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虎躯一震,显王霸之气,尽收豪杰,自此不改忠心。
就连刘秀那样开了作弊器的家伙,都得放低姿态与人握手言欢。
而高澄即使身为高氏继承人,对待麾下也要想尽办法拉拢施恩,担忧的不就是那一句人心易变。
真要是高高在上,对下属漠不关心,时间长了,谁还为自己卖命。
别看小高王私底下跟一众媳妇玩得花。
既要操劳国事,还得让亲信们时时刻刻念着自己的好,做一名上位者并不容易。
说到底还是不安全感在作祟,也许等将来确定了大义名分,恢复了君臣秩序,就要轻松许多。
辞别崔季舒,高澄由兖州渡河,杨愔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高家二姐与一众护卫在州境等候。
“下官杨愔,拜见大将军。”
“遵彦无需多礼,快快起来。”
两人并没有与崔季舒时的激动,并非高澄与这位妹婿的感情不如小崔。
数月前,杨愔由东荆州刺史转任相州刺史,他们曾在洛阳有过一次交谈。
而崔季舒却与高澄旷别一年有余。
十五岁的二姐儿在杨愔调往邺城后,就被送来成了亲,也算嫁作人妇。
与高澄见礼时,举止间多了几分规矩,没有了做女儿时的风风火火。
“二姐儿,为兄为你牵的这份姻缘,可还满意。”
高澄笑吟吟地打趣道。
二姐儿脸皮薄,不愿回话,与他说了一声便去车队里看望弟弟与侄女去了。
但脸上的几分羞意还是能看出来她对这桩婚姻的态度。
杨愔年纪虽然比她大上十二,正好一轮。
但无论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上乘之选,否则葛荣、高欢也不至于都起了嫁女的心思。
杨愔与高家二姐儿尚未同房,一来他并不缺侍妾,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高澄担心女孩年纪小,发育不全导致难产。
元仲华、李祖娥就是因这份顾虑迟迟没有进门。
不止杨愔在高澄的吩咐下,等待二姐儿年满十六。
就连成亲六年的元善见也才在今年与高皇后行夫妻伦理。
只能说这个大舅哥管得真宽。
这样的道理,高澄早就已经与两个妹妹说明白,免得一心为他们着想,反倒落下不是。
二姐儿与一众弟弟见了面,又满心放在了侄女身上。
元明月的车上坐了元仲华,二姐儿只探望后,便一熘烟抹进了小尔朱的马车上,将乳娘赶了下来。
州境离邺城还有很长的距离,高澄邀杨愔骑马并行,边走边谈,杨愔也只落后了半个马头以示尊卑。
全程都是高澄在问,杨愔回答,说的也是各项改革在相州的实施的具体情况。
例如蒙学的推广、货币市场等,甚至还问起了河北南部其余各州的情况。
杨愔并没有只把心思放在辖地,偶尔也会打听相邻州郡的消息,进行比较。
故而对于高澄的询问,也能够一一作答。
河北南部无愧是高氏发家之地,群众基础好,拥护度高,无论文教推广还是经济层面,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至少劣币已经在河北南部的货币市场销声匿迹。
而关于傍海煮盐,在相、冀二地的六千州郡兵,以及沧州两千州郡兵就位后,已经正式在老匠的指导下开始了生产。
高澄其实多多少少对这些事情都有了解,若真需要靠地方刺史汇报,才能知晓改革的推进情况,自己这个掌权者当得未免太失败了。
他问这些问题,只是考察地方州郡长官对改革的上心程度,无论是否心腹,都要问上一遍。
真要碰上一问三不知的家伙,就有必要好好查查他的过往政绩。
高澄对杨愔的回答很满意,至少比只顾着自己一州的段韶、斛律光要好。
高澄也没有如在北豫州、梁州一般,告戒段韶、斛律光,农事才是根本,莫要为了推进改革政策的落实,疏忽了农事。
一行人天黑时入的邺城,随行大军在城外安营,家卷们也往城中渤海王府落脚。
高澄来不及休息,拉着杨愔与随行的高隆之继续探讨接下来的几项改革措施,听取他们的意见。
三人彻夜长谈,直至天亮才放他们回家。
高澄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午后,还没用膳的他却接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坏消息:
沧州民众对于将在秋收后把煮盐的州郡兵家卷安置在当地,多有怨言。
田亩早已经耕种,州郡兵往沧州煮盐,家卷即使跟随也要等秋收之后。
一旦这六千户,甚至后续盐兵的家卷迁入沧州,沧州自然会一改人少地多的局面。
随之而来的就是原本担心荒废,而分租给沧州民众的多余土地,必然是要在秋收以后退让出来,重新分配给新迁之民。
说是意外,确实是高澄没有想到这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知道,没有多余土地分租,当地民众收入必然减少,在利益受到侵害的时候,被人骂几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高澄也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骂就骂吧,土地虽然归属于国家,但归根结底,也是他小高王的产业,又不是巧取豪夺,因此毫无心理负担。
被骂几句而已,自古以来哪个改革家不是被利益受害者骂得狗血淋头。
他还真不怕闹出多大事,光是按照均田制分配的田亩以及高澄约定的租调,百姓们一年下来,还能剩些盈余。
除非是被裹挟,否则没有百姓会在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时候,跑去造反叛乱。
不过这件事也给高澄提了个醒:人地矛盾。
东魏,尤其是河北,未经战事已经六年,百姓殷实的同时,生育率也常年居高不下。
至少高澄收到的户部汇报,尤其是沧州,人少地多的人指的是丁壮,幼童并不在此列。
其实想想就能明白,他们所能承包的田亩多,只要辛勤劳作,收入肯定要比相邻州郡高出许多,也更有能力与意愿生育子嗣。
毕竟无论男女只需成年便能分田,无需为他们将来谋出路,何况这年代能有什么抚养成本,一日两餐添点饭食而已。
这也是历史上的原主能在沧州大置盐灶的原因,他享受到了人口红利。
而高澄因为提前整顿盐务,幼童还未成长,自然也就面临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经过高澄数年治理,关东各地基本保持安定,在古代,长时间安定以及民众殷实,所带来的必然是人口爆炸。
无论如何,当人口与土地的比例达到一定的临界点,均田制的奔溃是必然的结果。
除非后人里出个杨广那样的大聪明,将鼎盛时期5000余万的人口,锐减至2000万到3000万之间。
葬送全国接近半数以上的人口,否则按照正常发展,均田制哪能存在到唐朝中后期那个时间段。
经历战乱后,唐初武德年间仅存200余万户,太宗贞观十三年不计算塞外归附,也才304万户,到了唐高宗李治时期人口才恢复到380余万户。
祖孙三代的努力,总算是将户口提升到隋炀帝大业五年890余万户的半数,只差60余万户的水平。
一直到唐玄宗天宝年间才达到九百万户超越了隋朝,这还是有大量塞外人口内附的情况。
如今的东魏,因高澄的治理,算上幼年人口决计不止2000余万,这并非生育率有多惊人。
而是沙苑之战后,并未出现河东以及河南西部大量人口被掠夺。
神龟三年(520年)北魏户口五百余万,人口约为3500余万,分立初期东魏大概在2000万左右,而西魏人口,高澄无从知晓,忽略关陇多年战乱,给它估一个1500万。
事实上以关东与关西的自然条件差距,必不可能只存在2:1.5的比例。
纵使如此,遭了大旱又丢失七八成人口,西魏人口顶了天也只在300万至400万之间。
天知道历史上宇文泰东出,究竟补充了多少人口,才能挺过十年,从而夺取蜀地。
但值得注意的是,北周纵使得了蜀地,《通典》记载,灭齐前夕,北周人口约为900余万。
而《中国人口史》统计,灭齐前夕,北周人口约为1250万。
这还是已经夺取了蜀地,经过四五十年发展才有的水平。
而北齐末年却有人口2200万。
由此可知,高澄给如今的宇文泰估一个300至400万,究竟注了多少水。
如今高澄将这河东、河南西部这一部分人口流失给堵上,再加以六年治理。
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下,这六年究竟增加了多少婴孩,高澄也拿不准。
正因如此,高澄决定对关东各地进行一次全面的人口普查。
想到便做,高澄当即向高欢寄去书信,这一次人口普查必须将山西包含在内。
毫无疑问,现阶段均田制适合当下时局,高澄所担忧的不过是后世子孙。
纵使将来深度开发江南,获取大量耕地,但人口的增加必然超过耕地的增长,均田制绝对不是一项能够持之以恒的国策。
它可以在战乱时调动农民积极性,恢复生产。
但到了和平年代,均田制的奔溃也必然带来王朝的动荡,甚至倾覆。
真到了后世子孙手中,谁又有魄力与威信能够更改这项土地政策。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高澄还是决定自己亲力亲为,寻找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