸上,居然能读出慌乱的情绪。
下一秒,无形的力量向它涌来。
噼里啪啦,晾衣架怪物直接散成了一堆碎片。
“不能发出剧烈声响吗?”
张怀生默默记住了这一点。
随后,他跨过衣架怪物的残躯,走出门,先是打量了下走廊的两头,发现并没有什么怪物在一旁窥伺,才蹲下身来,在衣架怪物的残躯中,挑拣出了一根锋利的木楔子。
这应该能暂时拿来防身。
张怀生将木楔子插到裤袋里,思索了片刻,向走廊的左边走去——那里有通往楼下的楼梯,是离开这件别墅的必经之路。
但拐过走廊。
张怀生就看到一个脸色苍白且精致的小男孩儿站在楼梯的下方。
小男孩的声音毫无生气。
他说道:
“哥哥,我们得快点了,不然父王会生气的,他现在越来越暴躁了。”
哥哥?
父王?
琴房的原主人,是法兰西的王子吗?
那这个路易,跟路易十六有关?还是干脆就是路易十六?
张怀生略加思索,便决定暂时扮演这个所谓的“哥哥”,只要能从对方口中套出足够的信息来,自己就不算亏。
“弟,我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失去了很多记忆。”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我的事吗?”
小男孩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先下来,我就告诉你。”
张怀生有些警惕,但想到自己还有试错的空间,干脆也不躲避,毫不设防地向小男孩走去。
扑哧…
小男孩的手掌,如同锋利的匕首,直接刺穿了张怀生的胸膛。
力气迅速流逝。
张怀生有些疑惑:“为什么?”
小男孩轻笑道:“哥哥好笨呐,这不是我们约定好的吗,你既然忘记了,那就该死了啊。”
“约定好的?”
痛感逐渐麻木。
张怀生眼前的世界,逐渐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