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日一夜的光景, 天香就静静的站在洞外。
她同洞内的朝露一般, 想了很久,其实那些旧年前尘在心中早已重复了一遍遍,她甚至在想, 若是莫沉醒了,她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清风徐徐, 已是残阳金红,不远处的荷塘里, 被染上点点灿烂, 却看着有些凄凉。
风吹白衣,渐渐有一个清俊极美的公子走近了,一身脱了凡尘色的仙气缭绕, 只是面色微凝, 近看才觉似乎有些疲累。
“这位公子,此处还是不要擅入的好。”天香伸手拦过。
那一双含水的桃花眸微抬, 墨黑不见任何情绪, “我来寻人。”
不待天香说话,夙白却接续着:“若做前世,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在今生就留她一条命吧。”
天香本欲说些什么,对上那双眸子却又一言不发。
夙白抬手,手中隐隐有雷光闪动。
“烦劳姑娘让开。”
夙白走过, 她说:“可惜她心中没有你。”
没有回话,清风过后,徒留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无极(夙白)心中, 有她便可。”
天香冷笑,“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救得了她么?”
“救不救得来不是你说了算。我自有办法。”夙白眉宇之间已然袭上愠怒。
“实话告诉你,天香此番,真没打算让她活。一来是没什么用处了,二来……我真是太讨厌她了。”
“前世昭华今生朝露,从未对你不起,你就别再欺人太甚了!”夙白伸手,一盏九灵尊赫然出现在掌中。
霍霍雷光,飒飒风声,天香掌中出现了把莲花双朵玉如意,当夙白拔身而起时候,口中一声叱喝,便将玉如意抛在了空中。
玉如意中喷薄而出万千水泽,似滔滔大浪席卷向空中踏云而来的夙白,他掌中的小小九灵尊斗转星移,随着金色字符在空中连绵出现,俨然一苍天大阵,从空中笼罩而下,将水泽全数吸入了鼎中。那当空的形象,却让天香十分熟悉,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天香的眸子圆睁,声音忽然颤抖着喊出:“洛无极!”
对,方才分明是听见这个人的名字的。难道……难道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是洛无极么?
乘着她失神的刹那,夙白的左手一指,九灵尊上的怪兽皆是脱鼎而出,大的头似山岳,身逾百丈;最小如骷髅,长及寻尺。千奇百态,狞恶尽显,目难穷尽,声势何其浩大。凡一咆哮,皆自随嚎,大有山崩地裂之势。
天香惊吓的连番后退,手中的玉如意已是拿之不稳,心中自然也有对玄鱼族传说中的战将洛无极的惧怕。听闻战场之上他的手下更是无人能活,沉寂千年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连困龙赦灵瓶都存在了洛水多宝阁中,可今日一见,却原来是又有了更加厉害的法器。
在洛水之中待的太久的天香,却哪里知晓洛无极早已转生,眼前这个,不过是持着九灵尊的夙白。
鼎中最大的麒麟神兽足踏祥云,口吐利剑,直直的朝着天香冲去。
天香连忙召回玉如意,手忙脚乱的招架着上古妖兽的袭击。
此时她的背后已经紧靠着那个洞门,终于厉光闪现,喊了声:“停!我让你进去带走她。”
夙白落在地上,单手催动法决,将妖兽们尽归其鼎,缓缓向前走。
其时天香已经汗流浃背,花容失色,在他经过自己的时候淡淡的说:“在洛水时候我已经喂她吃了一颗七魂丹,除非你把自身修为都给了她,否则活不了。”
那定心丹,便是催命的□□。
“不劳提醒,你好自为之。”
天香转身,看向去处。
那一袭白衣,早已没入洞中。残阳如梦,遍地金红。
朝露昏昏沉沉的卧倒在地,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哭晕了过去,又哭醒过几回。似乎半个屋子都洒满了自己的泪珠,而渐渐的,意识也越来越飘渺,似乎有层薄雾漫在脑中,而生出五蕴皆空的感觉。
不知是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临到身旁了才停了下来。
“是谁……”
想要睁开眼睛,却又没有力气。朝露刚张开口说了两字,便呕了口血出来。
“是我。”
有双手凉凉的,却贴在了朝露的面上,渐渐下移,将她抱起。
“夙白?”
“嗯。”
朝露一笑,眉眼弯弯,居然又有几分调皮,她软软一靠,嗓子里哑哑的说:“我眼睛看不见了,夙白。”
“没关系,有我在。”
“太糟糕了……每次都是这么没用啊……”朝露摇摇头,唏嘘的很。
“胡说,你这次救了我与莫沉。”夙白的声音依旧很温柔,朝露有些可惜,看不见这张倾世绝艳的脸,现在究竟有多美貌。
“唔……算是吧。救来救去的有些乏了。”
揪紧了他的衣领,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师尊没问题的吧……”
“师尊……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露儿……”
“从此相逢……是路人……”
从此相逢,是路人。
她强自说了句,落下最后一滴,通红的血泪,终于靠在夙白的肩头不说话了。
耳边又是一声叹息。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也不知道都有谁在说话。
只感觉到身子骨软软的靠在一个凉凉的胸膛上,然后渐渐温暖起来。夙白很耐心的等,等她回复元气,他也知晓,这一次朝露是耗尽了那些年所有的修为,把自己整个都搭进去了。
他要找回朝露所有的一切,但是他还想在她清醒之时,说些体己的话。
回眼望向这座废弃小屋外,隔着残破的窗,一应绿草皆已结上了晨露,在初阳之下映衬的繁花绿草,极为美丽。
“朝露、朝露……朝露待日。这名字取得,着实心酸啊……”
他只是凭心而说,尤其是怀中那瘦弱的身躯,此刻却沉沉的躺着。明明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笑语嫣然,一趟来回,不但自己受创甚多,还连累的露儿成了如今模样。夙白想,若非自己被法术反噬,或许那颗兰若带回的血扉灵丹就给了莫沉,最终谁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收紧了手,夙白想起了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二二,不觉苦笑。
为谁而活。似乎成了夙白的障,很辛苦。
“朝露这名字,是养母取的。”
声音虽然很虚弱,但是已听出能勉力支撑,那双眸子睁开,再无灵动颜色,而是茫然的眯上眼,又疲劳的闭上,笑了。
“夙白,你是夙白……”
那个好揩自己豆腐,又好调戏别人的水仙公子。
那个妖精时期便要吸了自己精血,如今却又百般相护。缘分这种事情,到头来也稀罕的很。不过醒觉过来的朝露,眼睛虽然看不清,心里却通透的很。
洛水台上,那淡然回首的白衣儒将,似一把利剑穿刺心灵。
她颓然的靠着夙白,听他轻声应了句。
然后她问:“没想到你来的如此快。都好了么?兰若仙子呢?”
夙白小心的替她拂去额边的湿发,“好的差不多了,灵丹挺管用。兰若……先回宫了。”
他并未将话说全,兰若将灵丹从小朱雀中取出后,便什么都明白了。聪明的女子也没有二话,只是将那空空如也的小朱雀放置在他床头后,飘然离去。
“那便好呀,啊,对了……我在洛水底下寻见了这个,一定要给你。”
困龙赦灵瓶,出现在朝露手中,夙白缓缓接过,将她的手紧紧裹在掌心。困龙赦灵瓶啊……夙白苦笑,轻声说:“好一个漂亮的宝贝,谢谢露儿。”
朝露撅嘴,也对,除了自己想起了他是谁,可是夙白却不记着自己是谁了,这么想着,又有点心疼抱着自己的男人。
半晌沉默,然后她闷闷的说了句:“你也别管我了,那血扉灵丹也不是我的,千万不要再玩以命偿命的事情,真娘亲的不是人干的。痛心。”
肩头一紧,头顶上的声音温柔的能掐出水来,真不像往常那个妖孽夙白。
“很痛是么?”
“嗯,痛,眼睛痛,浑身都痛。前世今生干过两回,原以为这次是决计不敢再去碰血扉灵丹这种事,却哪里知道还是为了同一个人……”
“谁说的,上一颗可是给了我的。”夙白笑,然后在朝露的脸上摩挲着。
想来莫沉与朝露二人,本来就是有缘无分的命。
师尊该是能好转了吧。师尊或许就要与天香在一起了吧……
这般想着,口中却叨念着:“你又吃我豆腐!”
心底一酸。险些又要落泪了。但是哭是再哭不出来了,只好窝在夙白的怀中养神。
“总怕以后再也吃不上了,再下点狠手罢了。”夙白一阵轻狂的笑,笑的朝露满脑子的糊涂。之后忽然感觉到唇上温热,顿时一阵空白,僵直了身子。
夙白、洛无极……二人的身影在不断重合,从那白衣儒将,到满身是伤的妖孽,再到羽化成仙的水仙公子,一个一个错落的过,终于在那湿热的舌探进口中时候,化作洛水台上一个深深的注视,又幻成九重天上那淡然却又飘渺的声音。
“昭华,无极说过,即使你不上天,也能保住洛水周全。”
与那人的重合,教朝露浑身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温柔的索取着,甚至可以说被动的响应着,这是第一回朝露没有拒绝他,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没了机会。
忽然她身子一震,强自伸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对方。
一股热力刚刚触及掌心,便被弹开。
“你要做什么?”
夙白锁住瑟瑟发抖的她,只是轻声说,“怕么?……别怕,有我在。”
“我说过,我恨透了一命换一命的戏码,夙白,别让我恨你!”明明已经没有了泪,那股袭向眼睛的热潮止也止不住,只好拼命挣扎着。
“我刚把你们都救回来了,不要再耗自己的功力来管我。自生自灭好了,朝露此生再无他求,不要管我了……求你……求你们……你与兰若,师尊与天香……都将将好……”力气渐怠,开始喘息,反复念叨着你们都将将好,说的夙白心中酸楚的很,殊不知前世今生这人心里一旦惦记上谁,多难再将她忘却。
“你听我说。”夙白终于撤手,一把按住对方。“原本想等你睡着了做些事,可终究还想当面与你说些话。”
朝露冷静下来,抬头,正好顺势被拥进他的怀中。
“夙白何许人,一般是做不来以命换命这种不太值当的事情。不过生死之事,般般都应是不在意的。”
“为何?”
“你想,只要不是灰飞烟灭,都可以托舍重生亦或是轮回转世,真要是出了意外,或许还能投个好胎,将来露儿你说不定就做了小夙白的养母了是不是。”
夙白慢慢的说,抚平了怀中人狂躁的情绪,将她逗的终于展颜一笑。然后再次抬眼看向屋外的繁花绿草。今日的晨色有些阴霾,从他来到这荒屋的时候,便一直压得极低,怕是片刻就要落下雨来。
啧,老天也要为这种气氛添砖加瓦么?忒地给脸。
只是那些闲散惯了的神仙,谁能解忧?
自嘲的笑笑,夙白低声说道:“不过或许最直接的结局是……从此相逢是路人。”
一听此话,朝露浑身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