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爷岂是好人乎?
答桉是明明白白的呈现在白纸黑字之上的。
就即便如此,朱允熥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朱高炽大抵是一整夜不曾合眼入眠,早就急的是心火中烧,眼下听到田麦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顿时上前一把抓住高于光的胸襟。
朱高炽瞪大了双眼,沉声质问道:“你再说一遍!灾民在城外,究竟是为什么请愿的!”
自己这些人忙前忙后,忧国忧民,夙夜不眠,为的便是厘清河南道上下,好还河南道百万黎民一个清白人间。
可眼下这些灾民竟然要为河南道的官员们请愿?
小胖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个笑话,大明朝洪武二十八年最大的笑话。
高于光其实也是满头雾水。
方才在城外见到那等情况,高于光同样是半天都闹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什么了,确认了情况之后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请示。
“世子,确实是这样的。那些灾民来的很早,若非是我们的人封锁了各处城门,只怕都已经进了城请愿了。属下等人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过来请上意。”
朱高炽无奈的放下田麦,轻叹着拍了拍田麦的胸口,抚平对方的胸襟:“当真是遍地古怪,这帮人是被人蛊惑还是威逼了?”
小胖很发愁,同样闹不明白今天这出灾民为河南道上下官员请愿开罪的事情,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朱允熥转了转腰带,使其固定在正确的位置上,抬头看向外面:“且去看看,再做打算。”
几人一时还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只能是抱着先看清情况,再做打算的注意,叫了一众锦衣卫官兵,便出了周王府。
此时开封城外,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灾民’聚集在城门前。
因为封锁开封府城的禁令还没有放开,随行的官兵和昨夜入城的河南都司兵马,一直严控封锁着开封城各处城门。
唯恐城外越来越多的灾民们,一个闹不好就涌入城中,引起更大的骚乱,在请示了河南都司之后,城门一直不曾打开。
“请军爷开城门……”
“开封府上官们清白为官,是好人。”
“我们都可以为上官们作证,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
“开城门!开城门!”
城门外,仅此一处便已经云集了不下两千的灾民,在队伍最前面几人的带领下,不断的冲着挡在关闭的城门前的官兵们呼喊着。
只不过这些人很有分寸,始终不曾上前靠近官兵,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喊话。
“上官府尊清白为官,老朽家中当年屋子塌了,府尊拿着自家的钱粮为老朽家起了新屋子。”
“府尊无罪!”
“请朝廷钦差明鉴。”
“请军爷们开城门……”
“开城门……”
此一处城门外,百姓们不断的高声呼唤着,与别处城门前的呼喊声汇聚在了一起。
守卫在城门外的官兵们,瞧着眼前的情形,心中纷纷不安,唯恐这些人到时候要是冲上来会闹出大乱子来。
皇太孙这些年虽然对朝堂官员薄情冷面,看对天底下的百姓却一直都是宅心仁厚的。若是这时候真的起了冲突,但凡是闹出流血事件来,自己这些人便是里外不讨好,定然是要吃个挂落的。
开封府城里。
百姓们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官府有多少人被抓,就彻底停摆。
大街小巷里的烟火味,伴随着日出一并的如昨日一般进行着。
只是昨夜里浴火倒塌的府衙高楼,还是在早起的百姓们中间成为了谈资,重重揣测不胫而走。
朱允熥带着人,在一众官兵的护卫下,往开封城门外赶去。
一路上,不断的有各处城门的人手赶过来通禀着最新的情况。
朱高炽不断的眨着眼睛,将各项数据汇总到一块儿。
“目下开封城外,已经有不下五千灾民汇聚,都是在为河南道官员请愿开罪的。”
“城中也有不少百姓是要出城的,此刻都在等着我们决定你是否要打开城门。”
嗒嗒嗒。
马蹄声在开封府城的大街上响起。
朱允熥皱眉看向已经近在眼前的城门,未见其人,却已能听到城门外传来的百姓们要求开城门的呼喊声。
“让人去开了城门,孤要亲自看看这帮灾民。”
随着朱允熥开口,队伍里当即便有两名官兵纵马疾驰,奔向紧闭的城门下。
等到朱允熥等人到了城门洞下的时候,两扇沉重的城门,已经在数量众多的官兵拉动下缓缓打开。
城门的缝隙越来越大。
一阵喧哗顿时从城门外涌入城门洞里,声音在这个天然的扩音区域旋转着放大。
城外的官兵看着皇太孙竟然是亲自过来了,立马有人转身冲进城门洞里,到了朱允熥的马前。
“殿下,城外百姓聚集,形势不明,还请殿下以千金之躯为重,万不可出城靠近。”
朱允熥手中捏着马鞭,澹澹的看向城门外,因为城门打开终于是向前拉近了一些距离的人群。
“都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又如何会谋害于孤?”
说了一句,朱允熥在收城将领的担忧注视下,已然是策马带着人出了城门。
“请朝廷上差明察秋毫,上官府尊无罪,衙门上官无罪。”
“请朝廷钦差明鉴。”
朱允熥骑着马到了城外,身后的朱高炽已经赶忙让朱尚炳带着人绕过朱允熥,挡在了最前面。
一早闻讯了的于马,这时候也已经带着兵马从城门里面赶了出来。
于马翻身下马,到了朱允熥的眼前,伸手牵住朱允熥座下战马的缰绳,抬头看向马背上:“殿下,臣为殿下牵马。”
朱允熥低头望着一手牵马,一手掌心抵着腰间刀柄的于马,点点头嗯了一声。
河南都司于马手牵缰绳,朱允熥坐于马背之上。
两人一路走出了重重官兵的护卫,到了灾民们眼前。
喧嚣的呼喊声,也在这一刻渐渐的平息了下来。
朱允熥坐在马背上,张目看向人群的最后面。
很厚实的人群,远处的官道和田野间的田埂上,还有不少百姓正在向着此处赶来。
似乎当真是一副地方百姓为父母官请愿的场面。
朱允熥下了马,于马便护在他的身后半步之内,手掌始终抵在刀柄上,目光亦是专注的盯着眼前的人群,警惕着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当朱允熥下了马之后,眼前的人群便一下子围了过来。
几名白发苍苍,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脚下踩着破洞草鞋,裤脚和手臂上满是泥点的老人便将朱允熥眼前的视线给完全的占住了。
老人们想要上前抓住朱允熥,却被于马冷哼一声,眼疾手快的握着刀鞘横挡在了朱允熥的身前。
于马冷喝一声:“此乃大明监国皇太孙殿下,尔等有何请愿,皆可在殿下面前说清。”
一早便赶到城外的百姓们,自不敢相信,开城门后走出来的人竟然会是皇太孙殿下。
听到于马的解释后,人群中立马是响起了一阵骚动和窃窃私语。
朱允熥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眉头却是微微夹紧,轻声开口道:“听说诸位乡亲们,是要为河南道官员请愿开罪的?孤就在这里,乡亲们有什么想说的,今天都可以一并说出来。”
说着话,朱允熥的目光却是暗暗的,对着眼前这几名似乎是被人群推选出来的老人打量了几眼。
一名老人颤巍巍的拱手道:“殿下,殿下要为开封府做主啊!府尊他们都是好人,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人呐……”
这边刚刚有人说完话,边上就有人跪了下来。
“殿下啊,府尊他们这些年为了咱们河南道的父老乡亲们,可是劳心劳力,就算他们平日里有些过错,那也是为了咱们的。”
“府尊活人无数,乡亲们都念着府尊的好,听说府尊被朝廷拿下,我们就想着能过来为府尊和朝廷解释清楚。”
朱允熥的眉头夹紧。
他只是在想,这些人到底是从何而来。
河南道的情况从昨晚开始,就已经被摆在桌面上了,有关问题早就数不胜数,如此之下还会有百姓前来请愿吗?
他只是在困扰,这些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受了哪些人的指使,才会在自己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百姓为官请愿的把戏来。
河南道这是想要做裹挟民意,胁迫朝廷放手低头的事情呢。
朱允熥的目光从眼前这几名老人的身上略过,看向前方更多的请愿百姓们。
他后退了两步:“诸位放心,朝廷是公正的,朝廷也绝不会平白构陷于谁。是好人,朝廷会宽待,是坏人朝廷同样会依照大明律法严惩。”
一边说着,朱允熥一边回头向带着人便守在身后的朱尚炳使了两个眼色。
朱尚炳立马挥手压刀,带着成群的官兵穿插到了朱允熥的眼前。
转变突然发生,以至于这些云集在开封府城门外的人群都没有反应过来。
“是发现不对劲了?”朱高炽从后面快步走上前,目光幽幽的斜觎着被朱尚炳带人重新挡在前面的请愿百姓。
朱允熥点点头:“这事本来就不对劲,只是原本我以为,是有人威逼这些百姓前来开封城请愿,好胁迫了我们饶恕河南道官场,对那些人从轻发落。”
朱高炽目光一缩,很显然熥哥儿刚刚这么一会儿,明显是发现了别的问题。
“是什么?”
朱允熥脸色阴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河南道的灾民!”
不是灾民。
朱高炽眉头一颤,有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再一次的看向了城外的这些灾民们。
既然不是灾民,那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
人群这时候也因为朝廷忽然的翻脸,官兵云集在眼前阻拦,而发生了骚动,渐渐的开始有人喊出话来。
“朝廷有眼无珠,戕害好人!”
“河南道冤枉!”
“放人!”
“放人!”
“……”
人群爆发出了远比先前更大的呐喊声来。
从城门下,更多的官兵冲了过来,在朱允熥等人面前组成了一道道的人墙。
人群之中的骚动越来越乱。
正待这时,远方传来了兵甲声。
巨大的一面‘亲’字旗,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随后,是上直亲军卫的旗号,羽林右卫的旗号,还有一面最小的写着‘陈留’二字的旗子。
上直亲军羽林右卫指挥使汤弼,和开封府陈留县县令裴本之,两人并驾齐驱,驱马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
裴本之被马颠的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却脸色紧张的望着城门外的乱糟糟的人群。
还没有跑到城门前,裴本之就已经是抬手压着乌纱帽,在马背上颤巍巍的半起身子:“殿下!这些人不是灾民!”
“他们不是开封府的灾民!”
“殿下莫要被这些人蒙骗了!”
“殿下小心!”
裴本之扯着嗓子不断高声的呼唤警示着,在他身边的于马脸色复杂,挥手手掌,示意身后的羽林卫跟上,从后面将城门外的请愿人群的后路给截下。
一瞬间,整个城门外都乱了起来。
在被裴本之当众高声撕破了身份的请愿人群,开始想要转身逃跑。
然而羽林卫的官兵却是更快一步,成群的骑兵从后方围了上来,马蹄阵阵,威逼着那些想要逃走的人硬生生的止住脚步。
裴本之终于是骑着马到了人群的前面。
守在最前面的官兵们刚刚上前,伸手牵住裴本之的马,他就已经在马背上翻身,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的落了下来。
提提脚将一名跪在身前的请愿人给踹翻,裴本之满脸愤怒的低喝一声,穿过重重人群,到了朱允熥面前。
“殿下,这些人并非是我开封府的灾民!”
“还请殿下明鉴,万万不可被这帮贼子哄骗蒙蔽!”
朱允熥面带笑容的看着拱手弯腰在自己面前进谏的裴本之,不由回头和身边的小胖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默默的笑出声来。
裴本之愣了一眼,皱起眉头,小心的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笑出声的皇太孙殿下和燕王世子。
裴本之张着嘴有些迟疑道:“您二位都知道了?”
看着朱允熥两人的反应,裴本之一时有些狐疑,自己紧赶慢赶就是为了不让皇太孙遭受蒙蔽,但似乎也不需要自己警示,殿下分明已经是瞧出了这些人的不对劲。
朱允熥却是摇摇头:“既然是裴县揭露事由真相,孤就烦请裴县,为我等证实这一点吧。”
说着,朱允熥挥手指向在重重大军围困下,已经乱作一团的所谓请愿人群。
裴本之这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皇太孙已经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还说是自己揭露的,还要自己来证实。
朱高炽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愣神的裴本之,不由笑了一声:“殿下都这样说了,裴县还在等什么,要不是裴县令,殿下和我恐怕真的都要遭受蒙蔽了。”
裴本之终于是反应了过来,眼前一亮,当下便转过身走到了被官兵们拿下的不少人面前。
朱允熥和朱高炽也带着人重新走了出去。
在这个时候,原本按照计划是在今天逐步接受河南道两司及开封府各司衙门的随行官员,也早已闻讯,纷纷赶了过来。
众人越过城门下的重重官兵。
“殿下,这些人便是前来开封为河南道官员请愿的百姓?”
赶来的随行官员们脸色紧张的望着眼前被大军围困的人群,实在是有些担心河南道会闹出民变的事情来。
朱允熥回头看了一眼:“都来了啊,慢慢看着吧。裴本之刚刚说,这些人都不是河南道的灾民,眼下便让他揭露给咱们瞧瞧,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人吧。”
刚刚赶来的一众随行官员,这时候还不清楚城门外的情况,和一帮随行官员们只能是点点头,纷纷将视线投向已经走到一名被官兵缉拿住的人面前的裴本之。
只见裴本之脸色阴沉,回头看向众人,而后便一把揪住那人,当众在所有人面前,将那人的胸襟衣服扒开。
“殿下,世子,诸位上官,诸位可看清了,若是我河南道的百姓,何曾会有此等白净的肌肤?”
说着话,裴本之又将那名脸上已经露出惶恐表情的人外衣扒下,露出里面的里衣。
裴本之愤怒的指着道:“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裹体。我大明朝该是何等的富足,才能让所有的百姓都能穿上如此白净细腻的缎子?”
随后,他又将手指插进那人的头发里,五根手指顺势一路滑下。
“百姓昼夜操劳,三月不洗。目下更处灾情之中,何人头发能插指而下?”
愤怒的裴本之感染了高于光等人。
高于光等人纷纷上前,揪住一个个被官兵拿住的人。
“指掌竟然不见有老茧!”
“这粗布破洞怎么瞧着像是刀刮出来的?”
“牙齿竟是此等白净!”
出城的官员很多,一个个揪住人上下瞧着。
越来越多的人愤怒了起来。
裴本之心中知晓这些人的底细,可亲眼揭露这些人的跟脚,却仍然是愤怒不已,连带着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了起来。
“殿下,诸位!到底该是怎样的天下,才能连灾民都这等的好看啊!肌肤白净,衣物厚实,齿不生黑,手足无茧!”
裴本之的质问和怒吼,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
远方,亦有高呼声传来。
“殿下,殿下!”
“开封城各处城门外的灾民开始退了……”
朱允熥冷哼一声,挥手一抛。
他沉着脸,对裴本之质问起来。
“河南道真正的灾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