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此刻在开封府城外的灾民,并非是河南道真正的灾民,那么那些真正的灾民,必然还在别的地方。
真正的河南道灾民在哪里。
这就成了一个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问题。
裴本之却是没有当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目光闪烁着看身边的那些假灾民。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朱允熥微微一笑:“裴县令久在河南,自是最清楚这些人的情况。孤于河南诸事,皆闻裴县令之谏。”
朱允熥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官员群里顿时响起一阵的轻呼声。
站在他身边的小胖亦是侧目惊讶的看了过来。
这是话里有话啊。
裴本之抬头望了眼正目光深邃的盯着自己的皇太孙,低声道:“昨夜开封府城出事,今日这些人便汇聚在开封城外。想来这些人的跟脚左右不做是开封府城周遭士绅人家,以及定居开封府周边的商贾之家。臣以为,当问责今日一概人等蒙骗上差之罪,定律当杖责。”
朱允熥笑了笑,挥挥手,回过头看向高于光等人:“你们觉得,裴本之这样定罪,是否得体?”
高于光等人这会儿脑袋里已经是在飞速的运转着。
如今河南两司衙门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三班衙役都尽数被缉拿审讯问罪。
而此刻被留在兰阳县的潘德善,皇太孙为其奏疏请命为黄河治河大臣的奏章,也已经是在送往应天城的路上。
现下整个河南道最关键的就是先稳定官府,而后稳定民生,一步步的让河南道革故鼎新,焕发新面貌。
如同皇太孙所言,裴本之在河南道为官多年,虽然一直都是小小的一县县令,可那也是因为被河南道各级衙门不容所致。
一个潘德善成了治河大臣,那定然是要有一个熟悉河南道情形的两司衙门主官来配合潘德善,推进往后的朝廷在河南道的各项政策。
高于光仅仅是用了盏息的功夫,便通盘想清楚了这前前后后的问题。
高于光当即开口:“如殿下所言,裴县令久处河南道之官,熟稔河南道政务。如今河南道上下大起风波,裴县令作为少有清流能臣,他的谏言,臣等以为无有不可。”
高于光很干脆。
自己现在确实是暂时的接手河南道两司衙门中的布政使司衙门差事,但那也是因为河南道两司衙门昨夜尽数被缉拿扣押审问。
对于自己将来的仕途安排,在高于光心中看来,大抵是不可能直接作为一道主官的。
这个时候抬裴本之一手,也算是提前留下一份官场上的香火情。
果然。
朱允熥在听到高于光的回应之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的浓郁了一些,他望向裴本之:“既然高主事等人没有异议,那这些人该如何定罪,便由你定夺了。”
裴本之点点头,大明现如今方才创立不够二十八年,朝野上下还没有到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地步。骤然而起的封疆大吏,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交趾道那位年轻的布政使,这几年可是朝堂上的大热人物。虽然其一直未曾在应天城朝堂上发出声音,人还远在交趾道,但朝廷上上下下,谁能忽视了那个年轻的封疆大吏的存在。
交趾道每年岁入更是占据了大明两成的地步,且稳步提升,以交趾道一道辖控占城道,以及南征大军目下一切新征之地。
自己虽然多年为陈留县一县县令,却也未尝不可成为河南道的封疆大吏。
只不过裴本之还算冷静,未曾喜形于色。
领了命之后,裴本之肃手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是否想要看看开封府那些真正的灾民情形?”
朱允熥将确定的目光投向裴本之。
裴本之了然的点点头。
旋即,他便径直的到了从陈留县领军,赶到开封府城外上直亲军羽林卫指挥使汤弼面前。
“烦请汤将军,带着麾下的弟兄们,先将这些人羁押看管起来,待下官伴驾回城后,便开具官府公文定罪行刑。”
裴本之此刻全然是一副主政河南道的模样,只是不曾言明,却就是这样做了。
高于光等人没有异议,朱允熥也没有异议。
这个时候,能主动挑起河南道这幅破落担子的人,没有人会在这些繁文俗节上苛责所少。
汤弼对此自然也没有任何的意见。
自他率军坐镇陈留县以来,与裴本之这位河南道铁脖子便相处颇久,对这人的秉性也最是了解。
是个好官。
这便是汤弼对裴本之诸多印象之中最清晰的一个点。
而只要有了这个印象,其他的事情也就不成问题了。
汤弼点点头,一挥手,麾下的羽林卫官兵将开始将此处城门前的那些个伪装成灾民的人纷纷扣押捆绑起来。
这边的裴本之则是面朝着朱允熥等人做出了请示的姿势。
“高主事安排好留守开封府城的人手,继续接手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事情,余下的都随孤一同去看看河南道真正的灾民吧。”
朱允熥丢下一句话,高于光等人便立马安排了起来。
少顷,大批的队伍开始从开封府城结群离去。
而那些本意是要掀起民意,胁迫朝廷饶恕河南道上下官员的人,只能徒留下一地没有意义的喊冤声。
……
开封府是个很没有意思的地方,抬眼望去天是那样的天,地是那样的地。一眼望出去,地面平整的一路连到天边和天空融在一起,没有任何的起伏和波澜。
唯一有起伏的地方,还是沿着黄河河道累年累朝修建起来的黄河大堤。
除此以外,开封府真的是个无聊的地方。
也正是因此,很多时代居住在开封府,且家族绵延数十、数百年的人家,纷纷都修建起了高宅大院,又因为前宋开封乃是中原王朝京都,朝野上下喜好江南风情。开封府到现在,大多数的人家,修建的宅院也都是带着一股子的江南制式。
那好似永远都开采不完的太湖石,在开封府是最寻常的东西。
旧时赵宋皇家用着大船运来的太湖石,寻常人家便用着小船大车拉过来的太湖石。
各式的林木花卉,也一应都比照着江南宅院修建。
开封府往中牟县方向,有一片名为东湖的水泽地。
像东湖这样的地方,在整个开封府周边,都算得上是风水环境尚佳的地方了。
也正是因为,小小的东湖水泽周遭,便齐刷刷的坐落了四五座营造奢华的宅院人家。
至此之时,东湖畔的一处宅院外,一行人从开封府城方向行色匆匆的而来。这些人到了府门前也不做停留,看守府门的仆役远远的瞧见了这些人,便已经是将府门打开。
人群走进了府门,而后府门便被仆役给关上。
少顷乃至府邸后院,临近东湖水泽,可眺望目睹湖面的一片别苑里。
几名身着儒雅的老者和中年人,早就已经汇聚在此,烹煮新茶,品茗赏景。
“今年虽然开封府遭了灾,但各家目下也都陆陆续续兑下不少田地了吧。”
“虽然不少好地的春耕给耽误了,但想来朝廷是会免税的,如此算来今年也不算差。”
“大概是这样的,朝廷免赋的事情,听说已经在酝酿中了,到时候或许还可以借机再和那些泥腿子兑些上田。”
几名走在客位上的人轻声带笑的说着话,相互交谈着各家今年的进项。
坐在主位上的是已经穿着锦缎的中年男子。
很寻常的中原汉子的面相。
却总是一副士林儒士的做派,盖是因为这户人家这几年陆陆续续的出了好几个秀才和举人。虽然并非只是主脉独出,也算上了别支,可那也是一姓人家。
如今,只要再出一个进士,那便可以在开封府里多说上几句话了。
也正是因此,这里便成了东湖周遭人家,近年来最常聚集用的地方。
中年男子沉声道:“昨夜城里的事情,大伙也都知道的。两司衙门和开封府衙门上上下下,都被朝廷给拿下了。我只想说一句,算作提醒,也算作定心。”
主家开了口,在场众人纷纷止声,皆是抬头侧目看了过去。
中年男子继续道:“河南道的官场如何,和我等人家没有关系,今天城外发生的事情,我是事先和你们打过招呼的,如果你们还是参与了,那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我等人家只要记住一点,不论谁来河南道为官,只要他们入了局,那就得想着咱们,不能忘了咱们的好处。”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还得是您目光长远,若不是您事先提醒,今天开封府城外的事情,我们这些人只怕早就已经全力下场了。”
“管他是谁来,只要当了河南道的官,他贪财咱们就送去白花花的银子,他好色咱们就送上一个个小娘子。若是都不缺,咱们就给他一个大大的功绩!”
“就不信这些当官的,还能从河南道干干净净的离开!”
中年男子对此回答很满意,点了点头:“合该是这个道理。眼下,皇太孙和朝廷的那些随行官员,只怕还要在河南道待不少时日,我是听闻啊,其他人是开始不安分了,觉得衙门里的官都被抓了,接下来就是他们,似乎是有些串联,意图做些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停了下来,看向众人。
众人连连摇头。
“我等皆是良善人家,又如何会做那等大逆之事?”
“这样的事情,我等定然是不会做的。”
正待这时,庭院外刚刚入府的一行人,终于是赶了过来。
其中领头的人直接到了众人眼前。
中年男子跳动眉头看向来人,沉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禀老爷,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今日带着屯驻在陈留县多日的羽林卫官兵到了开封府城。到了之后,裴本之便将今日在城外闹事的那些人给悉数拿下,现如今他正领着皇太孙等人往东湖这边来。”
“往东湖这边来了?”
席间,有人忽的站起身,脸上满是惊讶。
余下的人亦是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纷纷露出忧虑的目光。
“快!”
“让那些人都顶上去!”
“告诉中牟县的人,叫他们小心了做事,莫要露出马脚来。”
“再警告了那些泥腿子,要是胆敢在皇太孙和上差们面前吱声,回头劳资们就给他们婆娘、女儿统统弄进院里来!”
中年男子对着从开封府城赶回来的人当即下令,那人便火速转身离去。
男子看向在场脸色紧绷着的众人,笑了笑道:“看来今天这茶是要留到明天的了,诸位也快些回家布置好吧,便依着往日商议好的来,莫要急,朝廷过往不曾发现,难道现在就能发现?”
众人这时候哪里还敢停留,连话都不曾留下,便纷纷拱手起身,转身离去。
……
“墙是用泥田的土混着稻草筑范起的,几根横梁加上竖梁,担着稻草一层层的压下去,也就算是个好房子了。”
“瓦片那就不是百姓人家能用得上的东西。”
“若是遇到大雨天,屋外大雨,家中小雨,这才是寻常的事情。”
东湖北侧,靠近黄河大堤的一片村舍外,裴本之骑在马上,对着朱允熥和朱高炽等人轻声解释着。
在众人的眼前,是一片由一座座低矮房屋组成的村子。
村子里,大半的房屋土墙都是露着破洞,或者屋顶凹陷下去的。
村子外面,连绵不绝的田地里,还残存着这一次六府大水遗留下来的河道泥沙和杂物。
裴本之挥手指向一处:“那边,原本是一片村子,下官当初初来开封府的时候,来过这里,整个村子在我朝创立后,都起了瓦房,只是没用几年的光景,整个村子都没了,人都成了那些人家的佃户。房子没了,被弄成了地,中牟县的黄册赋税账面上,却没有任何的记载。”
推屋为田,不记黄册。
这还是最常见的剥削手段。
却让亲眼目睹到的朱允熥和朱高炽等人脸色铁青。
裴本之今天却像是故意要给他们上眼药一眼,手指一挥,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边瞧着是一片坟茔地,可是但凡只要是给那些土堆扒开,就会看到底下什么都没有。瞧着这些新土就知道,这是为了这一次朝廷赈济六府准备的。”
“还有那边,便是顽童跳进去也淹不死人,底下弄成黑泥,一尺深的水瞧着也是深不见底的样子。”
裴本之说着说着,自己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暗然起来:“这只是最常见的法子了,只要这块地不算田地,那就上不了朝廷的两税账目。可说到底,那些人家还是要佃户去耕种的,口粮总还是给的。”
朱高炽算得上是第一次见识,也是第一次听闻到这些大明朝最低层的事情了。
他张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竟然还能有这等事情。”
说完之后朱高炽便目光不善的看向高于光等人。
这帮人同样是科举入仕,同样是从大明朝的底层走上来的。
众人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
高于光低声道:“臣在老家,绝无此等之事。”
朱允熥澹澹的回过头:“你们能随孤来来一遭河南道,便都是被锦衣卫查过的。便是你们这些人家名下的佃户,也是能吃上一口饭的。孤总不能真的想着人人都是圣贤吧。”
朱允熥好似是自嘲的说笑了一阵。
高于光等人却是立马下了马,跪在地上。
“臣今日便修书回家,叫了家里清退名下佃户,还田于百姓。”
朱允熥摇摇头:“当真是活不下去的人家,便是成了佃户也非不可,你们没有底价挤兑购田,甚至逼着人家卖妻卖子,便算得上是清白人家了。只是若人家往后想要变回变身,尔等人家却是不可阻拦。”
高于光等人这时候已经是后背一片冷汗,哪里敢多嘴一句,纷纷点头应诺。
朱允熥也不愿再和这些人打太极,能清清白白当官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只要没有剥削百姓,戕害良善积贫人家,便都说得过去。
他转过头看向裴本之:“说说吧,那些真正的灾民都在哪里?”
裴本之想了想,看向前面:“就在前面,臣若是记得不错的话,那边是有一条河的,连着北边的雁鸣湖,一路通往黄河的。这一次都淤塞上了,灾民们都在那边做工清淤。”
朱允熥点点头:“那就过去看看。”
队伍再一次快马加鞭起来,望着河道和雁鸣湖方向赶过去。
少顷,当一阵阵吆喝声传入众人耳中的时候,裴本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又变得凝重起来:“殿下,便是在这里了,这边算得上是整个开封府灾民汇聚最多的地方了。”
翻过一个算得上是开封府地界上少有的高坡之后。
一条南北走向的淤塞河道就出现在了朱允熥的眼前,再入眼,整条河道上无数的百姓正在清理着河道中的淤塞物。
对于朱允熥等人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关注到。
而在众人刚刚赶到的时候,下游那边不远处,却是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开饭啦!”
“开饭啦!”
“乡亲们都先放下手上的活计,过来吃饭吧。”
“今天咸菜肥肉干饭,油水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