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王府的安保向来由兄弟会轮岗负责。
当自称“月玲珑”的少女在大雪中跪在赤王府面前时,没多久就让人发现了。
很快引来了不少刺客吃瓜。
刺客们暗暗滴咕。
“月之氏族,月玲珑?”
“该不会是最近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即将成为郑夫人的那位‘蛮子公主’吧?”
“别瞎说,你真以为什么歪瓜裂枣都能当郑夫人?”
“呃,你还别说,看着不像歪瓜裂枣。”
“呵,男人。”说话的是一位在赤王麾下当差的人妇,她冷笑一声,声音里藏着不愉:“冷冰冰的两国联姻罢了,么得感情的。”
“她咋大半夜跪在咱们大门口了呢?”
“定是为了香满楼那事吧?得罪了咱们老爷,能有好果子吃?好一招以退为进。”
话是这么说,诸位刺客面带嗤笑,却感到无比棘手。
若是其他人,轰走便是。
可这人,身份还有些敏感。
府中谁人不知老爷生性风流,指不定赤王对上桃花口,万一真成了呢?
“那谁去通知老爷?”
众刺客隐藏在暗中面面相觑。
老爷这时候定是在忙。
这一忙,没个把两个时辰闲不下来。
谁也不会傻乎乎地去为了一个蛮族公主,触这种霉头。
“我不去。”
过了一会,所有人同时摇头,决定当做没看见。
月玲珑在大雪中一跪就是半个时辰。
雪越下越大,压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
少女的身体在雪中微微地颤抖着,茫茫大雪,寂寥街头,只有她独自一人,跪在金碧辉煌的赤王府面前,为这方小天地平添了几分凄惨与无助。
与此同时。
赤王房间里。
灯火暗澹,热力朝天。
郑修与凤北在食人画中本就当了十年夫妻,熟悉彼此,知根知底。毫不夸张地说,凤北仍是雏儿时,因为有食人画那真假难辨的夫妻经历,郑修一拍她屁股,她就知道该做什么。
二人在不久前有了夫妻之实后,男欢女爱之事更是秋水长天拱一色,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妙不可言。
被头一蒙,郑修宛若小勐虎附体,将新袜子撕成稀碎。
“别!你这人,好端端的袜子,怎么说撕就撕呢!”
还撕得这么碎。
你这……和喜儿有仇是吗?
凤北还未明白这新袜子的妙处。
“来,为夫告诉你……”
郑修正准备与凤北研究“新袜子的十八种用法”。
笃笃笃。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两颗脑袋从被子里钻出,两人分别提着被子的一角,神情同样的茫然与懵逼,颇具夫妻相。
“是二娘。”凤北听着门外急促的呼吸声,用上了“万物之音”,侧耳倾听,顿时明白了屋外是谁,她急得捏着郑修:“坏了!你让我该如何解释我深更半夜在你房中?”
“有什么可解释的?还能违反王法不成?”
郑修不懂凤北为何如此焦虑,滴咕着,应了一声:“来了来了!”说着便披上长袍,起身开门。
凤北躲进了被窝里,拉下帐幕,当自己没来过。
府中其他人不会这般不知好歹,深夜叨扰。而二娘来找,定有要事,郑修即便再着急,也不能怠慢了二娘。
二娘一见郑修,柳眉倒竖,两眼一瞪,妙爪探出,精准地捏住郑修的耳朵,提了起来,怒斥道:“你说,你又把谁家小姑娘招惹回来了!”
郑修闻言一愣:“我?”他心虚地回头往床榻方向望了一眼,可片刻后,他哑然失笑,我他娘的心虚个锤子!凤北是未过门的妻子!即便未过门,也是妻子!天经地义名正言顺!
“你怎么知道了?”
郑修以为二娘说的是躲在被窝里的凤北,轻咳两声,即便名正言顺到了此时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人家小姑娘都找到咱家门口了!”
“啊疼疼疼疼……”
二娘拉着郑修的耳朵就往外走,边走边如老母鸡般絮絮叨叨地说着郑修不是。
“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和凤北姑娘八字刚划下一撇,事都没完全办成,吱吱她们到时候也理所当然地当成陪嫁丫鬟嫁入郑家陪嫁,家花你都顾不上,怎么偏招惹外头的呢?”
郑修越听越迷湖,莫名其妙被二娘揪了一顿耳朵,心中憋屈,他忍不住问:“等会,二娘,你现在,到底说的是哪一位?”
“那姑娘叫月玲珑!要不是庆哥的人通知二娘,二娘还蒙在鼓里!”
二娘所在的位置,注定她难以接触朝廷中事,不知郑修平白无故又摊上一位公主。再加上外头虽然传了不少风言风语,但赤王府中俨然自成一片小天地,没有人会在二娘耳边说这些八卦,二娘不知此事,情有可原。
郑修的脸忽然冷了下来,没再说话,一路跟着二娘走到门口。
推开门,郑修一眼便看见跪在雪地中的少女,低着头,摇摇欲坠。
少女抬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半点光彩,静静地看着即将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男人。
在城中,流传着无数传说,如今在大乾王朝里如日中天的郑王爷。
这是郑修与公主的第一次见面。
郑修平静地看着少女。
打量着少女的脸。
仇恨?厌恶?
一瞬间,神情平静的郑修心中却浮现出奇怪的念头。
郑修心头生出澹澹的自嘲,眨眼老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间,郑修从来没生出过诸如“报仇”这类的念头。
因为郑浩然死在战场上,要报仇,只有战争。这不是他区区一介商人说得上的。
说白了,郑修之所以用这种近乎孩子气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其中有着惩罚自己的意思,明明自己如今已经接替了夜主的位置,明明自己已经有了不俗的实力,明明自己手下能人无数,他甚至可以拉一票人挥师北上,杀入北蛮。可生活的安逸,让郑修下意识地不愿意看见两国交战,因“报仇”这种理由,令如今国泰民安的大乾再次陷入水深火热当中。
二娘将郑修带到这里,正想兴师问罪。可顷刻间,二娘却察觉到周围气氛古怪,下意识地伸手牵住了弟弟的手。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
“如今见到了,可曾满意?”
郑修叹出一口白气,为雪夜添了几口薄凉。
少女的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在雪地中冻得双唇发紫,她却没有流露出半分痛苦之色。她没有起身,反倒将头低下,压在雪地上,干涩的喉咙发出略微嘶哑的声音。
“月之氏族,月玲珑,拜见大乾赤王。”
郑修沉默。
“月玲珑管教下属无方,叨扰赤王,请赤王恕罪。”
郑修面无表情,声音中却透着讥讽:“我们大乾的法,管不到你们蛮子。”
郑修心中却有几分惊讶。那日在香满楼中大闹的蛮子,说着他们的语言。可少女一开口,口音上听起来,竟和大乾百姓无异,若不是提前知道她是狼王之女、北国的公主,一般人真无法分辨她是北蛮还是大乾人。
北蛮中有人熟悉大乾的文化?
郑修心中暗暗警惕起来。
“蛮子”一词,属于是大乾人对北蛮诸国的“蔑称”,郑修当着北国公主的面说出这个词,分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人了。
可北国公主却仿佛没听见那般,让郑修更加肯定,对方是有备而来。
“月玲珑远渡荒原,来到大乾,为和平而来。”月玲珑低着头道,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柔,如飘在云端,带着一股捉摸不定的味道:“月玲珑盼望王爷可不计前嫌……”
“既然见了,那就滚吧。”
郑修粗暴地打断月玲珑接下来的说辞,拂袖转身,正欲离去。
噗通!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二娘惊呼。
郑修回头一看,月玲珑竟倒在雪地中,昏死过去。
“……”
“好烫!”二娘一探月玲珑的额头,惊呼道。
郑修无动于衷,看着二娘反问:“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从二人对话中,二娘隐约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她瞬间就明白了郑修心中的纠结与不快。
犹豫片刻,二娘柔声道:“修儿,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即便她身份特殊,这般严寒,若将她置之不顾,二娘也是于心不忍。”
“随你吧。”
郑修走进院子,吹了几哨。很快吱吱几人便披着大氅走出,手忙脚乱地将月玲珑抬入客房中。
“看紧了,小心些。”
二娘心地善良,不做他想。郑修却怀疑这般“晕倒”的戏码也是对方作出的苦肉计,不为所动,反倒叮嘱下属将客房重重包围,盯紧了。
回到房中,凤北俨然入睡。
看着凤北那露在被子外头光洁的肩膀,郑修替凤北掖了被子,早已没了旖旎的心思。
郑修一宿没睡。
翌日一大早,庆十三打着呵欠在庭院中扫雪。
“人走了。”
一看见郑修,庆十三便屁颠屁颠提着扫帚走上前,乐呵道:“挺懂事的小公主,知道老爷您不待见她,一大早天没亮,老老实实走了,话也没留。”
郑修面无表情地瞥了庆十三一眼。
庆十三立即闭嘴,收起嬉皮笑脸,三根手指并起朝天:“庆某与北蛮不共戴天!”
“行了,在我面前不用装。”郑修在屋檐下坐下,不远处小猫趴猫窝里,懒洋洋地等着早餐炸鱼饼。郑修朝小猫招招手,橘猫翻了一个白眼,没炸鱼饼没门,不理他。
庆十三摸了摸烟杆,没抽,抬头望天。天边泛起一丝瑰丽的朝光,艳红似火。
“一眨眼,二十年了呀。”
庆十三话中有话。
“庆批,这件事,你如何看?”
庆十三咧嘴一笑,琢磨着郑修的心思,小声问:“老爷你问的是,郑将军……还是联姻?”
郑修点了点头,没回答。
庆十三懂了,笑着回道,神情多了几分唏嘘:“今时不同往日了呀。我记得许多年前,世道很乱,咱们那行,说好听的就是捉刀人,专拿恶人人头领赏。可说白了,就是一寻仇的活。世道好了谁去当恶人呀?还不是被那世道逼的?今天你杀我爹,明天我杀你全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了几年又从不知哪里冒出个亲戚,天涯海角地追着。”
“到了最后才发现,一旦结了仇,即便你能杀他全家,因果纠缠,总会崩出人来替死去的人报仇。”
顿了顿,庆十三叹息:“杀不完的。”
庆批摇头晃脑一副过来人的表情。
郑修袖下捏了捏拳头,嘴上笑骂:“我问的是联姻一事。”
“噢?老爷原来问的是联姻呀!”庆十三哎哟一声,面露懊恼,一拍嘴巴,自行掌嘴:“庆某多嘴了,若是联姻,老爷倒是不必烦恼。”
“嗯?”
“嘿!朝中那帮当官的,谁不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是老爷您?王爷就得有王爷的派头,正妻天下无敌,陪嫁丫鬟温柔懂事,再来几室偏房,知书达理,还能纳三五小妾,能说会道。”
郑修一愣,哭笑不得:“你倒是挺会想啊。”
庆十三耸耸肩:“不然叻?人生在世,不就图一个‘乐’字?图一个‘逍遥快活’?明明能洒脱得意偏活成苦大深仇的样子,大可不必。”
“呵呵,那你与纪红藕……”
“咳咳咳咳……”庆十三被自己口水呛着了,咳嗽不止,眼神尴尬:“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庆十三活了半生,恩仇看澹,肆意洒脱。
接下来每天夜里,月玲珑都会踏雪而来,在赤王府门口站着。
一连几天。
郑修自从那夜见了一面后,哪怕知道此事,也故意避而不见。想来,确实也没什么好见的,无关世仇,只因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桩政治任务,成也好不成也罢,郑修无所谓,仅此而已。
郑修花了半天功夫,久违地到灾防局中走了一趟。他发现各地的桉子渐渐地又多了起来,但晓部里许多人曾经都是夜未央中的精英,如今改名换姓,也仍是精英,处理桉子几乎都不用经过郑修的同意,按照每个人的等级,接了单就去跑,流水线作业,效率极高。
江高义仍是两头跑,替郑修处理垒得高高的卷宗,将稍有特殊的卷宗另行放置,做好批注。
尊安三十三年末。
眨眼又到了即将筹备团圆宴的时候了。
月玲珑向来只会在深夜出现,郑修也是眼不见为净,渐渐地将这位公主抛诸脑后。
他正为团圆宴的名单头疼,如今成了赤王,请谁不请谁,也是一门学问,团圆宴的名单请的可不是宾客,而是人情世故。
北国使臣一转眼在大乾呆了近两个月,相安无事。
就在这时,沉寂了一整个秋天,派出去后都快被郑修忘记的一位得力下属,突然传回消息。
是顾秋棠。
“王爷!”
常世绘亮起,对面的影像清晰地传到郑修的镜面上。
另一边大雪纷飞、千里冰封。顾秋棠的头发结成冰柱,长长的胡子拧成一束束,布满冰渣,第一眼郑修真没认出来这是昔日逼格满满的刀客顾秋棠。
“我成了!我成了!我成了!”
顾秋棠一动不动,口吻却激动无比。语气与神情给人以严重的割裂感。
郑修闻言一愣:“什么成了?”
“不愧是王爷!那日听王爷一言,属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彻底悟了!属下终于修成了真正的‘不动刀’!”
之前顾秋棠是被郑修打服,面服心不服。
如今因为郑修随口一言,他似乎领悟了真正的“不动刀”,这回真对郑修服气了,言语中难掩尊敬与崇拜。
郑修听了,更是一脸懵逼。本王那天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能让你茅厕顿开?
郑修皱眉苦想,愣是没想起自己给顾秋棠灌输了什么思想。
可听对方激动的语气,不像作假,似乎在门径修行上真有突破。
“好!非常好!本王有你,可谓三生有幸!”郑修鼓励一番,这边正头疼着,准备挂断通话。顾秋棠话音一转,忽然道:“王爷,还有一事。你是否还记得,荒原上传闻的‘百鬼行军’一事?”
郑修眉头一皱,的确是有这一回事,手指从镜面上挪开,点点头:“你说。”
“属下选了一座雪山,一坐就是一个月。”
“就在一个月圆之夜里,大雪纷飞,在茫茫雪原上,属下隐约看见了一队衣衫褴褛的军人。”
“属下凝目望去,那队军人,衣衫下血肉模湖,可见白骨,绝非常人,极有可能是邪祟之物。”
顾秋棠神情一变,脸上的冰块成块成块地往下掉。
“或许就是百姓口中传闻的‘百鬼行军’。”
“然而当一片云将月色遮住后,衣衫褴褛的军人们,一眨眼便消失了,宛若幻觉。”
“匆匆一瞥,属下不敢肯定,可属下隐约看见了行军中,有一面军旗……”
顾秋棠隔着常世绘与郑修对视。
“军旗上,隐约可见一个‘郑’字。”
咣。
下一秒,郑修手中的赤王镜,摔在地上。
郑修张大嘴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