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缪很好奇,黎木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让她“重返故乡”。
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然后说,
“其实,我能感觉到,你可能并非真的需要我充当一个向导。也许你是在关心我,或者说同情我。”
黎木笑着说,
“我很像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吗?”
“不……”缪缪想了想,然后轻笑一声,“我只是有一种比较隐约的感觉。就是说,我们可能关系变得好一些了。而你,又恰好是个比较在乎跟你关系好的人。”
善解人意的缪缪说完这句话后,稍稍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带着稍微的弧度,随着眼睛的眨动上下扑朔,就像荡漾在风中的蒲公英。倒是分不清楚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了。
她似乎有所领悟,又重新抬起头,开朗地笑着说,
“不管你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能让我回到芒格纳……不,只要能让我看到芒格纳都行。”
“缪缪,别把自己的许诺变得很廉价。”黎木坐在沙发上,比较放松,“我们之间交流并不多。但你应该是知道的,你住在我的梦境里,就等于毫无保留地将你的一切都展示给了我。正因为如此,我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她是黎木所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能真正意义称得上是“完美性格”的人。有着一切美好的品格与操守。却就是这样的她,内心的情感与追求是彻彻底底地割裂的。
她有纯洁的钻石之心,闪耀且美丽,但极易破碎。
黎木相信,假如此刻就对她说,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回到芒格纳。这样的话,可能会让她直接崩溃。
完美且脆弱。
这用来形容缪缪最贴切不过。
缪缪的目光从黎木脸庞划过,望向窗外的雪原。白茫茫一片,无风无人烟,干净又寂寥,
“所以,我们已经算得上是知心好友了吗?”
黎木摇头,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算知心好友。”
“那这算什么?”
黎木并不避讳地说,
“我是你的偷窥者。我知道你的秘密,知道你的想法。我站在离你很远的阴影之中,看着聚光灯下闪耀的你。你在舞台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我都知道。”
缪缪笑了起来,
“真好啊,不是吗?在欧尼塞斯大陆,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在意我。”
黎木心里发堵。刚才他说的话,换作任何一个性格有缺陷的人,都会觉得他是变态,令人作呕。但缪缪没有,她甚至完全不觉得被人偷窥是件坏事。
这就是她,拥有完美性格的她。
黎木沉默了许久,一句话都没说。因为他已经明白了,缪缪终将回到那片焦黑的大地上。他站起来,
“缪缪,你的伙伴已经到了。”
“我该怎么跟她打招呼?”
黎木说,
“接下来我将分离我的梦境,让你拥有独立且完整的身体。”
缪缪没怎么听懂,但她只是点头。
黎木离开了梦境。随后,他操纵自然原力,将承载着缪缪的梦境完全分离出来。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再做梦了。事实上,梦境本身就是一种累赘,是潜意识的反映,是不受个人意志所支配的。得益于自然原力,他才能把这份累赘分离出来。
然后,他将分离的梦境植入了早已准备好的秘偶之中。
秘偶的样子,就是缪缪的模样。是他量身为她打造的,虽然并非真实的血肉之躯,但也无限接近了。
秘偶室里,黎木靠着工作台,等待缪缪的醒来。
约莫十分钟过后,秘偶室里忽然充盈其一种十分柔和的气息。这是缪缪灵魂的气息,味道。
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就像初生的婴儿,包含着面向新世界新事物的单纯与好奇。她还不太熟悉自己的秘偶身体,略显笨拙地抬起手臂,迈开脚步,身形稍微有些不稳。
黎木也没去搀扶她,让她自己慢慢适应。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一模一样……”
“什么?”
缪缪看着黎木,笑了起来,
“我说,这副身体跟我在欧尼塞斯大陆的身体,一模一样。皮肤上每一个毛孔的分布都丝毫不差,不同地方的肌肤光泽都完全一致,简直就是复制出来的。”
黎木说,
“你满意就好。”
缪缪的手指划过胸脯,
“但是我很好奇。就连我的胸膛,我的女性特征,都丝毫不差。这份重量,触感,完全一致。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说,真的可以看透我的一切?”
黎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说了,你住在我的梦境里,就相当于把你的一切都展示给了我。你的身体细节自然不例外。”
“但……有必要完全一致地制造出来吗?这工作量应该很大吧。”
“你就当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吧。不一比一地复刻出来,我自己都难受。”
缪缪笑着说,
“这么说起来,我算是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被你摸过咯。”
黎木面无表情地点头。他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这就是事实。但是,对他而言,为缪缪打造这副秘偶身体时,所怀揣的心态是“创作”。
创作之心,是神圣的。
就像画家不会对自己笔下的裸体动情一样。
黎木问,
“适应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因为完全一样,也不需要怎么去适应。”
黎木点头,然后说,
“虽然表面上看,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你记住,你现在并非是‘灵魂与肉体’的结合,而是‘梦境与秘偶’的结合。你的灵魂以梦境的方式存在,你的肉体则是无限接近生命但绝非生命的存在。”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
“因为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对自己的认识,那么跟死亡也没什么区别了。”黎木站直了,向外面走去,“记住,时刻保证你的灵魂存在于梦境之中,不然的话,不管你身在何处,一旦灵魂离开梦境,立马就会回到欧尼塞斯大陆。”
“嗯,我知道了。”
“那跟我来吧,一起去见见即将与你同行的伙伴。”
缪缪心中满是期待。她无比想要知道,自己的伙伴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同样是来自芒格纳的,应该也是一个看到就会让人觉得很幸福的人吧。
她跟在黎木身后,走上通往一楼的楼梯。
安全屋里始终有一股澹澹的幽香。也许是因为古朴的家具和装饰品。也可能跟有两个女人长期住在这里面有关。
对缪缪而言,黎木所带领她走上的路,并非是什么通往一楼的路。
而是名为“成全”的路。
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黎木为何要成全她。她只知道,她将返回故乡,哪怕是以“梦境与秘偶”的形式回去的,也足够了。
……
黑斯廷斯通过无限之路进入了安全屋的本体。
当她踏足安全屋的瞬间,立马意识到,这是一处独立的时空。在这个时空里,有成套的且不同于外面的时空规则。她第一时间尝试用自己的能力去感应这座时空。但不论她如何尝试,都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也就是说……她有着操纵时空的能力,但无法对安全屋所在的时空使用。
进入安全屋后,她向前厅的吧台看去。从灵正坐在吧台里,
“你好,欢迎光临‘今天几号?’安全屋,我是这里的老板。”
从灵并没有像上次面见严罗那样,用安全屋的能力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因为她事先从黎木那里知道,黑斯廷斯跟严罗的性质不同。她并非安全屋的拜访者,而是黎木的拜访者,有着明确的目的。
这种情况,用真实的身份与她接触即可。
黑斯廷斯很是诧异,
“安全屋的老板,是个女人?”
从灵笑着说,
“很意外吗?”
“不,这不可能。按照之前交流的口吻,绝对不是女人……”她忽然不太自信,因为地球的文化使然,像男人的女人并非没有,像女人的男人也一样,“起码,不是一般的女人。”
“我看上去很一般?”
黑斯廷斯看着从灵,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应该不是我要见的人。”
从灵惊讶地问,
“为什么这么觉得?”
“没有理由,直觉如此。”
从灵笑着点头,
“你的直觉是对的。我虽然是这里的老板,但并不是你要见的人。你要见的人,在你身后。”
黑斯廷斯惊觉回过神。黎木正从地下室登上一楼。同样的,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形象。因为此刻的地球,没有任何一丝关于他的痕迹,哪怕是曾经认识他的人,现在也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了。但,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让他们重新记起他。
其他人关于他的记忆,也在他的支配当中。
黑斯廷斯无法说自己是失望还是惊喜。因为黎木的形象,跟她脑补的形象实在是差太远了。说惊喜的话,当然是黎木的真实形象并不令人作呕,反而有种独特的魅力。说失望的话……当然是真实与脑补不符,让她对自己很失望。
黎木看了黑斯廷斯一眼,没说什么欢迎的话,甚至有些无视她,从她身旁经过,若无其事地坐在了沙发上。
黑斯廷斯并非什么拘泥于无关紧要的小事的人。她看向黎木说,
“突然提出见面的请求,也许有些冒昧,但我并非无理取闹。”
黎木摇头说,
“我知道,你想回芒格纳。请坐吧。”
黑斯廷斯没有什么被看穿的厌恶感,坐在黎木对面,
“既然你知道我的目的,那不妨说说你的要求。”
“我有两个要求。”
“两个?”黑斯廷斯皱起眉。
黎木看着她,有些占强地说,
“当你决定主动寻求于我的时候,就应该提前想到,我会给代价加码。”
“请说。”
“第一,把你关于‘挑选’的一切记忆都分享给我。我想了解这件事,但不想从你口中了解,我要看你真实的记忆。”
黑斯廷斯面无表情,
“第二呢?”
“第二,如果你确定要返回芒格纳,务必再带上一个人。”
“带上?谁?”
前一个问题在于黑斯廷斯不理解,既然黎木拥有送人进入芒格纳的能力,为何要让她“带上”,难道对方无法自主独立地行动吗?
黎木回答,
“她同样是来自芒格纳的人。”
黑斯廷斯稍微张大眼睛。她没想过,除了她之外,居然还有人逃出了芒格纳。
黎木说,
“但跟你不一样。你似乎见证了芒格纳星球、芒格纳天堂以及脑髓地狱这三种芒格纳的状态。而她,只经历过芒格纳天堂的时代。也就是说,在她看来,芒格纳是一个充斥着幸福的地方,是最为深切的美好感受。”
黑斯廷斯嗅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问,
“所以,你没有告诉她芒格纳的真实情况?”
“没有。”
“为什么,因为同情?”
黎木看着她,
“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要在脑中擅自替我回答,也可以,但我不会为错误答桉负责。”
从第一次交流开始,黑斯廷斯就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黎木这个人说话实在是太滴水不漏了,以至于每次交流都被他掌握主动权。这也是她觉得他十分无礼的主要原因。
因为在她看来,交流是一个双向反馈的过程。倘若一个人把话说得太严实,很难不说是对对方的不尊重。
黑斯廷斯回到第一个请求,
“你不相信我,所以才要我的真实记忆?”
“是的,我完全没有相信你的凭依。”
“但你又怎么确定,我给你的记忆就是真实的呢?”
黎木的目光染上一种漆黑与阴暗的色彩,
“你可以怀疑我对‘真实存在’与‘刻意捏造’的辨别力。但我需要告诉你,一旦我确定出任何虚假的记忆,那么我们之间的交易将直接作废。”
黑斯廷斯很久很久没有这种被别人逼得有些喘不过气的时候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躁动而兴奋。她嘴角高高扬起,充满诱惑力的脸庞显露出朦胧暧昧的神态,
“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必须要回芒格纳,所以你才这么有恃无恐?”
黎木鼻翼稍动,
“你身上有很多种味道。最为刺鼻的莫过于灵魂的腐朽气息。但我始终以为,如果你真的想死,那早就自我了断了,不至于苟活到现在,除非你有什么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当然,你也可能想过,哪怕真的要死,也要死在芒格纳。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愧疚……不甘……自我惩罚……”
黑斯廷斯呼吸逐渐有些急促。她的目光不是很稳定,
“何必像个心理医生一样对我说这些。我又不是来接受治疗的。”
黎木笑了笑,
“看来是自我惩罚。你觉得活着是对你的惩罚。”
黑斯廷斯无比清楚,自己一定无法在“洞察人心”这方面胜过黎木。不过,对于这种擅长“剖析他人”的人,她有一套自己的应对办法。
她身体前倾,声音带着点稍稍的鼻音,充满了磁性。她妩媚且大胆,
“你知道3月29号上午10点23分到31分这段时间,我在做什么吗?”
如此精确的时间……黎木蹙起眉头。
黑斯廷斯言笑晏晏,
“你知道的,而且你也看到了。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空洞的黑暗,一时之间,某种诉求不断高涨……我的手拂过我身体的每个地方……”
“我知道,但那又怎样?”
黑斯廷斯向后躺去,
“那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
“……”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你。”
黎木凝目看着她。
她颇为投入地说,
“但并不是现在我所看到的你的样子。我所幻想的你,是一个浑身生满恶疮,躲在阴湿角落里,从垃圾堆里捡来别人不要的成人杂志,然后靠着上面沾满了污秽的图片紫薇的人。而我,正是满脑子想着这样的你,达到了最高点。”
黎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而在旁边看戏的从灵都听呆了。这有些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一时之间,安全屋里安静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