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玲珑每逢夜里都会站在赤王府门前。
无论外头下着多大的雪,如约而至。
“都已经这样了……”
二娘心里想着,这是皇帝许下的亲事,两国联姻,拒绝不了,月玲珑无论到最后论资排辈是妻还是妾,终归是郑家的人,冻坏了吃亏的还是郑修,于是二娘便屡屡主动邀请月玲珑进入赤王府。
起初月玲珑不肯,礼貌地说在门口候着即可,赤王尚未原谅她。
二娘说起此事时。
郑修只是澹澹一笑:“好一招以退为进。”
二娘又开始揪郑修耳朵:“人家今年刚过十六,爹死的时候,人家小姑娘尚未出世。”
“那又如何?”
“你!”
二娘被郑修这随意的态度气得不行。
好不容易让二娘撒开手,郑修揉着红肿的耳朵,暗道那月玲珑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你弟,嘴上却说:“我说二娘,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天下,也只有你能揪王爷的耳朵了,你可真比皇帝还牛逼啊。”
“哼!你就算当了皇帝,咱也是皇帝的姐姐,辈分上就是大你一辈。”
二娘轻松被转移了话题。
“啊这,你小声点,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传出去,可是要抄家的。”
二娘顿时不敢乱说,但仍是想劝郑修对月玲珑好一些。
郑修没答应。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理会月玲珑,无关爱恨,在他眼中,月玲珑长得再漂亮,身份再特殊,也只是路人罢了,不如凤北香。
自顾秋棠发现“百鬼行军”第三天。
郑修每天都会主动联络顾秋棠。
顾秋棠那天说他也不太肯定,百鬼军旗上是否写的就是一个“郑”字。
如果是“郑”字,那该如何解释?
二十年前郑家军怨魂不灭,于荒原上徘回?
若是在窥见门径、得知世界的诡秘前,郑修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可现在,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果是的话,里面……会有老爹吗?
百鬼行军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要看见百鬼行军,需要特定的条件。
根据顾秋棠说的话,一是“月圆之夜”,二是“大雪”。
月圆之夜不难,等便是;大雪也不难,北方荒土常常下。可下雪时乌云盖月,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确很难。怪不得“百鬼行军”这个传闻,传了好几个月了,却极少人亲眼目睹。
也就是顾秋棠,信了郑修的鬼话,找了一座雪山,一蹲就是两个月,冰天雪地里如石头般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才恰好看见了那离奇的一幕。
这件事起初憋在郑修心中,他谁也没说。
而凤北不愧是与他心灵之窗相连的伴侣,她没多久便察觉到郑修的心事。
耳鬓厮磨时,凤北侧耳倾听,偷偷听着。
郑修的烦恼赫然与“郑浩然”有关。
可要问“你爹出什么事”了吧……都挂灵堂里了,还有什么事能出的?
于是趁着云雨过后,凤北趴郑修身上,伸出手指在郑修的胸膛上划着圈圈,意有所指地问:“如果,我说如果,你爹他还活着,他会喜欢我当郑家的儿媳妇么。”
凤北从来不会在郑修面前提起“郑浩然”,正如郑修不会在凤北面前提起“凤南天”。
“你又偷‘听’了。”郑修轻叹:“不是说了,你强行走两种门径,二者冲突,若处理不好,会变成如和尚那般,心陷疯魔,分不清自我。”
凤北对此倒无所谓,早已看开,微微一笑:“早分不清了。你不是挺欢喜的么?”
“呃……”
郑修无言以对。
两种快乐听起来很愉快,但实则并非如此。自从凤北时不时表现出另一种人格后,郑修一直在担心凤北的心理健康。他宁愿凤北的“异常”是暂时的,是一种病,时间久了,或门径走得顺畅后,可自行痊愈的那种。
在郑修身边,除自己、凤北、和尚三人外,他从未遇见过敢以异人身份,走进其他门径的人。和尚目前的状况郑修有目共睹,但和尚似乎已经能和其他人格“和平相处”,趋于稳定,而凤北如今的状态,不算特别乐观。
谈起郑浩然,话已说开,郑修没有隐瞒,索性将顾秋棠的发现如实告诉凤北。
凤北闻言,勐地从被窝中坐起,深思片刻,道:“该不会……是鬼蜮?”
郑修闻言一愣,片刻后,凤北的提醒让郑修宛如雷霆贯脑,轰然炸开。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民间流传的谣言,说郑浩然在战场上,血气滚滚,冲天而起,漫天血肉化作一身血肉甲胃,令他如同鬼神,杀得蛮子片甲不留。
小时候听见这种话,纯粹当做是百姓添油加醋后形成的民俗怪谈。如今仔细一想……
“二十年前!”
“该不会……”
“我爹他就是……二十年前的第三位人柱?”
“你、魏辰,还有……我爹!”
“混账!”郑修一拳重重砸出,即将将床榻轰塌,凤北却轻飘飘伸出一掌,半途接下。
二人拳掌相碰竟掀起可怕的气浪,在房间中呼啸而过,吹熄烛火,纸窗摇曳,簌簌响动。
因此,赤王府中不少人听见了响声,直呼赤王天赋异柄,动静真大。
房顶上的瓦被吹走了几片。
啪!
橘猫在窝里趴得好好的,恰好一片瓦旋转落下,砸在橘猫头顶。
橘猫脑壳上很快肿起了一个大包。
“呜呜呜……”
橘猫怒了,伸出猫爪,朝不远处的房子抬手就是一爪。
肉球状的光团无声轰出。
啪。
轰隆隆……
一阵地动山摇。
赤王的寝室,塌方了。
月玲珑天没亮就走了,静悄悄的,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庆十三打趣说,这姑娘就像是夜里的猫,见不得太阳。
第二天一早,闫吉吉提着工具箱,又来修葺倒塌的房子。
“老爷啊,听说这房子塌的时候,你们恰好在里面……?”
闫吉吉一路上听见了不少传闻,得知这塌方的动静竟是这般鼓捣出来时,路上不禁倒吸了许多口凉气,心惊的同时暗暗敬佩,不愧是年轻人,有冲劲。
郑修到现在仍不知道橘猫为何平白无故地发飙,将他的寝室轰了,可如今他那叫一个百口莫辩,谁让他和凤北恰好就在里面办事呢?
办着办着房塌了,找谁解释去?
官府的人来了也不信啊。
无奈郑修只能面露苦笑,看着闫吉吉在院子里敲下钉子,启动“吉祥工房”。
在“工房”范围内,所有的“建筑”都会变成一个个方块,任由闫吉吉操纵,重新堆砌成房屋的样子。
闫吉吉这本事一般不对外人施展,看着闫吉吉抡着大锤一个个方块敲着,郑修怀中抱着猫儿,安静旁观,闫吉吉的每一个动作浑然自若,令人赏心悦目。
“是了,老爷,有一件事,顺道和您提一嘴。”
即将完工时,闫吉吉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做着收尾的活儿,一边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暗铁’?”
郑修一愣,摇摇头:“没听过,老闫何出此言?”
闫吉吉将擦汗的毛巾搭在脖子上,环目四顾,见四下无人,他来到郑修身边,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前不久,皇帝老儿让咱们做了一批怪东西么?”
“你是说,攻城器械?”
闫吉吉点头:“后来,兵部运了一种黑乎乎的铁胚,让咱们用那铁胚再做一批。那黑乎乎的铁胚与一般的铁矿截然不同,完全是两码事,用炉子融了几天几夜,才勉强融成铁水,差点把咱工房的炉子给鼓捣废了。”
见郑修皱起眉头,闫吉吉又道:“老闫我问了一位朋友,那人年轻时曾在夜未央里当过差,他十分笃定地说,那种铁胚叫‘暗铁’,常生于鬼蜮周围的地下,产量稀少。是了,从前夜未央那帮星宿们,背上用来养猫的箱子,就是用那玩意铸成的。”
在老闫看来,这件事他也是怕郑修蒙在鼓里,顺嘴一提。如今郑修当了王爷,他旗下的产业替皇帝办事,那是理所应当的事,钱管够就成。总不能不干呀!大不了不出那么多力便是。
就拿闫吉吉来说,给皇帝办事,他用的都是返璞归真的锻造技巧,绝不用“吉祥工房”。
“要不是老爷您当了王爷,这些官家的活,给多少钱老闫我都不干!从前若有这些活,都是买命钱,活一旦办完,上面为了保密,十有八九会杀人灭口。”
闫吉吉最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个玩笑。
这种话他只敢在郑修面前说,其他人面前,他只字不提。
郑修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辛苦老闫了。”
看着相当于重新装修一遍的新房子,本想说就这一回,可转念一想,他也不太肯定,便尴尬地说:“若有下次,可能还得……咳咳!辛苦闫叔了。”
走时郑修让闫吉吉捎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他为了方便,总会在府中备一些真金白银,方便砸人。
闫吉吉哼着歌走了,离开时不忘感慨:“年轻真好。”
一场误会消弭于无形,郑修咬牙切齿地盯着怀里面露无辜的橘猫,刚抬起巴掌,橘猫便翘起腚,郑修咬咬牙又放下,这回坚决不奖励它。
“瞧你干的好事!”
橘猫委屈巴巴地指着自己脑门上的包。
郑修掀开猫头上的毛毛一看,气笑了:“得亏你说得早,不然肿包都该消了!”
橘猫怒了,朝刚修好的房子又抬起巴掌。
郑修急了,一顿狂风暴雨的奖励落下。
这回橘猫终于心满意足,再次尿了郑修一档,喵嘤嘤地跑了。
回房换了一身衣服,郑修找到在花园里赏雪的凤北,问起“暗铁”一事。
凤北想了想,点点头:“是有这回事,黑箱虽说平常是用来装引魂灯的,但从前那人还在位时,许多人都知道,万一碰见了‘必须带回之物’,可用黑箱装回来。”
“指的是‘诡物’?”
“应该是了。”
“暗铁到底有什么用?”
“那人当时从来不曾提起过,但依我推测,无非是隔绝秽气罢了。”
与凤北交流过后,郑修心中的疑问并没有完全得到解答。即便是用来隔绝秽气,大帝用这种材料做攻城器械干什么?
总不能是打进常闇里吧?
这个推测看似合理,却非常离谱。
连昔日的夜主都对常闇忌讳莫深,视若蛇蝎勐兽,魏阳尊如今帝位稳固,怎会干这种蠢事。
距离顾秋棠看见“百鬼行军”,距离下一次月圆在即,郑修犹豫着是否要找个理由,外出一趟,与顾秋棠汇合,查探“百鬼行军”。
可至此,其实郑修自己也没想清楚,找到了如何,找不到又能如何。
如果那里真的是鬼蜮,里面上演的……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
又或是老爹死亡那刻?
他若进去了……
一时间,郑修闭上眼,想到种种可能,百般复杂,凌乱如麻。
月玲珑时不时出入赤王府一事,虽说都在深夜,但也瞒不过某些人的眼睛。
尊安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三,天上薄云如雾,柳絮般的小雪轻舞飞扬,带来几分冬寒。
入夜后,月玲珑如约而至,她先是在门口站了一会,执拗地等着赤王。郑修知道月玲珑就站在门口,没打算见面。
二娘将月玲珑请了进去,送上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小姑娘受宠若惊,留到半夜。
踢踏踢踏踢踏。
在月玲珑留宿后不久,一辆奢华的马车踏雪而来,停在赤王府门口。
“吁~”
来者让郑修有几分意外,竟是魏阳尊。
车夫霍惑来了几回,一回生二回熟,轻车熟路,敲敲门,便坐回马车上,两腿随意搭在马屁股上,闭着眼睛等赤王。
郑修上了马车,车厢昏暗,一段时间没见,魏阳尊仿佛又老了几岁,皱纹愈深。可他那两道炯炯凌厉的目光,在漆黑无光的车厢中,如两颗灯泡般,令人心寒。
魏阳尊总喜欢在赤王府门前谈事情,郑修也习惯了。这一回郑修没有锦衣面圣,简简单单的一袭袍子,轻装入内。
魏阳尊笑了笑:“朕配予你的夫人,可曾喜欢?”
“不喜欢。”
郑修想也没想地回道。
“哦?”魏阳尊目光往赤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似笑非笑:“看不上眼?”
郑修又摇头:“看不上眼。”
“哈哈哈哈!”不料魏阳尊不但没有怪罪,反倒开怀大笑:“好!看不上眼好,看不上眼就对了!朕果然没看错人,你看似风流倜傥、身边女儿无数,却绝非只念儿女私情、不顾家国仇恨之人。”
郑修沉默。
魏阳尊开心地笑了一会,突然变了脸,前一秒还笑得跟叔伯长辈,后一秒却沉着脸,用一种母庸置疑的口吻,对郑修说道:“已经谈拢了。”
郑修轻叹,白雾如注,心中冰寒,平静道:“请说。”
“婚礼一事,当遵循他们的习俗。”
“你需去一趟北边荒土,跨越国界,一路向北。”
“在他们的习俗中,狼王之女与他人喜结连理,需抵达他们的圣山——巴格那莫山。”
“在巴格那莫山中,传说住着一位与世无争的‘大天巫’。”
“狼王之女需得到‘大天巫’的祝福,才算是正式完婚。”
魏阳尊在黑暗中,忽然欺近几分,压低声音:“朕有两件事,交托于你,非你不可。”
“第一,朕收到消息,白秋月还活着,如今就在北国荒原里,将他找出来,朕要他活着。”
“第二,确认住在巴格莫山里的大天巫是否活着。”
郑修心中惊讶,却没有多问,沉默片刻,点点头,答应下来。
呼~
压在肩膀上的无形压力消弭于无形,魏阳尊开心地笑了。
“朕对你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