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元仲华画了眉,时候还早,高澄又往姑臧侯府辞行。
洛阳遍地王府、公府,但没人敢小看了这位姑臧侯,他是段韶的父亲、高欢的连襟、高澄的姨父,段荣。
从段荣的爵位就可以看出,自高家掌权以来,其实已经在着力改变尔朱氏滥赏的局面,有一点可以明确,无功不得晋爵。
尔朱氏滥封可以由高欢举例,高欢作为亲信都督,追随尔朱荣进洛阳,凭借拥立元子攸之功,跳过子、男两爵,受封为铜鞮伯。
尔朱荣死后,高欢表态支持尔朱兆,尔朱兆掌权同样投桃报李,于是由铜鞮伯跳过县侯、郡侯、县公三级,晋为平阳郡公。
没过几个月时间,尔朱世隆废掉尔朱兆所立的元晔,立元恭为帝,出于拉拢高欢的心理,封他为渤海王。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高欢救援尔朱兆,是在获得郡公之后,封王之前。
高家掌权的时候,接手的就是这样一副烂摊子,遍地的公爵、王爵。
这也是高欢、高澄两父子在爵位上稍显吝啬的原因。
潼关之战,高澄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封县侯,高欢这才借口段荣多年辛苦,由县侯晋为郡侯,不让他处于父子同爵的窘境。
此番巡视河北,全城勋贵少不了要送行,但段荣已经六十高龄,高澄又怎能劳他抱病相送。
“姨父虽有留守之名,但无需劳心事务,且安心养病便是,城中一切,澄已然布置妥当,过些时日,等表兄安排好了北豫州之事,他便会领兵入洛阳。”
缠绵病榻的段荣点着头,略带几分虚弱道:
“姨父老病不堪,帮不上阿惠太多,只能指望孝先(段韶)代我为相王与阿惠父子的大业尽忠尽力了。”
当年信都建义,高澄领部民往沧州谋生,高欢担心才十一岁的他不熟政务,特意任段荣为沧州刺史,替他把控大局。
那时的段荣也才五十出头,两鬓虽白,但壮志冲销,哪像如今满头白发,暮气沉沉的模样。
越是对比心中姨父的两种形象,高澄越是感到心里憋得慌。
眼泪轻易流了下来。
“阿惠还真是相王的儿子。”
段荣感慨道。
高澄抹着泪,戏言道:
“甥儿今日之泪可比父王真挚许多,姨父可一定要遵医嘱,按时用药,我还等着您的扶持,否则少了您这位母族倚靠,庶弟们少不得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说罢,两人尽皆大笑起来。
以高澄如今的权势与羽翼,就算没了他与窦泰、娄昭为首的母族势力,也不可能再有人动摇他继承人的位置。
段荣笑了几声,似乎呛着气,咳嗽起来,高澄赶忙为他抚背。
好一会才抚平气息,段荣向候立在一旁的次子呼唤道:
“孝言过来。”
“是,阿爷。”
段孝言依言走了近来。
段荣将视线转向高澄,轻笑道:
“人老了,难为为子孙忧虑,阿惠与孝先自幼友善,荣不会为长子操心,但总放不下孝言、孝玄两个。”
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继室怀抱中才满周岁的三子段孝玄,继续道:
“孝先在外领军,我死后,他这两个儿子就要多请阿惠教导了。”
高澄本要回以姨父高寿,何须效托孤之举,但看着他眼中的请求,还是应了下来:
“姨父尽管放心。”
段荣闻言神情一松,赶紧催促段孝言道:
“孝言,快向你表兄磕头,将来为父不在,你需如侍奉父兄一般,侍奉你的表兄。”
段孝言依言磕头道:
“表兄在上,请受孝言一拜。”
受了这一礼,高澄才将他扶起:
“我与孝先亲若兄弟,你我又是表亲,何须如此。”
高澄离开段荣府上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才八岁,乖巧懂事的表弟,长大后怎么成了那副模样。
亲哥段韶一点优点也没学,缺点学了个全。
段韶吝啬,他贪财,段韶好色,他犹有过之。
与人妇偷情,被其丈夫发觉,段孝言倚仗官势,将其丈夫拷打致死。
这种人最被小高王厌恶,做事不讲究。
还是自己弟弟们幸运呀,有这么个哥哥做榜样。
将来姨父病故,自己只怕真要担起管教段孝言这个表弟的责任。
怎么感觉自己家里越来越像问题少年集中营。
高澄跨马回到渤海王府时,一大家子早已经准备妥当,各级官员无论亲疏也早早等在了府门外。
随着高澄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而他则下马与一众官员步行。
送出建春门外,高澄已经不会再像前些年一般,每次离开洛阳就要握着心腹的手,感怀情谊,以此拉拢人心。
向孙腾、王士良等一众官员笑道:
“路途遥远,诸位无需再送。”
说罢翻身上马,众官员也在建春门外止步,皆祝高澄路途顺畅,早日归洛。
高澄的车队与一万随行大军越行越远,直至看不见踪影,众人才回城散去。
元仲华与姑姑元明月同车,一个劲逗弄着怀中的长女阿宓,就是辈分有点乱。
以她嫡母的身份,阿宓以后要唤一声母亲。
可按着元明月与元仲华的关系,又该喊一句表姐。
“阿宓往后到底该唤我母亲,还是表姐?”
元仲华睁着大眼睛问道。
这可把元明月闹了个大红脸,她也知道元仲华不是故意让自己难堪。
当年她与高澄,也算是元仲华做的媒。
无论真是少不更事,从而引狼入室。
还是因自己年幼不能进门,来一招驱虎吞狼,至少她们姑侄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自当是母亲。”
元明月轻声答道。
“那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姑姑?”
元仲华戏谑道。
元明月羞恼地瞪她一眼:
“那自然是要叫姑姑的。”
元仲华不理解,疑惑道:
“明月姑姑为何这般肯定?”
元明月掀起两侧窗帘,察觉到马车周边的奴仆、婢女离得都比较远,才轻声与她说起了闺房话:
“夫君因着你的关系,平日里也是唤我明月姑姑,等你将来进了府,只怕……”
“只怕什么?”
元仲华追问道。
元明月带了几分羞意道:
“平常时候,自然是让你唤夫君,若是招你我一同侍寝,只怕仲华就要改口了。”
元仲华大感惊讶,她马上想到了尔朱英娥、小尔朱这两姑侄。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高澄这些小癖好,赶紧追问府中其余趣事。
元明月一一说与她听,比如高澄与尔朱英娥以皇后及下官相称,又非要小尔朱按着与尔朱英娥的辈分唤他姑父,让元玉仪喊他姐夫,让元静仪叫他妹婿等等。
颠簸的马车中,两女对这些羞人的禁忌话题越聊越是起劲,元仲华也顾不得再去逗弄庶女兼表妹的阿宓。
小高王为大魏呕心沥血,整点闺房情趣放松一下,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高澄没有直接走河桥,他出洛阳径直东行,路过段韶所在虎牢,绕道斛律光所在大梁、又在崔季舒所镇兖州落脚。
小崔还真没忘记昔日戏言,为他献上一位美妇。
还特意告知,这妇人新寡,被婆婆怪以克夫,赶出了家门,但听说消息是被父翁觊觎,惹婆婆吃了醋。
高澄对崔季舒这种献女魅上的行为大加指责,严厉警告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便将那妇人留在身边做了一名婢女。
真不是高澄好色,到底是崔季舒一片心意,不忍伤了这份主仆之情。
但高澄还是存了一份小心,命人暗中探听这美貌妇人的身世,果然如崔季舒所言这才放下心来。
他还真怕崔季舒为了讨好自己,真干出人造寡妇这种丧天良的事情。
临别时,高澄不同于来时的惺惺作态,握着崔季舒的手,诚恳道:
“叔正,往后莫要再为我寻美,于我来说,再美的妇人,也比不过府库殷实,民众富足。
“这几日我都有打探民情,你在兖州治理得很好,但也要切忌傲慢,好好干,将来三省主官中,尚书、中书两省,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崔季舒又被高澄的大饼给喂撑了,他这辈子的追求就是中书或者尚书两省的主官之一,门下省可入不了他的眼。
高澄对于崔季舒的夸赞并无一点违心之言,相比较段韶、斛律光治理的北豫州、梁州,并未荒废政务的崔季舒对地方的治理,明显优于这两人。
但如今大将镇州的风气就是这样,军政分离这条道还有得走。
正如离洛阳时,高澄对段荣所言,段韶已经领军进了洛阳,部众屯驻永宁寺。
也让段韶有机会能够侍奉父亲,高澄拉拢人心的手段有如春风润物细无声。
渤海王府内数面屏风就是明证。
又比如捉尉景时,也不忘提醒高季式归乡扫墓。
这一次出巡,给沿途经过的段韶、斛律光、崔季舒三人各自留下七双麻鞋。
南线驻守的如高敖曹、尧雄、慕容绍宗、刘丰、高岳等人也都有赠送。
甚至特意让家卷们保持难看的做工,就是让他们深信,这麻鞋绝对是出自高澄家卷之手。
做了这么多双麻鞋,哪怕是尔朱英娥那双挽弓的手,其实都能缝纳得有模有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