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烟卷云绕, 窜出水面之时已是午夜时分。
夜色深沉, 繁星灿烂。那弯弦月泛着淡淡的银光,在天边折射出丝丝流光。倏然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点亮了不远处一座高高的石台。
那石台约两人高, 以汉白玉的材质铸成,光润白洁, 兰若问:“听说那座洛水台曾经是洛水玄鱼的守地,自从退居水中之后, 这里才被弃而不顾, 就这巧夺天工的铸造手艺来说,也算是当地一景,不过谁也料不得这里并非是人力所为。”
不知是触动了什么心思, 朝露忽然说:“我想上去看看。”
口中说着, 也容不得兰若说不,她双脚微微一顿, 便自飞上了洛水台。洛水台台上雕镂着精致的花纹, 如一抹明镜立于水旁,那碧波荡漾的水光在汉白玉的石台上,月华之下,酝酿出极为温柔的色泽。
此刻,就连垂挂在对面山崖的瀑布, 如银龙入水,溅出了清凉的水花,在洛水台边打着旋的便撒向立于台上的朝露与兰若。
而或许正是被这眼前的美景所感染的兰若, 心情也略微轻松。她微微一笑,抬手抛出方才从洛水取回的法宝辟水灵珠,灵珠闪烁着淡淡的柔光,瞬时间便将那些凭空撒来的水避开向了两旁。
仙乐飘渺,正从一波平静的洛水中隐隐传来,天边弦月旁居然盘旋起数只闻乐起舞的仙鹤。眼前有长天瀑布,有青山绿水,有洛水仙乐,还有天外仙鹤,恰似仙境重开,真正让这两个一直在奔波的女子,呆愣在原处。
有仙,可以天为棋盘,以星为棋子,仙光掠过,一子落下或许已过流年岁月;有神,纵横天地间,世事万物不过蝼蚁,可剑破苍穹,手覆大地。
而朝露此刻的心境,更是微妙。不知是从洛水中出来后观尽前事,亦或是前尘过往席卷而来却又如烟云消散的落寞。
黑天白月之下,万籁俱静,唯有瀑声隆隆,仙音悦耳。
她忽然,有些想师尊了。
想念那些没有任何心事的过往,怀念种瓜小童时候的天真单纯,更怀念彼此牵着的手中,从未有过的别样心绪。
忽而抬首,光影交错间,她似乎看见一点金光从远处飞来。
不过是刹那的时间,她就感觉到身周的一切都在倒退,只因为金光愈来愈大,剧烈到双目睁之不开的地步,然后是一声“嘭”的震天巨响,却没有发生在所处的天地之间,而是似乎在耳畔响起,再接下来——脑中一片空白。
兰若似乎比她略微快些,在身下升腾起黑色烟气的时候,两手间握出两把折扇,一打开便是万花攒动,而另一只手顺势便拉拔住向下坠去的朝露。
那股黑色烟气被那飞出的万花挡住,朝露眨了眨眼,心有余悸的对兰若点了点头,抬手便放出了自己的无形剑。
一股剑气携带着煞气从袖中倾泻而出,与兰若的扇舞合为一体,同时击向席卷向二人的烟气。
“是谁?”
脑中浮起的却是这个问题,究竟是谁,是谁居然就在洛水旁对她们发动了攻击,如此的明目张胆?
如果是这样,对方难道是想截获了她们,然后嫁祸给洛水玄鱼?
因为对于九重天上的天宫来说,并没有谁了解洛水与朝露的干系。但是一旦兰若仙子在这里着了道,天宫却第一个会寻洛水玄鱼的晦气。
这般想着,朝露在无形剑自行挡住下方攻击的时候,抽空对兰若说了句:“对方难道是想要栽赃嫁祸?”
兰若明眸微闪,厉色笼面,“敢对我动手,好大的胆子。”
话虽如此,眼下的境地却是无人对抗,而布局已有。这种算准了她们二人会踏上洛水台的心计,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而兰若自然也没料到,她居然也成为局中人,被算计进其中,难以脱身。
此刻她总算是秀眉微挑,冷冷的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以免牵累了玄鱼。若果是这样,倒是蛟龙有了极大的嫌疑,设计此事的人心计颇深,走!”
最后一字吐出口,二人皆是撤回了手,身子迅速上拔。
只感觉到劲风扑面,脚底下的洛水台已然被黑色烟气蔓延,而无形剑断后,借无上的煞气阻隔住黑烟的袭击,恰恰那一顿的时间,两人迅速的冲破了席卷而上的藩篱,在烟气合拢的最后一刻,腾云而去,向着来路直上九重。
兰若不是个会打架的主。
朝露更不是,她就是个二把刀。拿着那把无形剑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此刻如是想着,朝露只恨上天没有多赐给她二人多一些的力量,也恨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法力毫无长进,三两回下来简直就是个要人命的事。
兰若长舒了口气,手中的绸扇舞的密不透风,而那股直冲云霄的力量追着二人往那山谷谷地处飞去。
山谷谷地处,正站着两个男人,面上皆罩着银丝面具,一人着身黑衣,而另一人则是一袭白衫,黑白相衬,临崖而站。
其中一人着锦绣华衫虽是黑色,却自有一种雍容华贵藏于周身,站立在原处,向前一迈,也能迈出几分潇洒自得的气质来,显出平日里此人不是养尊处优便是人上之人。
白衣男子望着远方,说:“就要来了。”
他仅是布衣,声音中却含着几分难掩的风情,一挑一顿间都带着的慵懒和诱惑,令闻者动心,这份诱惑与夙白的又是不同,夙白的妖孽教人惊艳,而这男子的声音,却满是魔性的蛊惑。
那黑衣男子却笑了笑,声音暗哑低沉,“筹谋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尘埃落定了。”
白衣男子倏然转身,清亮的眼睛在对方身上盘桓片刻,才轻笑了声:“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
“那你站在这里又是为何?”
“图个高兴。”这白衣男子的声音忽然抬高,兴奋不已,望着远处渐渐显出的黑点,表明着他们的猎物已然越来越近。
黑衣男子呵呵冷笑着,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那一刻,就在月光映衬下,一抹苍凉之色滑过眼底,意味悠长,缠绕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就在那白衣男子转身的刹那,换做了厉色浮面。
“收。”
单掌一收,紧紧的攥作一团。只看着山谷之间仿若布下了天地大阵,从上而下整个将远方的黑点罩向其中。
朝露与兰若就在行进之间,后有追兵,却明知道前方可能有更厉害的埋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的往前闯。
世界之中只有这二人,由原先的生疏忽然生出了几分生死与共的感觉,至少在这一刻,朝露知道,她二人必须要逃开一个。
一咬牙,她用无形剑的剑风微微阻隔住兰若前进的方向,而正在这时,漫天遍地蛛丝一般的烟气在山谷之间滕饶,风声鹤唳,隐天蔽日。
月华无光,雷光卷动。兰若在后方大喊了句:“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对我们下手?”
她二人一时间也不知去向,只好停在了半空中,谁料一停俱停,不论是忽而刮起的飓风,亦或是周边不断闪烁的雷光。
朝露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来者不善,恐怕……”
恐怕来者是对着自己而来。
所以她微微一动,感觉到周遭的气机忽而收紧。如此反倒是冷静的说:“兰若姐姐,你先走吧。看来这里……只是要留下我的。”
“你……”
“不信你可以动下试试……”她这时倒是逼出了几分智慧。
兰若学着刚才朝露的动作,挪了挪脚,而那倏然停止的万千气机的确毫无所动。朝露苦笑。果然,这些人的目的……昭然若揭。
情势已经如此明显,对方的目标仅仅是朝露而已。她微叹口气,藏在宽袖之中的手心中,牢牢的攥着的小金蟾已经被捏了又捏,连渗出了多少汗珠也不自知。
眉间皱了又皱,连打了几个川字细纹,她才苦笑着将小金蟾送到了兰若手中,喉间已经暗哑到自己不知如何去说。
兰若的双眸顿时瞪大,而后将那丝惊疑收摄了回去,慢慢的凝为沉静,就连声音的波动也听不出异样,单手将之接过后说:“这有何用?”
“烦劳兰若姐姐将其带回去送到夙白身边,这里面就有我们要的那东西。余的,就等我还有命与你解释的时候再说吧。”
此刻已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们也都心知肚明。但教兰若放之朝露不管,却也有些于心难忍。
只是这看似迷糊的小姑娘,此刻却非常的镇定,身子动也不动,不去触动那天地机关,将余下的话送了出去,逼着兰若做了决定。
“其一,必须救夙白;其二,兰若姐姐告知师尊此事便好。若我二人一个都逃不出去,岂不是毫无生机?”
兰若收好小金蟾,微微颔首,“你自己保重。”
转瞬即逝,她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果不其然,万籁俱静,仿若一切又回到了初进谷时候的观感,若一直不动,也不过是束手待毙。朝露却就在兰若离开后,渐渐的寻回了慌神的感觉。
若说她全无主意,方才也不会让兰若先走;可若果说她机智过人,此刻却又有些六神无主。
茫然的双眸打量着天上的群星璀璨,苍穹悬月,地上群山耸立,万树摇曳。一缕清风从前方缓缓流过,直在她身周环绕,扑面而来的凉意冻的她微微打了个抖索。
拖……恐怕是她目前所能做的。等到兰若回了天上,等到师尊下来救她。
所以她牢牢的站在原处,持剑而立,口中只问:“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风中将那悦耳的声音传送到了山的这头,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才转身说:“看,她在问我等做什么?”
黑衣人沉默不语,负手而立,望着天空那处有些出神,这时候白衣男子逸出了几声低笑,最后还是他长声说道:“斩你,于此。”
还未待身边的人再多说话,他的手已然狠狠挥下,谷间轰鸣顿起,千丝万缕的气机再度浮起,上下笼绕,将那个黑色的身影瞬间压下。
那娇小的身躯在光轮之中渐渐隐没,却又在一股剑气长啸之中,顶开了一层空间,将她的身子包裹其中,与天地之色揉为一体。
“咦?”
白衣男子发出声奇怪的疑问。
旁的黑衣男子说:“拖着,难道不是正中下怀?”
“倒也不是,只是她用的法器好生奇怪,若不是提前布下的天地大阵,恐怕措手不及下倒也有被逃走的机会。”
“这般说,你这么多年的探查到好似缺了什么似的,会不会节外生枝?”
黑衣男子极为自信的一笑,眉心处阴霾顿起,“万万不会。”
弦月蒙雾,天际无云。刹那间风云变化,平地起雷,不过片刻间竟有了斗转星移之念,一道紫色天光从最远处射来,不偏不倚的正砸在某处山头。
白衣人眼前一亮,赫然笑道:“正主来了。成败在此一瞬。走。”
有位不太得志的进士著书,名为《苍天录》,此书之中甚多天象异变、民间轶事都会颇费笔墨的描写。
而这座烟霞山中的巨变也被收入其中,书中说那日里,晴日忽而转阴,转瞬就电闪雷鸣骤降大雨,不意间,烟霞山四野仿若进入了幽冥鬼界。风声作作直似那鬼哭狼嚎。而后烟霞山中的居民只觉地动山摇,一道破天紫光之后,烟霞山最高峰望月峰拦腰折断,坠落深谷。从此后,再无望月峰,仰头望月的女子赫然跪下,将那烟霞最高的风骨也改作了拜月。此进士书中叹言: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想来老天爷也要让这傲然凝视自己上千年的女子,俯首称臣。
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悬在半空之中,双目间依旧没有任何戾气,只是虚晃一下,移到了她的身边。
大雨凌厉,劈头盖脸的。天地大阵自紫光过后,隆然启动。困守其中的朝露赫然被这漫天雨剑砸的通体冰凉、疼痛。
乍一看她那身公主服,居然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莫沉只是微微走神,便出手扶住她软软瘫下的身子,叹了口气,“莫沉只此一次脑子还算清明,居然没有迷路,赶上了。”
“师尊……”灿若繁星的眸子微微一弯,也不管此刻的情形有多危急,朝露先钻入了自己的避风港中,在莫沉的怀里寻了个位置,先避避这漫天的风雨。
莫沉的手温热的,在朝露顶上轻轻一抚,还未来得及说两句体己的话,便有翻天覆地的山洪水瀑从四面八方迎来。
烟霞山困住二人这方寸天地,已是乾坤颠倒。
或可说:天崩地裂。
“露儿……露儿……”
也不知是谁,竟然如此温柔的唤着自己。一念之间,是多想立时回应了他。可是话语滚到喉间,如何都说不出口。
只是意识愈沉,沉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当中。
娆天的背影宽厚,堪堪遮住了案桌上繁杂的卷宗,只这么一眼,就能让昭华心中甚是欣喜。他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神,也是五界之中最强的男人,能嫁与他,应是自己早年之誓最大的体现。
只不过度过了那叫人心痛的不眠之夜后,昭华的心反倒是沉静了——将新妇置于此,只能说明,他眼里、他心中,全然没有她。
大抵凡人区区百年,也有多少牵强的婚姻,更何况神仙之间,看惯了世事无常,习惯了闲云野鹤,所谓婚嫁本就是两相权衡之下的好事,而又有谁在乎所谓的□□一途?
默默的走到娆天身畔,他起手所画,是另一个女子的身影。清雅若竹,立于百花丛中,却未能与那些繁花相互辉映,倒是衬托的愈加水灵动人。
“谁家女子,竟有如此风情。”她未料自己居然能按捺下了心中那一丝烦躁。
娆天起身,看她,再看画。
“夙瑶。我渡劫之时,凡间的妻。”
他倒是不瞒她。
她亦是在受尽娇宠之后,于那一刻,首次尝到了丝丝的苦涩。
“当真是位……精致的女子……”
娆天的手停在画上,渐渐的凝了滴墨悬在笔尖,后轻轻搁在砚台之上,转身看着昭华。
昭华本就长就了张芙蓉面,若繁花丛中最艳丽的那一朵,一瓣一叶都长得极为舒展,雍容的紧,点漆的眸间藏着的安稳、倔强、执着以及英气,都把此身荣华洗却成了极为耐看、毫无俗气的美。
帝后服着在她身上,当之无愧的合适。只是她……晚了一步。
娆天认真的说,“过些日子,我想将她接往天上来。”
昭华一愣,藏在袖间的手微微颤抖,强自镇定的粉面转为煞白,却犹自努力的将后面的话说出了口:“是么……夫……”
天上不是凡间帝王家,没有那般多的繁文缛节。她亦是多么的像将夫君二字吐出口来,眼光及处,却在那画上唯一的空白处,停留了下来。
就与那落白一般,她的脑中也是空白的。
只有那些话,缓缓从心底浮上——她才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君。
“帝君果真是用情极深,昭华怎敢不应……只是若违了天规引渡凡人上天,恐会横生枝节,帝君请万事小心。”
后来夙瑶上了天,从未见过这般女子,能够得享仙缘,不嗔不燥,始终是淡淡的站在云端。偶尔会有些失措行径,也都在娆天的护持下,全数化解。
他给了昭华想要,却未得到的所有温柔,予了这命数并不长久的女子。
也还了些愧疚搁在昭华身上。只是她是个倔强的女子,从来不需要这种怜悯。
渐渐的,她就喜爱坐在窕云台上,孤孤零零的看着地上。只有这样,拨开云层,她就能看到自己的家乡洛水,也能想起年少轻狂之时,与洛无极说的那番话,才不会觉着自己在九重天上,虽独享富贵荣华,却这般寂寞孤独。
“昭华……”
一声叹息,听来竟是这般触动人心,温柔似水的揉进了昭华的心中。
她缓缓转身,却看见云端之上,赫然伫立着的,是一抹挺直的身影,清俊的无人可比,难得的是那身素衣,也换成了一身白色戎装,瞧着竟有些不似昭华原先认识的洛无极,倒是掩盖了那身原有的书卷气,显出了几分英姿飒爽。
欣喜浮上那张原本颇为落寞的面庞,昭华直直站起,呆呆的看着洛无极,半晌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世人都以为她应该过的很好,却恐怕只有眼前的人,能够一眼看穿她此刻的心境。
“过的好么?”洛无极依旧柔声的问。
原本逼上眼睛的泪,居然被他这声问候给笑了回去,昭华想要像往常一般去牵他的手,却被微微闪开。
洛无极的表情未变,“若非你来了这窕云台,我恐怕还见不着你。只是你啊……总这般让人担心,又何苦初初嫁上来。”
“我……”
憋着的那股委屈,终于在洛无极面前,显露无疑。告诉他……自己真的喜爱着的那个人,总是用一副愧疚的眼睛看着自己。而此刻,她却因为此刻的身份,要与自己最亲近的人,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洛无极微叹,向前一步,与她并肩,就似在洛水台上,观千秋明月,听瀑声阵阵。
时光荏苒,年少时候的豪言壮语,竟是这般方式,保全了洛水一族。
他弃笔从戎,化为战将,最终上天受封,得享几世传名。
她上嫁九天,以己之力,保得洛水安宁,再无蛟龙作乱。
“昭华,无极说过,即使你不上天,也能保住洛水周全。”
昭华微微侧头,一时怔忡。
那张淡然的面,忽然模糊了起来。
是谁说,是谁说……
要守着昭华,永生永世……
再无可能。
再也回不去。
“啊……”一口气提到嗓子间,然后有一只手似乎在缓缓舒展着自己的胸部,直将那股盘旋于胸腔的悲怨尽数排出。
而后耳旁传来声柔柔的声音:“朝露,醒醒。”
朝露睁开眼,却看见一个意外的人扶着自己,她不是兰若,也不是惜芳,却是……天香。
天香……天香……
朝露的眼睛滑过几丝疑问,终于迟迟的问:“是你救了我?”
这是个被封印住的山洞,略有些阴冷破败。一看就是不知哪个时代的方士遗留下的洞府,却再无人来过此地,所以处处都是落灰。
天香苦笑,让开了身子,她的身后,是一张石床,床上躺着的紫色宽袍之人,正是朝露心心念念的师尊莫沉。
“师尊……师尊……”挣扎着爬起,朝着石床跑去。
他静静的躺着,就似睡着了一般。
这般景象,明明应是催人泪下的。但她却是呆滞着望着那人,仿若要将生生世世看穿,看透。
只可惜,凡人爱看戏,无非是那波澜万千的故事动人心弦。而当自己入了戏后,却什么也看不透。
昨日朝露被天地大阵困住,后多亏莫沉及时赶到。但对方目标很明显并非朝露,而是莫沉。那天地大阵一而再再而三的启发后续阵法,终成天地灵枢阵,灵枢阵并非一位仙君可解,需四位仙君占四方位,莫沉一人也是勉力支撑,当有通天彻地之能才可独破此阵,所以莫沉心神受阻,又碍于要护着朝露,招致自己被阵法所伤。
当日情势太过急切,未能等及其他人下界,只有天香正好在洛水台上打坐,正好赶上这场埋伏已久的战斗,将将能够在对方两人的联手之下,用她的护身法器“烟翠笼纱”秘密带出两人。
天香说:他为了救你,才落得如斯田地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幽怨,钻入朝露耳内直直落进心底,那一滴泪如愿落下,只不过是击打在了心潭一抹平湖之上,荡起万千涟漪。
“为什么……”朝露迷惘的很。
为什么要对付他们?像他们这等闲散神仙一向安逸惯了,是要劳动了这么大的阵势来整治二人,显得如此匪夷所思。
“为什么?”天香豁然笑。“我以为你一醒来就该明白了。”
伴随着如丝如扣的天香那一声称呼,脑中最后一个关卡似乎被飓风席卷而过,,往事如烟掠过,前尘尽收眼底。
“昭华,许久不见了。”
朝露苦笑,未料,终于在此刻,重新聚首,却是以这样的形式,太过讽刺。她缓缓起身,回身望向天香,不,或许该称之为,夙瑶。
“好生为难的世间事,居然让你我身份颠倒如此。”天香一笑,依旧是九重天上那宠辱不惊的淡然,携着江南烟雨般的青葱色,清新如沐春风。
她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那时的夙瑶,一心相求长生,终于得偿所愿,成了玄鱼一族的长老。
而此刻的朝露,却因着当年昭华的缘由,投成了凡胎,洗尽铅华。不过她亦是不悔,至少在入了凡尘后,她终于是先一步遇见了他。
“唤我朝露就好。只不过不知天香长老,又是何时知晓了我的身份?”
有些人,当真是,一夜长大。
天香说:“不论何时知晓你的身份,又有什么干系?你我三人已成如今态势,难道你就不关心下身后的莫沉,或许该称为你我……前世的夫君?”
前世的夫君,着实叫人心酸。
也是。若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再一推演,怎么着也要及时赶到救下彼此。只是天香未料及,莫沉却兀自昏迷,反倒是朝露醒的那般早。
一救救了一双,却没救明白自己挂心的人。恐怕此刻天香的心也是十分懊恼的。
对方是何种心态,现在也来不及去思索,毕竟先将人救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朝露踏步向前,天香见她向着莫沉的方向走去,也跟上前,目光及处,朝露的双眸已是凝在莫沉身上,久久未移。
“我一直觉着以师尊的能耐,是不可能与夙白一般无用。”朝露苦笑,忽然说:“只是本就是一群不太无用的人,想来是师尊被我拖累了。”
夙白……他该是醒了吧。哎。
天香坐下,握住莫沉的手,刺眼的紧。
“如今,也的确是有能救回莫沉的。如今都是玄鱼族的人,也不说外话,此事你应该也心里清楚的很。”
朝露轻声说:“血扉灵丹是嘛?”
可惜,那颗灵丹已经被兰若带去给了夙白。老天还算开眼,没有给她两难选择的那一瞬间。
天香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旋即转头,静静的看着莫沉。
朝露甚至在此时有了些错觉,便是她与莫沉这些年的相处,始终敌不过那些前世因缘的纠葛。
“不论今生如何,我只想他能醒过来。”
朝露掌心有些疼,那被指甲掐出的印痕似乎都快流出血来。
莫沉、娆天……莫沉、娆天……师尊……师尊啊……
一声叹息。
谁想,面前的那女子居然先一步落下泪来。晶莹剔透的,径直滴在莫沉的面庞,这一幕却教朝露瞪大了眼睛。
那些泪,漾着水光,一滴一滴的,落在莫沉的身上,地上。
而后是天香泣不成声的说着:“你明白我的心情么?……转世成了玄鱼人,却因为前世吞下的那粒要命的灵丹,以至于压根无法聚泪成珠。想救他……却不可得……”
静静的站了片刻。万颗玄鱼泪方可制成一粒回天灵丹血扉灵丹。
“血扉血扉,逢上一个血字,就跟一命换一命似的,古往今来,多少玄鱼族的孩子为了所爱的人丧了性命的?”
松溪的话犹在耳畔。
没有多想,深吸了口气,朝露望着天香说:“你出去吧,可以么?”
“不就是万颗玄鱼泪么?我来给。有了这些,你能救师尊了吗?”
“的确可以了……但……”
斩钉截铁的断了天香的后话,朝露的目中从未有过的坚定,“那就可以了,后面的事就需要劳烦你了。”
“谢谢……”
“谢我作甚?我救我的师尊,与天香长老有何干?”
朝露悲哀的想,她终于可以装模作样的挥挥袖子将这个女子请出她与娆天的世界了。只此一回,再无他日……
其实从头至尾,都只是昭华的一厢情愿罢了。
笼了笼莫沉的发,朝露缓缓坐下。
脱去了那身玄鱼的公主服,掐诀换上莫沉给的花笼裙。朝露不是昭华,只是莫沉曾经答允相伴终生的朝露,是莫沉极为宠爱的徒儿,是莫沉迷了路却也坚定的等候着的那个人,是莫沉似乎有一点点喜欢的女子。
洞门关闭,只余了朝露与莫沉。
静静的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朝露只是想问一遍,“师尊,你当年说的,应许了我,究竟有几分是真心的?”
“师尊,从头至尾,都是露儿的一厢情愿,露儿很明白。只是,从未后悔过,能在师尊身旁走一遭,已是万幸,若非有你,何来露儿百余年的寿命?什么狗屁前世,要她何妨?即便是没有这当初的孽债,露儿也愿意伴在师尊身旁的……”
“昭华才是第三个多余的人……露儿知道……终于知道了……所以,这些年与师尊相处的恩德,今日露儿一并还去,再不能、再不能……”
再不能相伴左右;再不能痴缠几分。
因为那个人已经来了,而朝露不想争了。缘由自己很清楚,从来自己都是多余的那一个,而今生,能得这百年也算甘愿。何苦多求?
凡人的那一辈子,她已经以一张青春不老的容颜换得了相守相知,何必多求?
但是一想及那洞外守的女子,还有躺在石床上的莫沉,心口的痛,就阵阵的袭遍全身。
莫沉,我用一生的泪,还尽前尘。从今后,昭华不欠任何人。
或许在如此静谧的环境下,往事也如烟云,不断的在心头缠绕,却将那些美好滴滴沉炼,终于酿出了万千不舍。
痛……好痛……将心尖尖上的那块肉生生割去,鲜血淋漓,痛不堪言。
不过就是个哭,不过就是要哭干此生的泪,不过……就是断了她与莫沉之间的债。
天香,好用心。
让天香离开之时,她曾经问过,若是将莫沉的记忆抹去,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若是将自己从莫沉的生命中抹去,又需要多少功力?
天香微微笑,依旧是那不减风情的笼翠清新的气场。
——这些就不劳朝露妹妹烦心。天香修炼这些年,做了个长老位,说实话,应是比你如今强些。
尘归尘。土归土。只是让朝露惦记着这么一个人而已,挺好。
就在烟霞山天地大阵当中,或许那日的那些记忆将成为她与莫沉最后相处过的痕迹。
一剑破云霄,九天之上,为何那些神仙依旧在冷眼旁观。
兰若已然到达天宫,却为何只有师尊在苦苦支撑?
诸多心念,揉为一体,只能看着那紫色衣袍在风雨之中,飒飒飞扬。白净如玉的面庞从未有过疑惑,他只为救自己的徒儿。
一白一黑,仿若冥界来的无常,却妄图夺去天上尊神之命,照理说是逆天行道之事,却干得轰轰烈烈,毫不遮掩。
这战役持续良久,直至烟霞尽头,曾有那人,站在山峰顶处,苦笑着说:“露儿,恐怕这一回,师尊也自身难保了。”
朝露想,若能这一役索性与师尊同时战死,那也是弥足珍贵的事实。
只可惜,神仙哪里有那么容易死,最怕的就是求死不能。
小脸微微一白,朝露揪住了莫沉的衣衫,轻声说:“我在想,他们要掳我们做什么。”
莫沉却很明白。素琴当初卜算的内容在脑中滑过,他轻轻一叹,“怕是……”
话未落音,一双冰凉的手却捧在了自己的面上,直直的对上一双哀戚却又弯弯的眉眼,一会忧愁却又一会笑的说:“这般费尽心机的算计,看来师尊与我都有些来头。”
“莫沉已是莫沉,早已不是那娆天。三世之悟,早已明了。并非放弃,而是随缘。既然莫沉先行遇见了露儿,自当好好待她。”莫沉忽而想起自己对洛无极说的那些话。
不觉莞尔,那崩裂的碎石、剧烈的罡风似乎都不再放在眼中。
只余了……昭华。
是了。这身公主服又让莫沉想起遥远的前生。灵台一关之时的掩盖,将她的前世统统埋下,只在今日,又仿若想起第一次看见昭华时候的感觉。
她便是穿着这身衣服,站在众多姐妹当中,巧笑嫣然,天真浪漫。一树樱华,遮不住容颜灿烂。笼着袖子冲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笑,眉眼弯弯,恰似云破日出,霞光万里,不禁叫人眼前一亮。
只是那时,娆天心中无她,便错过了她。
莫沉却没有。怕是再没机会了。
他伸手,将朝露抱在了自己的怀中,轻声说:“不论怎样,莫沉与你同甘苦。”
朝露双目一热。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称呼自己的名字,而非:师尊。
过往为何。
天地可鉴。
然……早已无端。
万颗眼泪究竟有多少?朝露决计是算不出的,只是当脚底下埋着的都是珠圆玉润的泪珠,微微动了动身子,已是重重的压住了裙摆。
忽而记起,第一次流泪后,便是要被自己的养父养母卖给一个富人家,说她是异人,值大钱了。被关在柴房里,一次次的烟熏火燎的,泪水不由自主的便落了一地。
这事记不大清了,总归是自己在柴房失火之时,偷偷的跑了出去,也不知怎地就跑上了青牛山。
之后便是遇见了心岸师兄,他救了自己,将她带往青牛山上种瓜,给了她一个安栖之地。
第一日夜深人静之时,年幼的朝露还是坐在瓜棚里,落了泪。
心岸师兄说:露儿你的眼泪比常的女孩金贵,以后可千万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哭了。晓得么?
朝露不懂。
心岸又吸了口气,说:你若是执意不肯,就又会被关到一个地方,万般折磨就是为了让你哭几回。你真的愿意始终让自己水深火热的?
那时候心岸还小,说话也是直白的紧。只是救了朝露的心岸,说话分量自不比旁人,所以朝露还真是听之信之。当真学会了不哭不闹,学会了隐忍谦让。
自此后除却夙白、除却莫沉,就再没人见过她哭过。
这一把泪,竟似哭尽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