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下来,辽阳城内却并不寂静。
火势虽然被隔开,只在几块地区燃烧,但噼噼啪啪的声音,以及房梁倒下的轰隆声,还是不断响起。
东江军的撤退监视,使得建虏趁夜突袭的计划宣告失败。上千双眼睛在夜色中眨动着,闪着不甘和绝望的光。
豪格眼中的光逐渐暗澹,颓然地低下头,难言的绝望和悲哀涌上心头。
没错,他没有参加自杀冲锋,且还留下了近千精锐。没办法,地方太小,在炮火的轰击下,藏不了太多的人马。
面对敌人的严阵以待,包括战死的塔瞻都知道,想突破或是战胜敌人,那就是痴心妄想。
所以,豪格在等着黑夜,等着敌人连夜行动,他再率领这千余战士,从藏身地突然杀出,在烟火中与敌人展开夜间的混战。
对于夜战,建虏也并不擅长。但这或许是能够与敌人近战厮杀,并且使敌人的炮火受到限制的唯一办法。
可豪格等建虏却没有想到,东江军竟然撤到安全区域,眼见着唾手可得的胜利,还能够再耐下性子等一夜。
难道敌人不明白什么叫一鼓作气,什么叫结束战斗?
不管豪格等建虏怎么想,他们都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等到明天天光大亮,火势也熄了,烟也散了,他们就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炮火枪之下。
不管是哪种结局,都唯有一死而已。豪格也嫌脏,倚在半堵残墙上,抬头望着星空。
秋高气爽的季节,深远的星空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暇想。豪格竟然难得地静下心来,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回忆。
作为皇太极的长子,他在少年时便随父征战沙场,先后讨蒙古董夔、察哈尔、鄂尔多斯等部,几场仗下来都有战功,被祖父努尔哈赤封为贝勒。
明天启六年,豪格跟从大贝勒代善等人征讨蒙古扎鲁特部,豪格在这场战役中表现突出,亲手斩杀了扎鲁特部的贝勒鄂斋图。
明天启七年,豪格参与了宁锦之战,在锦州与明军大战,击败了明军,然后又率领一支军队维护塔山的粮运。
明崇祯元年,他又偕同贝勒济尔哈朗一起征讨蒙古固特塔布囊,将其击败之后诛杀,尽收其部。
在原来的历史中,豪格会参与皇太极的绕道入关作战。
但郭大靖扇动翅膀,改变了历史。东江军的强势,使得皇太极不得不在辽东留守精锐人马,豪格因此而逃过一劫。
只不过,豪格之后所经历的,也能称之为劫难。
在智谋上,他不敌小叔多尔衮。遵化惨败,又使建虏对皇太极产生忿恨。在争夺汗位时,豪格被孤立,不得不退出竞争。
豪格担心在沉阳早晚会被多尔衮抓住把柄,便禀持着在外而安的想法,主动前往辽阳驻防。
这虽然让豪格比较平稳地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但最终,他还是难逃一死。
“父汗,阿玛——”豪格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脸庞,就在星空中闪现,不禁喃喃出声,这是父汗在天上召唤自己嘛?
两道身影贴近过来,是豪格的亲信。他们来到跟前,低声道:“贝勒爷,奴才们已经准备好,拼死一战,护着您杀出辽阳城。”
豪格转过头,平静地看着手下,澹澹地说道:“拼死一战,不堕建州勇士的威名,那是肯定的。至于逃出城,再也不用提起此事。”
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豪格心里清楚得很。
城池瞬间被攻破,导致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布置突围。如果是正常的攻城,在城内意识到守不住的时候,也许还能集中所有人马,以求一逞。
现在,只剩下这千余人马,敌人却有数万,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何况,战马已经全部失去,靠双腿怎么逃?
手下还待再说,豪格已经抬手制止,问道:“说吧,哪里的防卫比较松懈?”
哪里有什么松解的防区,有,也是相对罢了。手下无奈地禀报道:“向东面突袭较为可行,那里的城墙有数个缺口,不必走城门。”
豪格点了点头,想都不想地说道:“凌晨展开突袭,你们下去传令,让将士们休息,养足精神。”
亲信领命而去,豪格又仰望星空,神游物外。
对他来说,怎么死都差不多,他已经不想去操心这个。或许,早死还是他所希望的,省得在这里受煎熬。
………………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郭大靖精神抖擞地走出营帐,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作着扩胸运动。
“见过郭帅!”
“见过大帅!”
不断有士兵躬身施礼,精神头儿十足。攻破辽阳的消息已经传开,令人激动振奋,鼓舞着士气。
郭大靖含笑颌首,高高在上的身份,却没有丝毫的倨傲。这是他的禀性和特点,改变不了,将士们也都习以为常。
巡视了营寨后,郭大靖很是满意。辽阳已下,左协昨晚赶来会合,今天便可以大踏步前进,直逼虎皮驿了。
三万多人马,一百多门迫击炮,几十门野战炮和佛朗机,已经足以击破任何一支挡在前面的敌人。
最多一天,又会有部队赶到。至少在两万人以上,那是光复辽阳后腾出手的人马。
吃过早饭,左协刘兴治、特战营冯西建、右协李维鸾赶到营帐内,听候郭大靖的命令。
“也没有别的布置,行进顺序不变,左协押后。今日不遇敌阻击,便直抵虎皮驿。”郭大靖笑着说道:“平辽大业未竞,还需多多努力啊!”
冯西建笑了笑,说道:“拿下辽阳,平辽算是成功了一半。现在只怕建虏不战而逃,倒不担心别的。”
“所以才要快嘛!”李维鸾说道:“抵达虎皮驿后,是否马上展开进攻?”
郭大靖轻轻摇头,说道:“夜间作战,我军并不擅长,还是扎好营寨,明日再进攻不迟。”
刘兴治说道:“辽阳一日攻破,建虏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应该还会顽抗,不会马上就逃窜。”
这确实是最有利的方面,谁能想到,坚固的辽阳城,竟然被东江军一鼓而破。
如果按照建虏的预计,最少也能守个十天半个月。
只要几天的时间,飞骑团便能突入敌后,郭大靖要的就是稳住建虏,但又要牵制住其大量人马。
在还不知道辽阳失陷的情况下,建虏不会仓惶撤退。这就是侥幸心理,不会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财富,以及优握的生活。
郭大靖深以为然,缓缓说道:“所以,在虎皮驿,并不是多杀伤建虏的好地方。尽快攻占,也不重要。”
水师和前协,三大骑兵团,这两把尖刀,具体会有多大的战果,郭大靖现在也不敢确定。
但他会尽最大努力,为他们创造最有利的条件。虎皮驿虽然是沉阳的门户,但建虏必然不会死守,特别是在得到辽阳失陷的消息后。
在希望最后破灭时,建虏想再抽身北窜,却会发现,他们的后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数万骑兵烧杀抢掠,将使他们败退之路出现一片狼籍。
几人简单地布置之后,便各回部队,拔营启寨,向着北方开进。数万人马,浩浩荡荡,重新踏足这沦陷于腥膻十数年的辽东大地。
明媚的阳光,沐浴在身上,郭大靖随左协一起行动。刘兴治陪在身边,随意地闲聊着。
“建虏现在还在犹豫,不明白覆亡就在眼前。”刘兴治感到不解,说道:“应该是不了解我军攻城拔寨的厉害。”
郭大靖并不这么看,至少不是全部同意,轻轻摇头道:“承认失败,敢于英雄断臂的,毕竟是极少数。不光是建虏,朝廷在辽西,非要在无关紧要的锦州驻兵,导致被动的战局,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建虏还有数万人马,还占据着大片的地盘,要他们放弃征战所得,狼狈地逃到北方苦寒之地,这个决心可不容易下。”
刘兴治点了点头,说道:“别说多尔衮了,就是皇太极,也没有做主服众的威望。”
皇太极绕道入关,一是要解决大饥荒,其次则是以功绩加强自己的权威。
毕竟,在对东江军的几次失败后,威望受到打击,他的称帝之路变得更加坎坷。
只可惜,郭大靖殚精竭虑,全力施为,终于是粉碎了他的计划,也扭转了明金的局势。
多尔衮与皇太极相比,不仅年纪小,更没有太多的功绩来支撑。争得汗位,只不过是老一代的奴酋死亡殆尽,阿敏的实力又严重不足。
但同样是汗王,多尔衮的威望连皇太极都赶不上,更不用说老奴了。
所以,就算多尔衮有什么智谋才略,在建虏高层中也会受到掣肘。内部意见都不统一,建虏怎么能精诚团结,又怎么能抗衡发展迅速的东江军?
“北窜或许是避祸重生的良策,但却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郭大靖微笑道:“因为没有歼灭太多的建虏,让他们跑了,自然是失望的情绪。”
“但从建虏来看,在实力尚能抵挡的时候,不战而逃,把祖辈打下来的地盘拱手相让,不到山穷水尽,是难以做出的抉择。”
停顿了一下,郭大靖嘿然冷笑道:“建虏在心理上,始终不能接受在战力上落于下风的现实。还搞什么集中兵力,想专打我军冒进的某一路人马。即便侥幸成功,其实也改变不了大局。”
东江军有资本,就算是失败一两次,也不会伤筋动骨。
但建虏想重演以前伤亡极小、杀伤极大的对明军的战绩,却不太可能。说白了,伤亡比就算是一比二的胜利,建虏也已经承受不起了。
“辽阳光复,建虏已经损失了近半人马。”刘兴治微笑着说道:“就算今年不能平定辽东,他们也要在春耕前北窜。早晚守不住,还捂着不放,愚不可及。”
这是实话,建虏就算占着浑河以北,包括沉阳在内的地盘,可明年还敢放心耕种嘛?
今年的收成基本上已经毁弃了大半,浑河以南的地区是不用想了。按照建虏的物资储备,无论如何撑不到明年秋收。
赶忙向北逃窜,在春耕前安定下来,赶紧开垦耕种,不误农时的话,才能勉强养活几十万的军民。
只要考虑长远,建虏北窜是最佳的策略。留下破坏严重的辽东,应该能够绊住东江军的手脚,至少得在辽沉经营耕种一年,才有充足的北征所需的物资保障。
可惜,建虏没有战略眼光,只盯着已经到手的地盘和利益。或者,他们已经难以再适应苦寒之地的生活,舍不得离开这繁华富庶之地。
对刘兴治的鄙视,郭大靖呵呵一笑,说道:“人之常情,也不只是建虏。朝廷要是能在广宁之战后,承认熊廷弼的战略收缩,直接退到山海关。建虏可能得意一时,却要陷入困境。”
这就又涉及到关宁锦防线的战略问题上,维持这道鸡肋般的防线,耗尽了大明的粮饷,也耗尽了大明的可战之兵。
但在当时,任何退却,都会被视为怯战,被看成对建虏的软弱。在政治正确这面大旗下,大明不断地向辽西投入,又不断地损失,成了个无底洞。
多尔衮现在应该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轻言弃土逃窜,将父兄的基业全部丢掉,这顶大帽子就足以压死他。
除非局势不可挽回,其他奴酋才可能清醒,但到那时候,估计也晚了。
“郭帅。”刘兴治的脸色郑重起来,开口问道:“末将知道您志向高远,就算不是要消灭北窜的建虏残余,也要向北开疆拓土。但朝廷只给了东江镇五年时间,末将以为,肯定是不够的。”
郭大靖转头看了刘兴治一眼,象是赞赏地轻轻颌首,这个问题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到。或者说,很多人都没意识到朝廷和皇帝在治政上的无能。
没有了战争,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辽东在谁的治理下,都是一样。何况,朝廷还给了五年时间,已经是相当的恩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