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吁了口气,走下大石,对着那乞丐深深一揖,道:“多谢老人家。”他从不向他人道谢,不过这次老乞丐给了他重新站起来的勇气,毕竟和其他人所施的恩惠大大不同,要是不说上一声谢谢,连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那乞丐转过身来,道:“不死啦?”
邓艾点了点头,道:“不死了。我还没有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不能就这么死了。”
那乞丐道:“你们年轻人啊,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什么才好。一会哭天沧地,解了裤带要上吊;一会却信誓旦旦,发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这世上谁不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可最终成功的又有几人?再说了,要是人人都去干大事业,那扫地、倒马桶、杀猪、宰狗、种菜、劈柴这样的脏活累活谁干?要是没人干,你们这些干大事业的人吃什么穿什么?”
邓艾一时语塞,道:“这……”
那乞丐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好了,好了。和你说了这么多话,耽误我不少时候,我也该找个地方继续睡觉了。”
邓艾道:“老人家,你怎么知……知道上次和我……我在一起的人是个姑娘?”
那乞丐指着自己的眼珠子,道:“别看我老了,这可好使的很。那小妮子虽然穿着男装,但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女子,而且还是黄花大闺女。你们俩个一定是背着父母逃出来的吧?”
邓艾脸上一红,摇了摇头,道:“不……不……不是,我……我……我……”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没说话前先脸红,还说不是?那小妮子人长得不错,就是性子野了点,你小子降不住她,将来一准要吃苦头的,哈哈!”
邓艾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降得住,降不住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乞丐道:“怎么,吵架了?这两口子吵架那是常有的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个两三天,她气消了,还是会来找你的。你小子为了这上吊,实在太不值当。”
邓艾道:“我没和她……她吵架,我……我……我们之间的事,一……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那乞丐道:“那就别说,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实在太困了,要找地方睡觉去了。”站起身来,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捏死了一头虱子,迈开大步,转瞬间人便已到了丈许开外。
邓艾道:“老人家,请等等,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那乞丐道:“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话快说。”
邓艾问道:“你居无定所,一天到晚走街窜巷,颇历风霜,为何还能如此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那乞丐道:“在你眼里,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你开心快活?我估计住着广厦,乘着高车,拥着美人,吃着山珍,穿着绫罗,这样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吧?也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让你快活吧?”
邓艾道:“不……不是的。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当寻得明主,一……一展所长,上报国恩,下安黎……”
那乞丐道:“少和我说这些大道理。那些当官的说起大道理来,可比要你好听得多,可他们背地里都在做些什么?当面说的是一套,背后做的又是另外一套,老乞丐走南闯北几十年,这类人见得多了。我瞧你这身打扮,像是去长安参加什么考试的吧?听说不论贫贱富贵,只要通过了考试,就能当大官,你们这些读书人,一门心思就想出人头地,自然削尖脑袋也想往里钻。你年纪轻轻,血气方刚,还什么都不懂,说出来话自然冠冕堂皇,可要你真在官场上混个十几年,怕就不会这么想了。”向他瞧了一眼,道:“你要是不信,就把我的话藏在心里,过上个十年,你再回想刚才说过的话,你就会觉得很幼稚,很可笑。”
邓艾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道:“嗯,你说……说的没错。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死即五鼎烹。我学……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本……本事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当然不甘愿在小山村里放一辈子牛,自然做……做梦都想……想过你说的那种奢华日子了。”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一定觉得只有住上大房子,娶了大美人,这样的日子才能让你快活?”
邓艾道:“难道不是么?”
那乞丐笑道:“等你住上大房子,你就会想让自己的房子变得更大些,仆人变得更多些。等你有了一个美人,你便会想有第二个、第三个,是也不是?”
邓艾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又何足为怪?”
那乞丐道:“你一生营营役役,不断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真的会觉得快乐么?”
邓艾心中一凛,想了一会,方道:“老人家说的对。”
那乞丐道:“而我这个老叫花子,活了这大把年纪,半截子已经入土了,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对我来说,只要有酒喝,有觉睡,安安稳稳的过上一天,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什么金钱,什么女人,对我这个就快要入土为安的老头子来说有什么用处?自然是想也不想。你一天到晚追求这个,追求那个,一颗心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占得满满的,怎能不心烦意乱,又怎会快活?相反老乞丐我心里没有这些束缚,自然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了。”
邓艾一门心思只想往上爬,取富贵,建功名,扬眉吐气。这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有求皆苦,无求乃乐。”的大道理他自然听不入耳,出了一会神,觉得这老乞丐说的很有道理,但要自己不去求黄金屋,不去想颜如玉,那是说什么也做不到的,长长一揖,道:“邓艾受教了,不知老者尊姓大名?”
那乞丐见他脸上初现羡慕之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刚愎自负的模样,显然是将自己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一个卑微下贱的老乞丐,贱名有辱倾听,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好了,好了,闹了半宿,我真的很困了,不和你瞎扯了,我走了,我走了。”说话间,但见他身形一晃,人已在三丈开外,渐行渐远,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逝在了黑暗之中。
邓艾被这个不知是何来历的老乞丐一闹,再想死也变得不想死了。他站在垫脚石上,向那根裤带瞧了两眼,长长的吁了口气,心想:“要不是这个老人家这么一搅和,我怕就真的死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官厚禄,都成了一场春梦,不再和我有任何关系了。这个老人家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就要自尽的时候出现,而且说话又如此高深莫测,他一定不是人,他一定是上天派来指点迷津的神仙。”那老乞丐衣衫破烂,面目可憎,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说什么也和风神俊朗的神仙搭不上半点关系,要说是钟馗,倒有**分可能性。而且他之前出现过一次,被杨瑛打得满地找牙,踉跄奔窜,无所不能的神仙,果如是乎?只不过他实在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就是神仙,那就是神仙。”
他在求生不得,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的当儿,突然跑出了一个形容猥琐的老乞丐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使他眼看就要成功的自杀大计,转眼成了梦幻泡影。刚才他伸长脖子往绳圈上套去的那一刹那,已感觉得到了死亡渐渐逼近的恐惧,既然这次没死成,他已没有勇气再死第二次了。现在他心中求生的**越来越强烈,不由得精神大振,深信上天庇佑,自己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觉眼前一片光明。伸手解下裤带,系回自己腰间。他躺在树下的长草丛中,信手拔了一株小草,咬在嘴里,一幕幕往事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之中。
那日他在曹阳县公堂之上被打了个七荤八素,半死不活。心想再打下去,自己这百八十斤,可就要交待在曹阳县正堂之上了。革命尚未成功,理想还未实现,颜如玉虽有了,可是容纳她的黄金屋却还不知道在哪里?既然还有这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他这个有为之身,怎能让无赖县令活活打死?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该装孬时就装孬,待日后自己人五人六,一呼百应的时候,再回来找回这个场子,把这个流氓县令打得连他爹爹也认不出来,跟着将他大卸八块,把去喂狗。当下他大叫一声:“小人愿招。”
那县令大手一挥叫道:“停!”
众差役停了下来,那县令道:“你是如何从蹇公子那窍取十万两银子的,还不给本官从实招来!”
邓艾心想不就是编故事么,以自己的才情自然是张嘴就来。反正考试的时候也要求写诗赋一篇,做诗赋和编故事一样,主旨在依靠丰富的想象力无中生有,现在编做案过程,就当是提前演练,要是自己在会试中举得说不定还要好好感谢这个无赖县令。当下他开动脑袋,迅速虚构了一个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故事,结结巴巴的对县令大老爷说了。
大老爷其实对他所说的内容一点也不感兴趣,就算他编的故事完全与本案无关,只要他末了说上一句“我认罪”之类的屁话,再在卷宗上盖上手印,画上花押,便大功告功,等着收钱。县大老爷眼见大把大把的钞票转眼就要飞到自己的口袋里,喜不自胜,耐着性子听他说话,倏的伸手,夹手从县丞那里将供状夺了过来,看也不看,往地下一抛,道:“你看看上面所写和你招供的有何出入?”
邓艾匆匆浏览一遍,摇了摇头。
那县令道:“既没有出入,还不赶紧画押?”说着向县丞使了个眼色。县丞忙将笔墨递上,邓艾屁股刚被差役打成八瓣,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当下他忍着疼痛,左肘撑地,侧起身子,右手颤颤巍巍的提起笔,在砚台上满满得蘸了一点墨,使出吃奶的力气在供状上画了一个花押。他的字虽说不似钟繇那般超凡脱俗,却也龙飞凤舞,别具一格。此时供状上的名字歪七扭八,怎么看怎么像鬼画符,和贾仁禄的字倒有七八分神似,可谓一时瑜亮。
那县令接过供状,双道细眉向上一挺,道:“亏你也是一个读书人,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全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就你这样的人也想去长安参加考试,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顿了顿,举起惊堂木重重往下一击,发出啪的一声大响。
众人肃立,等候大人宣判,只听县大老爷咳嗽两声,说道:“今天先到这里。来人,将这贼骨头收监,待明日再行宣判。”
围观百姓都以为邓艾在劫难逃,不是当庭判死,就是充军发配到诸如朱提、建宁、云南、永昌这样的远恶州郡吃苦受罪,那知等来等去,却等到这么一句,无不大失所望。既然没有热闹看了,他们在呆在这里也没有意思了,发一声喊,如鸟兽散。县令为什么要隔日再判,别人不知道,杨瑛自然一清楚。曹阳县令已和蹇乂穿上了一条裤子,这缓上一天再宣判,自然是为蹇乂沾污自己的身子赢得时间。
邓艾被打得走不动路,差役当然不会为他准备什么担架。四个小伙子像扛货物一样,粗暴的将他搭到大牢,也不管是否会牵动他的伤口,令他大呼小叫。狱卒领他们来到一间牢房前,打开大门。差役们看了不看,随手往里一抛。邓艾重重摔在地上,此时他早已奄奄一息,连大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轻轻的哼了一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他再也不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就这么时晕时醒,时醒时晕,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牢门开了。他吃了一惊,缓缓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黑衣人站在他面前,那人脸上蒙着黑布,看不清样貌。邓艾反应就是这人来取自己的性命,反正自己已是半死不活,随时都有驾鹤西游的可能,既然这个人想送自己一程,让自己能早死早投胎,自己当然求之不得。他向那人瞧了一眼,有气无力的道:“一定是蹇乂派你来的吧?赶紧动手吧。”
那人也不说话,从腰间取出一只布袋,打开布袋口,提起他便要往袋中塞去。邓艾拼命挣扎,可他重伤无力,哪里挣扎得脱,叫道:“你要做……做……做什么?”
只听那人悄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别出声。”
邓艾听他说来救自己倒不怎么相信,现下除了杨瑛,谁会来救自己?而这人是个男的,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大牢之中,肯定别有所图。不过自己反正就快要死了,除死无大事,再经历什么危难也不可能比死更痛苦,索性由得他去,当下也不多问,任由他将自己塞进袋中,负在背上。那人负着邓艾,飞檐走壁,穿房越屋,不片时便出了曹阳县城,几个起落,来到城外一片小树林,林中一株大树下桩着一匹马,那黑衣人将他放上马背上,一个人一口布袋一匹马,径向东行。
邓艾身处袋中,只觉四下一团漆黑,不辩东西,不知南北,更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听得马蹄声不断在耳边响起,身子不住上下晃动,左右颠簸,好不难受。
如此一路疾奔,到了第二日上,那黑衣人突然勒马不行。邓艾只听得附近人声嘈杂,像是到了一个渡口。那人飞身下马,牵着马上了一条渡船。来到对岸,他继续纵马疾行。走了一会,道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已无道路,那马尽是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又行了半个时辰,那马累得不行,吐了一口白沫,前蹄一软,跪倒在地。那人不待那马完全跪倒,右手抓起布袋,左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拍,身子弹起,向前一跃,轻轻巧巧的落在了地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与此同时,只听砰地一声,那马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那人将布袋负在背后,向一座山峰攀去。只见他时而盘旋向上,时而纵跃向下,接连横越了七八处险隘,来到一个山洞之中,终于站定脚步,打开布袋,将邓艾放了出来。
邓艾背靠着石壁站好,正要说话。只听那人说道:“山洞里足用半月的干粮。这里是王屋山中一处隐蔽所在,你在这里养伤,官府绝计找不到你。”
邓艾道:“大恩不言谢,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那人也不说话,飞身出洞,从一条长绳上踏到山洞对面的山崖之上。邓艾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就和他来时一样,事先没有半点征兆,大吃一惊,踉跄来到洞口,举目望去,只见那人所立山崖和自己所在山洞之间隔着一道深涧,一条长绳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那条长绳既细,那道溪涧又颇深,若是失足摔下,纵无性命之忧,也必全身是水,狼狈万分。最关键的是邓艾没有系统的杂技,不会走钢丝,而且他屁屁裂成几瓣,行动不变。他正踌躇要不要施展轻功,从长绳上走过。却见那黑衣人右腕一抖,飕的一声,那长绳缩了回去。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哪容人怔怔出神?现在联系两岸的长绳没了,深涧宽达数丈,凭邓艾那三脚猫的轻功说什么也飞不过去。
那人向他望了一眼,抱拳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邓艾觉得这话甚是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仔细一想,蓦地里想起一个人来,大声叫道:“是你。”再看那人时,已无踪无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不知公孙邵为什么要救自己,他欠自己的所谓人情,在杨瑛这件事上就已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难道是杨瑛托他来搭救自己?可是这人十分爱财,每次任务开出的价码都高得吓人,杨瑛哪来这么多钱,托他以身犯险,深入大狱来搭救自己?
他重伤未愈,不宜过度劳神,只想了一会,便精神不济,突然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扶着山壁,慢慢走进洞中,只见山洞深处放着不少熟肉、面饼、枣子、鱼干之类干粮。干粮边上是一个方形布包。邓艾觉得那布包甚是奇特,心下好奇,顺手拿起,解开包在外面的丝绸,露出一只小玉匣,玉匣乃是一块大玉雕成,触手生温,晶莹剔透,上刻着山水花鸟,盎有古意。邓艾从未见过如此奇珍,怔了一怔,打开玉匣,只见匣中并排躺着两只小玉瓶,小巧玲珑,雕琢的十分精细,单是这三样器皿便是极珍贵的宝物,里面装着的若不是琼浆也该是玉露,如果是堆臭狗屎,那肯定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邓艾随手取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只见里面装着满满一瓶白色膏药,一股辛辣之气,扑鼻而来,呛得他打了两个喷嚏。看到这药膏,他要再不明白就是白痴了,不过这药里有没有被人做什么手脚,那就不得而知了。他转念一想,自己只剩半条命,公孙邵要取自己的性命当真再容易不过,就算他不想浪费力气,只要不给自己准备食物,自己非饿死不可,又何必大费周章的在药里下毒?当下他不再犹豫,取出膏药,敷在伤口上,一阵冰凉从屁股上蔓延开来,直至全身每一个角落,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公孙邵留下的金创药极具灵效,不多时便止住了血,几个时辰之后疼痛渐止。他是放牛的出身,又长年在外奔波,皮糙肉厚,身子壮健,所受的又只是皮肉外伤,虽然不轻,但过得三五天,伤口已好了一大半。
这几天中,他一直在想公孙邵为什么要救他,可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忽然灵机一动,心道:“笨蛋,我不知道,杨姑娘一定知道,找她问问清楚不就是了。”
他将玉匣珍而重之的揣在怀里,拣了几块干粮胡乱包成一包,从山洞里走了出来,翻山越岭,重涉江湖。
他虽只在山洞里呆上三五天,世上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曹阳县令接到客栈掌柜的报案,得知他的财神爷蹇乂在旅馆里莫名其妙的呜呼哀哉。他又是吃惊,又是肉疼,连忙赶到现场,见到粉上写着的那四个血红大字:“邓艾是也。”正在疑惑,忽听狱卒来报,邓艾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迷晕看守,越狱而出。这两个事实这么明显,县令要再做不出正确判断,那就是大傻瓜了,当下他也不在现场晃悠了,对那具冰冷的尸体更是不加一瞥,匆匆回衙,让县丞写了一封公文,差人骑快马呈交弘农太守。
太守接过公文一看。好家伙,治下竟出了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恶徒,这要是任由他逍遥法外,往来客商遇上了,那还了得?当下他大笔一挥,写就公文一道,呈递司州刺史,刺史大人见事关重大,不敢怠慢,立即画影图形,在全州范围内通辑这个叫邓艾的家伙。当然刺史权力有限,只能在本州境内洒洒海捕文书。不像刘备都不用动笔,只要一句话,不出十日,邓艾的头部写真就会贴满大汉江山的每一个角落。他也会在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杀人狂魔,他想一夜成名的愿望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实现。
邓艾虽从没到过王屋山,不过长经野外生存,练就他绝佳的方向感,虽说不一定比指南针精确,但最起码东南西北这四个基本方向还是知道的。不像贾仁禄这个大路痴,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要是没有人指引,就会找不着北,然后就凭着感觉乱闯瞎走。当下他辩明方向,迈步向西南方向行去。到了东垣,他知道自己犯了大案,私自越狱,官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不敢进城,沿着官道,过了清水,来到一条岔路口,他曾找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农问明了路径,知道西北方向那条路直通闻喜、安邑,西南方向那条路可到陕津,从那里过黄河不到一日便可到曹阳。
他站在岔路口上决定行止,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公孙邵不像是杨瑛雇佣的,既然如此她见自己身临囹圄,一定会设法搭救。自己曾不止一次听她说起过,她在长安有一个大有来头的亲戚。她为了救自己一定会去长安求那亲戚帮忙,自己只要到了长安,一定能找到杨瑛。如今这两条路都可到长安,到底该走哪一条路,倒也颇费踌躇。
他游目四顾,见道旁有一块大石,走了过去,坐在石上,以手支颐。怔怔出神,心念忽动:“蹇乂诬我偷他十万两银子,如今我逃出生天,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定会使钱让官府缉拿我。潼关是弘农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我若从那过肯定会被官府抓住。如果走安邑一路,从蒲坂到汾阴一带的河道处处可渡,只要找到水缓之处,扎只筏子,要想渡河当非难事。只要到了关中,蹇乂便无法支手遮天,再加上杨瑛亲戚的帮助,我一定能洗脱嫌……”
忽听得有人噫了一声,邓艾的思路登时断了,抬头一看,却见两个农夫从官道上走了过来。那两人见到他跟见了鬼一样,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不由自主的抖将起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冲着邓艾指指点点,说了几句话。邓艾心中一凛,缓缓站起身子。那两人哇了一声,扭头就跑,转眼间便没入道旁林中,不见踪迹。
邓艾知道自己暴露了,此地不宜久留,当速速离此险地,赶往长安才是上策。当下他放开脚步,径向西北岔路奔去,越奔越快,到后来犹似足不点地一般。可见世上人人都是轻功高手,只不过平常时想用却用不出来而已,只要心中一急,这绝世轻功说来还真就来了。
奔了一阵,忽听得身后马蹄声急,邓艾大惊回头,但见前方尘土飞扬,激起数丈来高。邓艾没想到追兵说来就来,大为错愕,正在此时,一队人马呼啸而来。当先一人骑着一匹黑马,手挺钢刀,两道冷电也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扫了几扫,叫道:“没错,就是他。弟们兄上,这可是上头严令缉拿的杀人重犯,功夫定然十分了得,弟兄们须当小心在意!”说着大喝一声,舞动手中钢刀,策马冲上。他也知道这种亡命之徒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也就不浪费口水,劝他投降了。
身后差役大声应是,各执器械,冲杀上前。
邓艾大吃一惊,心道:“杀人重犯,我哪有杀人?定是蹇乂这厮诬陷我的。蹇乂,蹇乂,我和你永世没完!”就这么微一愣神的功夫,当先那人纵马驰到面前,挥舞大刀,便向他面门劈来。
邓艾文武双全,功夫虽不如杨瑛了得,却也不是一点也不会。身子一侧,夹手便去夺那人手中钢刀。那人右腕一转,钢刀划了个圈子,嗤地一声,割破他右袖,伤及皮肉,一股鲜血从伤口中奔涌而出,疼得他几欲晕去。
正斗间,众差役奔到,或执长剑,或挺钢刀,围了上来,包围越来越小,眼见要将他硬生生挤死。
危急时刻,邓艾也不知哪来的蛮劲,大喝一声,一个驴打滚,滚入人群,右臂一探,已夺过一柄钢刀,顺手将边上一人砍翻在地。他杀了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挥舞,左手忽拳忽掌,右手钢刀横砍直劈。这人一拼起命来,威势直不可挡。但见大树上点点滴滴溅满血迹,官道上倒下了不少尸骸。
他一时冲动,滚入人群,看是舍弱敌强,走了一着大笨棋,其实不然。差役人数虽多,本事却是不济,又相互拥挤,兵器无法完全施展。乱斗之下,不少人反被自己人砍死砍伤。差役首领虽有心相助,但被人群挡在外面,一时无法冲入垓心,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邓艾在圈内屠杀自己弟兄。
又斗了片刻,差役越死越多,那首领心痛如绞,大叫一声,策马冲上。其时邓艾拼命剧斗已是筋疲力尽,背心、右肩、左胸也各有一处刀伤,如火炙一般疼痛。此时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哪容他细想?当下他大叫一声,一个打滚,溜到了那首领坐骑之下,抬手便是一刀,刺入那马的马腹。
那首领叫了声“哎哟”跃离马背。邓艾扑将上去,两人扭成一团,乱打乱踢,已全无章法。众差役有心相助,但怕伤了首领,哪敢上前?混战中,两人滚入了道旁的烂泥地,那首领一个不小心,手中钢刀被他打落,心中一急,倏地伸手,夹住了他的钢刀,便向外夺。邓艾力气没他大,眼看自己的钢刀要落入敌手,大骇之下,张嘴向他的肩头咬去。那首领啊地一长声惨叫,邓艾反手将钢刀刺入他的心脏。那首领瞪了邓艾一眼,双足一蹬,再也叫不出来了。
众差役见首领死了,大叫一声,四散奔逃。
邓艾认定蹇乂要置自己于死地,故向官府使了钱,那些贪官拿了钱就眛着良心派这些人来取自己的性命。这种事情再怎么解释都是无用,说不得只有奋力一搏,等到了长安,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这仗他虽然打赢了,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身上受了五处刀伤,小腹还被那首领狠狠的踹了一脚,疼得路也走不动。他趴在长草丛中踹了半天的气,这才缓过劲来,就在如此恶劣的局面下,他的脑子仍然保持清醒,心想蹇乂既要置自己于死地,说什么也不让他安安稳稳的逃到长安,往西一路,定然有不少埋伏。既然如此,不如行险一搏,径向东南,跑到蹇乂的故乡缑氏城中躲藏,蹇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敢躲在他眼皮底下,这样反而更安全。
当下他打定主意,辩明方向,向东南方向奔去,一路之上他故布疑阵,迷惑敌人,果然不少追兵上了当,被他引到了西北方,南辕北辙,这人自然是找不到。
他过了黄河,来到一处镇甸。他想尽办法,终于搞来了食物,还打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原来官差将自己当成杀人重犯,不是因为蹇乂使了钱,而是蹇乂莫明其妙的死在客栈之中,粉墙之上还留有自己的大名。很显然有人和自己过不去,将这个大屎盆子结结实实的扣在自己脑门上。这人倒底是谁呢?他个想到杨瑛,又个排除她的嫌疑。毕竟他不是傻子,杨瑛对他有意思,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能得到拥有极高人望的前朝太尉杨彪之女的垂青,等于给自己今后政治生涯铺上了条康庄大道,他曾不止一次背地里偷着乐。哪知这个突如其来的桃花运给他带来不是飞黄腾达,好事连连,而是恶梦不断,这臭狗屎都不用踩,便自己送上门来。
如果这事要是杨瑛干的,肯定不会在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一点勿庸置疑,除此之外会是谁呢?蹇乂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在家乡也一定是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这样的人仇家一定很多,想要他命的人也一定多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自己不了解他们家的情况,猛一下子,又怎能知道凶手是谁。既然凶手处心积虑的将这桩天大的案子安在自己头上,就一定做好的充分准备。自己跑到长安,什么证据也拿不出来,还是一点用也没有,到时官府问起,自己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既然现在贼名没有洗清,到了长安也参加不了考试,不如索性不去,先把这桩案子弄个水落石出,如果这案子真要给自己破了,自己定然名扬天下,兴许都不用参加什么劳什么子考试,直接升官发财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精神大振,径向缑氏奔去。他不去曹阳勘察现场,直奔缑氏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离案发已事隔多日,曹阳现场肯定被那帮啥也不懂,却偏偏爱出风头的昏官弄得乱七八糟,该破坏已经都破坏的差不多了。而且凶手连自己这一头都考虑到了,雇公孙邵把自己从监狱里放出来背黑锅,显非庸手,肯定不会在现场留下太多的线索,去了也是白去,还不如赶到缑氏,了解蹇乂生前都和那些人结过仇,这样逐一排察下来,真凶定会浮出水面。
他的判断一点错都没有,可是他的运气却太也差劲。他重伤之下,本就体力不支,再加上一路狂奔,到了新安附近,再也不住,砰地一声,一头栽进了道旁的长草丛中。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对面有人叫了一声哎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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