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观正殿,元始天尊塑像下,一个头戴斗笠的陌生道士正在虔诚礼拜。
这是陆双到来时第一眼的印象。
道士体型纤长,高约六尺许,跟她个头差不多。
不过因为斗笠边缘有布幔遮挡,看不起容貌,所以她无法判断对方年纪。
只能从衣着体型推定为男性,且不是自己身边的熟人。
“请问足下是?”
“某姓杨,与陆孝通先生是忘年之交。”道士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不过语气却相当老成,“此番来蒋州,是受陆世兄所托,特来为小娘子排忧解难。”
言罢,道士还说出几个只有叔侄二人才知道的小秘密,左证身份。
所以……真的是“叔叔”派来帮忙的?
不过听嗓音,好像比我年纪还小啊……
陆双虽然确认了对方身份,但仍禁不住满腹疑惑。
主要是“叔叔”这个忘年交,实在过分年轻,也无甚修习者的特殊气息。
就彷佛一个普通的邻家弟弟。
他真的能帮上忙?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同样修为平平,且连“叔叔”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哪里有底气怀疑别人?
当下只得忍住心中别扭感,上前相邀:“辛苦杨世叔跑一趟了,请随我到内堂!”
……
静虚观的田地与建筑曾经被官府征用。
如今田地虽然有去无回,但因为智者大师曾为江南宗门发声求情,加上蒋州这些年新的官衙已经造好,所以还回了一部分房舍。
这部分经过陆双数年悉心打理,虽然跟南陈全盛时期无法比拟,但仍旧称得上有模有样。
杨遇安一路走过,不住微微点头,感觉这个陆娘子虽然没有修行天赋,但操持内务绝对是个能手。
……
来到内院厢房落座后,杨遇安单刀直入问起陆双的困难。
后者迟疑了一下,反问道:“不知杨世叔可曾听说过蒋州的道门世家?”
“略有耳闻。”杨遇安点点头,“你且跟我再说说。”
其实他所知的绝对不止是“略有”,不过浇花所得基本为前朝建康城旧事,对于今朝蒋州现状还存在一些盲区。
陆双也不废话,立即讲解起来:“这里过去是南陈都城,江南释道儒三教精英荟萃之地,佛寺、道观、私学多不胜数。”
“另外两家且不论,单说道门,如今在蒋州城中最具影响力的,当数张、葛、陆三家。”
这三家杨遇安也知晓。
张氏祖上传承自“三张”,也即汉末五斗米道的三个张姓创始人。
虽然道门向来以黄帝和老庄作为祖师爷,但先秦“道家”本质上只是一种哲学流派,还远远谈不上成体系的宗教。
真正的“道教”源头,其实还要从汉末的五斗米道开始算。
如今天下道门各派,除了北方关陇地区的楼观道,基本都是“三张”的徒子徒孙。
因此传承有四百多年的张氏,绝对称得上道门最源远流长的大世家。
而与三张地位近似的则是“二葛”,分别对应三国方士葛玄及其从孙东晋道士葛洪。
二葛是如今南天师道最大支脉之一灵宝派的开派祖师,也称葛家派,传承至今也有三四百年,因此葛氏也是一家古老的道门望族。
至于陆双所在的陆氏,开宗之人自然就是晋末宋初的陆天师陆修静。
虽然陆氏只得一个陆修静,且辈分低于三张二葛,但因为他是公认的道门集大成者,“天师”名号又得到各派普遍承认,所以影响力同样不容小觑。
……
杨遇安快速脑补完一些道门历史,便听陆双接着道:“我们陆氏与葛氏关系最近,就算平日利益有冲突,也都能和平协商。唯独张氏,自忖为道门正宗,族人遍布大江南北,故而对我们两家的态度有些疏冷。”
“所以眼下你们家跟张氏发生冲突了?”杨遇安闻弦知意。
“倒不至于两家直接发生冲突,毕竟都是道门望族,总要讲究些体面。”陆双摇头道,“但其他附庸家族就不一样了……”
原来在张、葛、陆、三大道门望族之下,本地还有程、王、韩,郭四个附庸家族。
相比起三个古老的道门望族,这四家属于后来者,都是家中曾经有人在建康或者蒋州担任将军、刺史、总管之类的武职,留下传承,属于军事新贵。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新贵自忖根基浅薄,所以很快就与当地望族联姻深度绑定,以维持传承。
譬如陆双生母所出的程氏,祖上乃是南陈名将程灵洗。
到了今朝祖上荣光不再,便只能紧紧依附于陆氏。
“王、韩二家是墙头草,跟我们三大族关系都可以。唯独近年新崛起的郭氏,家主郭破敌自从娶了一位张氏女为妻后,依仗有张氏撑腰,一直试图侵吞程氏的利益,最近更是连我们陆氏都不放在眼里了。”
“等等,你说郭破敌?”
杨遇安听到熟人的名字,当即与陆双再三确认。
最后发现还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郭破敌。
原来杨广入主东宫后,郭衍作为前者心腹大将也带着家人一同北上。
不过因为郭衍曾在江南蒋州、洪州二地担任封疆大吏,置办过不少产业,所以分出一部分族人留守继续照料。
其中郭破敌在二州之间,选择了更靠近北边的蒋州,成了当下郭氏蒋州分支的家主。
“所以那郭破敌如何不将你们放在眼里了?”
闻得杨遇安此问,陆双语气微恼道:“郭破敌先前派人上门问媒,说是要纳我为妾。可我哪里看不出他想侵吞静虚观的产业?当场便回绝了。”
“哪知自此以后,郭氏居然找些流氓地痞上门闹事。虽则没有直接对我动粗,但观中却因此流失了大量香客。”
陆双粉拳紧捏,似仍无法释怀。
“不瞒杨世叔,先前家叔一直不回应我的求助,无奈之下,我只好找人假冒他的亲信与郭氏说理,结果全都被打伤打残……”
说到这里,陆双忽然问道:“杨世叔可知家叔如今在江都是否担任官职?”
杨遇安想了想,按照柳师师的标准给出答桉:“大总管府不署曹的行参军,正九品。”
“那可糟了!”
陆双从座上霍然站起,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红着脸坐下,解释道:“我先前畏惧郭氏朝中有人,故而谎称家叔深得太子广赏识,如今更是随他入京,担任东宫学士,外加什么员外散骑侍郎之类的……总之是个从五品的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