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川找到客栈入住时,已经是丑时末。
洛仓险些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夏枯草仓库那里声光电特效拉满,镇上的人不被惊醒就怪了。
贺灵川直接冲了个凉水澡,把身上的血和泥都冲掉,又换了一套衣裳,这才去往镇署。
黑胖子的口供,居然已经审出来了。这要归功于羚将军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在返程路上就开始逼供、不对,是提审。
作为一方豪强,羚将军其实享有很多特权,像这样越俎提审根本没人敢拦。
那胖子在战斗中被臭鼬踢下蜗壳,早早成擒,反而躲过了被炸成碎片的下场,现在还健健康康地活着。
焦玉在旁听审,确定了这黑胖子只是个从犯,一切都听上头交代、老大安排。
老大就是万嵩。
但黑胖子也交代了一些关键供词,比如他们七年前就开始干这份不要本钱的买卖,他是被万嵩拉入伙的,万嵩是被原来的队长拉入伙的。
原队长去年冬天在玉轮山掏毫猪窝时,重伤不治而亡,因此万嵩理所当然升任队长。
七年来他们只在赤鄢国境活动,前后出动近二百次,杀害大小妖怪几千头。
这是个概数,具体数字他也记不住。
之所以数量这么大,是因为有些妖怪体型较小,比如蝙蝠,每次至少要杀十几头。
“几千头?”贺灵川听到这个数字,仍然皱眉,“这不对罢?光是玉轮山那一回,就杀掉了一百多头毫猪。”
“那是后期。”焦玉解释道,“前期他们猎妖都是小心翼翼,尽量挑大块头的野妖怪,这样每回只要猎个一两头就行了,尽量不引起官方注意。”
安全,才能长久。
“也就是从去年开始,帝流浆来了,山妖野怪数量大增,上头对浆珠的需求量随之增加,这才命令他们加大捕猎。”
否则,这事情也不会曝露了。
贺灵川终于想起正事:“那么灵虚城的信使被猎,是怎么回事?”
“黑胖子交代,他们只把它当普通的妖禽打杀取珠,根本不知道那是灵虚城的信使!”焦玉难得叹气,“他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说若能早知道那是灵虚城的妖怪,谁敢碰它?羚将军方才也动了手,确保他没说假话。”
说罢焦玉看了羚将军一眼。这个性急的家伙差点把黑胖子的黄都踢出来,后者大概是说不了谎的。
贺灵川奇道:“那白肩凋难道死前都不给自己辩解一声?”
好歹也是勐禽,死得这么憋屈吗?
“配给万嵩的那头怪物叫作蜗蟾,能向猎物放出无色无味的迷烟,令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因此那头白肩凋的确是一睡不醒,连给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焦玉也是心季:“幸好我们在药仓设伏时,嘴里都含着提神醒脑的药丸,否则睡一觉再醒来,凶犯已经远遁千里,岂不丢脸丢到家了?”
贺灵川抚着下巴:“原来毫猪都是这么死的?”
“多数是,但有几头从外面回来,没有中招,这才与万嵩等人爆发一场大战。”焦玉也审问清楚了,“他们借助蜗蟾之力,最后仍然取胜。”
“这个蜗蟾到底怎么回事?”贺灵川对这个最感兴趣了,“你问到了吧?给我说说。”
“如你所料,那怪物是个合成的妖傀。但胖子不知道制造者是谁,只晓得这东西是由恶鬼蟾幼体和蜗牛合成,甚至它背上的壳子都大有来头。”
“什么来头?”
“他不清楚,只是听从前的队长说过这么一句。”
“恶鬼蟾?赤鄢国也有那种妖怪吗?”贺灵川听过恶鬼蟾的大名,传说此妖只在雷雨天的郊野出没,专门埋伏于行人的必经之路。
它本身有变色变形之能,常把自己伪装成山洞或者屋舍,行人进去避雨就是自投蟾口,成为恶鬼蟾一顿美味大餐。
“赤鄢没有,我听说泽国有一个恶鬼蟾家族,但苗丁不旺,仅有三头。”焦玉摇头,“恶鬼蟾体型巨大、法力强悍,现今很难再有子嗣。”
越是强悍的生物,本来繁衍后代就越是艰难,何况在这样灵气稀薄的环境?
贺灵川奇道:“那这群人哪里弄来的恶鬼蟾幼体?”
“不知也,但我料想和泽国脱不了干系。”焦玉喃喃道,“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谁看到自家孩子被弄成这样妖不妖、傀不傀的模样,都不会罢休。
贺灵川当然不关心赤鄢的外交风险,只是沉吟道:“恶鬼蟾的幼体……哎我去,那不就是蝌蚪吗?”
难怪妖傀一副怪样,那不就是一头变(……)态不完全的蝌蚪么?
蝌蚪刚出生是经典的纺锤形,随着时间推移,尾根膨胀、长出前后腿,然后身体越来越鼓胀、尾部越来越短乃至消失,就成了蛙蟾。
这头妖傀的形象,除掉蜗牛的背壳和触角之外,不就是蝌蚪长成蟾的中间形态么?
但从生物规律来说,这种形态持续的时间不长,也特别不稳定。
难怪董锐会说,这怪物必须定期进食夏枯草。想来他用了什么法子令妖傀保持这个形态,但当时制造过程太过仓促,没能进一步调试。
如果蜗蟾长久不吃夏枯草会怎样?
会变成一头恶鬼蟾?
那又会导致什么糟糕的后果么?
贺灵川觉得,听完这些口供以后,他的疑问没有减少,反而增加。
“万嵩现在的上家,也就是麦先生,他了解多少?”
羚将军接话:“他没见过麦先生,万嵩也不怎么提,但万嵩去年底从白沙矍面见麦先生回来,说他们这一组任务完成得最好,因此拿到的奖励也是最丰厚。”
年终奖?“他们拿了多少钱?”
这支队伍本来有六人,原队长去年猎毫猪时身亡,另外两个前几天偷捕贺灵川的岩羊时死掉,因此今回他们面对的只有三人。
“去年底每人都拿到了七百两,再额外追加一千二百两奖励。”羚将军恨恨道,“否则今年他们也不会鼓足了干劲,杀害那么多妖怪!”
“也即是说,还有其他组别?”
“他也说不出个究竟。”
“万嵩的性情呢?”这是他特地交代焦玉审讯的问题。
“凶悍残忍,手下们都怕他。”
贺灵川点了点头。
黑胖子已经被这两头妖怪掏空了,没有再询问的价值。贺灵川算了算时间,站了起来,“走吧,去医堂。”
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念伶光。
午夜一战后,万嵩就被送去洛仓最好的医堂抢救。
这里的大夫医术相当不错,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伤员的血是止住了,脸上也基本消了肿,但他们表示很惋惜:“内腑伤势过重,回天乏术,我们使尽手段也最多让他再活一个时辰。现在要把他弄醒吗?”
“弄醒。”贺灵川等人自然没什么好遗憾的,“时间宝贵。”
于是大夫们拿着一个嗅瓶放到伤员鼻下,轻轻晃动。
很快,万嵩就从昏迷中悠悠醒转。
他睁开眼就看到贺灵川,然后目光从焦玉、羚将军等妖怪身上扫过,迷茫渐渐变成清醒,又变成了心如死灰。
“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贺灵川伸腿勾来一张椅子坐下,“老实回话,你可以少受些苦。”
“为什么、为什么会爆炸?”万嵩昏迷前和昏迷后都没想明白。
“药仓里有好几坛子炸药。”贺灵川放的,本来想等怪物从地底钻进药仓时引爆。
哪知它直接将药仓吞了。
那更好,贺灵川派分身跳进那货嘴里,引发连环爆炸,威力当然惊人。
万嵩微微抬头,看向自己双腿:
“我还有救么?”
贺灵川直言不讳:“没了。”
“……”在焦玉等妖怪想来,这时候难道不该给他希望,拿他性命为要挟么?
但贺灵川知道这人出身道门,又是常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恐怕对自己的伤势已有评估,想从这里骗他,可能不太容易。
万嵩长着个鹰钩鼻,高颧瘦脸,这时候面色惨白又阴沉:
“我都快死了,你还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来?”
“万大户落网,可能受你株连。”贺灵川拿起桌上的杯子,平易近人,“喝水么?”
“要。”万嵩自忖将死之人有什么好怕,干脆大大咧咧。
贺灵川亲手喂他喝了水,这才接着道:“万大户几个孙子还小,你要带他们下黄泉么?”
“要不是万贤能把我供出来,你能抓到我?”万嵩漫不在乎,“他害我,我害他,扯平了。”
他都要死了,还在乎别人的孩子作甚?
贺灵川笑了:“好,很好。冷血无情,难怪麦先生放心用你。”
万贤能是他亲叔,也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从前对他还有接济之恩,他都可以弃之不理。麦先生就是看中了这样的珍贵品质罢?
万嵩翻翻眼皮看他一眼,不吭声,但一切轻蔑都在不言中。
他都要死了,这人能奈他何?
除死无大事,他还能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