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心自问。
在这一次回清化城的路上,当陈琼听到那些归来百姓在城门外经历的事情时,他的内心是愤怒的。
一石的安家口粮,到了城主府的嘴里变成了两石。
这一点,陈琼可以自己解释为,这是大明对清化城百姓的格外开恩。
可每一次只要有百姓回来,太孙就会和燕世子一同出城迎接归来百姓,更会将大明在交趾道、在清化城所要做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解释一遍。
这就让陈琼很愤怒和不满了。
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不应该做,而是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之后,自己所做的事情就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和对比。
自己为什么会变得人憎鬼厌?
无非就是大明太好太好了。
而自己对清化城百姓,从表面上所看的所作所为,却是极其可恶的。
一个礼贤下士,宽待百姓的太孙。
一个是穷凶极恶,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已经死亡的陈朝王族中人。
傻子都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可那些百姓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穷凶极恶,因为自己的死亡危险,他们又如何会轻易走出大山,会安安分分的回到清化城。
如果他们不回到清化城,又如何能够感受到大明皇太孙的恩德,又如何能谈得上分地分房子?
百姓是愚昧的,这一点陈琼在幼年时就清楚的明白。
百姓们的认知不足,他自然没有办法怪罪那些人。
而太孙明显是知道自己在西边大山里的所作所为,却仍然是将自己给对比成了一个恶徒。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是眼前这位来自大明的监国皇太孙,一步一步一步的将自己给逼到了人憎鬼厌、天地不容的地步。
自己无法怪罪那些愚昧的百姓,可自己又如何敢怨恨眼前这位掌握着整个交趾道百万人生死的大明监国皇太孙呢?
如今,清化城如同一颗钉子,插在交趾的腰腹之处,将交趾一分为二。
北边的陈元旦面对明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已经退到了大罗城里,到了再无后路可退的地步。
而这些年陈朝和南边的占城关系也并不和睦,如今大明到来,外戚黎季犛也只敢带着陈暊逃到升龙城那边,再不敢继续南下进入占城疆域。
用脚想,陈琼都知道,此刻占城北境和交趾接壤的地方,已经是陈列大军。如果不是大明的介入,占城恐怕已经是打进来了。
黎季犛没有退路。
陈暊没有退路。
陈元旦也没有退路。
整个交趾道的本土人都没有退路。
他陈琼又如何能够有退路。
彻彻底底的当大明,当眼前这位年轻的监国皇太孙的门下走狗,是陈琼能想到的唯一的一条退路。
前路,就掌握在眼前这位尊贵的少年郎手中。
求生的欲望,让陈琼放弃了所有的尊严。
朱允熥慢悠悠的抬起眼帘,静静的注视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陈琼,这位安南陈朝王族的降臣。
他无声的偏头看向一旁的朱高炽,便看到对方正一脸古怪的盯着自己,眼里的神色大抵是在说自己就是那个最心黑的人。
而朱允熥,却是轻笑出声,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面朝陈琼:“陈卿何罪之有?孤早先便与陈卿说过,在孤面前不必如此大礼,快快起来吧。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清化,路途劳顿,快饮一杯茶。”
“臣有罪,不敢起,更不敢受殿下所赐。”
陈琼却耿言开口,人则还是匍匐在地上。
朱允熥眉头一凝:“是否有罪,乃朝廷律法裁!”
匍匐在地上的陈琼,浑身微微一颤。
他心怀惶恐,脖颈僵硬,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目光闪烁着的看向脸色阴沉的皇太孙。
仅仅是一眼,陈琼便又低下头,沉声道:“臣领命,谢恩。”
随后陈琼才双手撑地,慢慢的爬了起来。
只是姿态仍然谦卑不已,鞠偻着身子,低着头,双手合在一起。
朱高炽歪着头看了陈琼一眼,觉得这人大概是已经被熥哥儿折腾的够够的了,再折腾下去,这人便不能用了。
为了缓和气氛,安抚对方内心的惶恐。
朱高炽瞥了朱允熥一眼,然后微微起身,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碧绿之中带着一抹金黄的茶汤,放在了陈琼的面前。
“一路赶回来,陈公还是先喝口茶吧。”
陈琼立马侧身,微微一个点头躬身作揖,而后便又默默的回正了身子,保持着现在的姿态。
这人大概是被吓坏了。
被自己,被大将军,被交趾道目前的局势,给彻底的吓坏了。
朱允熥有些无奈。
看出陈琼心中的惶恐是为了什么。
他只得是轻声开口,暗示道:“大明,不会做那卸磨杀驴的事情。不贪不奸,朝廷自会赏罚分明,有才、有德者居高位,掌权柄,朝廷委以重任,推心置腹。于是,我大明开四域,化外莫敢不从。”
自己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自己的德行……
似乎就有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样子了。
陈琼不是傻子,听得懂如今皇太孙还没有打算杀了自己,好安抚清化城百姓的想法。
心中一根紧绷着的弦也终于是稍稍松了一些。
陈琼上前一步,躬身合手举臂道:“臣唯殿下马首是瞻,敢有不从,便叫臣生死两难,魂飞魄散,不入六道轮回,为这人间一游魂。”
朱允熥微微一笑,敲打警醒过,如今也该到了给他一个甜枣的时候了。
于是,他便挥挥手,指向面前的冒着热气的茶杯:“坐。”
这一次,陈琼终于是遵令,缓身坐下。
只是却不敢坐实了,算是个虚坐。
茶也不敢动,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
朱允熥看向陈琼,说道:“陈卿若是出了事,大明交趾道的平定和善后,叫孤交于何人也?若是陈卿变作游魂,又岂不是要吓坏我大明交趾道芸芸稚嫩孩童。”
“陈卿,还是要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替孤辛苦一遭。”
最后,朱允熥盘坐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低头虚坐在眼前的陈琼。
陈琼抬头看看皇太孙,又低下头,抱着拳,歉声道:“能为殿下做事,乃是臣下的荣幸,不敢说苦道辛。”
朱允熥点点头:“你很不错,做事很有章法,清化城能有今日之局,亦有陈卿你的一份苦劳。”
陈琼低头道:“臣能有所出力,便是缴天之幸,不敢贪功。”
朱高炽翻翻白眼。
虚伪!
实在是太太虚伪了!
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开口道:“陈公有所不知,清化城近日已经修书奏章,上呈应天,于陛下亲启。
想来,要不了多久,朝廷对陈公的封赏便会有旨意下来,往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同朝为官,还望陈公能与某同心协力,定交趾道一方太平。”
报功的奏章已经送出清化城,送往应天了?
这则消息,倒是在陈琼的意料之外,眼底闪过一缕缕的惊喜。
只是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敢谦卑道:“臣下不敢窃功,能在殿下座前办差,亦是臣下平生所愿。”
这话就有些露骨和谄媚了。
朱允熥亦是不由的向后缩了缩,坐了回去。
随后他才开口继续说道:“交趾道平镇招抚使,从三品的衔,大抵相当于中原的一道布政使司衙门左右参政,亦或是一地都转运使司衙门转运使。”
交趾道平镇招抚使是个什么差事,陈琼不懂。
但大明朝从三品的官,他却是明白其中的分量和掌握的权力,究竟能有多大,所匹配的地位又是多高。
当下,陈琼便再一次俯身叩首参拜。
声音也是喜极而泣,敲到好处的带着颤抖之音。
“臣,叩谢殿下知遇之恩,赏识之恩。臣骤受此恩,惶惶不安,诚惶诚恐。只敢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以报殿下今日之恩。”
这就是个比大明人还要大明人的人。
大明朝官场上那些个奉承话,全然被他这么个安南的降臣给学去了。
朱允熥抖抖眉头:“报功便是如此报上去的,至于朝廷如何酬功,却非孤所能干涉。但陈卿忠心大明,朝廷却终究是能看得见,赏赐自不会少。”
朱高炽则对陈琼解释道:“交趾道平镇招抚使,乃掌交趾道万民归心,肃清地方,尊服王化之权。日后,交趾道前路如何,可就握在陈招抚的手上了。”
陈招抚?
听到这样的大明官场称呼,让陈琼微微有些意外和意动。
这是自己在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大明人道路上的踏出去的一大步。
然而,让陈琼真正关注的是这个交趾道平镇招抚使的官职所带来的责任。
让交趾道万民归心,这自然是应有之意,无需多言。
可那后面的肃清地方、尊服王化,却是有的说道了。
陈琼默默抬头看向正在品茗的皇太孙,见对方模样自然轻松,他的心中却是不由一沉,直接的此刻就连自己的双肩都是沉甸甸的。
大明朝从三品的官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可如此重赏之下,陈琼很清楚,大明需要自己在交趾道做什么事情。
将自己在清化城所做的事情,扩大到整个交趾道!
如今清化城地方肃清,百姓皆尊服大明王化。那么就说明清化城的为政方式是没有错的,那自己就要将在清化城做的事情,带到整个交趾道。
自己在清化城做了什么事情?
陈琼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下。
不由的开始后背发麻。
他发现,自己自从大明来到清化城之后,自己只做了一件事情。
杀人!
杀权贵士绅!
用人头来威胁百姓!
朱允熥直到将一杯茶都喝光,将空着的茶杯推到朱高炽面前,在对方的幽怨注视下,转头看向陈琼:“叛逆陈元旦时日无多,叛逆黎季犛戕害陈暊及一众远陈朝王族,天地不容,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
孤以为,如今放眼交趾道,唯陈招抚独苗也,大明往后自会厚待陈招抚,定居应天,与国同休,封侯拜公,享世间荣华。”
陈琼又是心神一颤。
自己被成为了原来的安南陈朝王族最后一个人。
原国主陈暊被戕害。
王族被无一存活。
这是皇太孙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袒露大明的野……志向!
也是对方第一次正面给自己承诺未来。
能和大明与国同休的公侯啊!
陈琼再也不多想。
便是叫自己杀光了交趾道土地上,那些原来的安南陈朝遗留下来的叛逆又如何!
茶室里。
只剩下梆梆梆的磕头声。
“陈招抚且去歇息吧,城主府后院已经为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热水早就烧好。这两日陈招抚便好好的歇息着,回头还是要尽快将清化府的外逃百姓都给劝说回来。“
额头磕的红彤彤的陈琼,被朱高炽拉了起来。
朱高炽拍着对方的后背,将对方给送出了茶室。
陈琼茫然的谢了一声,茫然的跟着一名锦衣卫官兵往城主府为自己安排的屋子过去。
“所以,陈琼这个人算是尽收其心了。”送走陈琼,回到茶室里的朱高炽,显得有些疲倦的瘫坐在地上,伸着双腿,双手轻轻的敲着。
朱允熥没有等来自家兄弟倒的茶水,只得自己倒了一杯。
有些烫嘴,便只能放着冷却一会儿。
所以,朱允熥开口道:“大明在交趾道的政策将会是一以贯之的。”
朱高炽歪着头,撇撇嘴:“果然,只有你能当皇太孙。”
“想说我虚伪?”朱允熥哼哼着,也不气恼,果断承认道:“只要能让大明威加海内,征服域外,万国臣服,日月同耀,昼夜不断,便是刀斧加身,堕入六道轮回之中,我亦不改此志!”
朱高炽张张嘴,渐渐的收起了脸上的松散,慢慢的爬起来,到了朱允熥面前,一丝不苟的躬身作揖。
“只有你能当皇太孙!”
这是完全不同的语气和态度。
朱高炽的眼里全是真诚和坦荡。
朱允熥笑着摆摆手:“等陈琼肃清交趾道,就是他去应天城当一个安乐公侯的时候,既然我给了这个承诺,大明就一定不会怠慢了人家。”
左右不过是杀人的事情。
朱高炽点点头,回到位置上,转口道:“这一次,安南最后冬季到来之前,就能彻底平定,随后就是肃清地方,开始全面改土归流,驯服地方百姓的时候了。”
说着,他有些迟疑的看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笑了笑:“你是想说,第一任交趾道布政使,我属意于谁?”
朱高炽点点头:“陈琼为平镇招抚使,大概要带上两三年才会去应天城,咱们又不可能待那么久,大将军还要继续南征西进,交趾道就需要有一位足够压得住场面的人来接手。”
“清化大都督兼交趾道巡抚,五年后留清化大都督职,交趾道巡抚改设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转运使司,此般安排如何?”
朱允熥慢条细理的将自己对交趾道五年内的计划一并说出,随后便轻啄一口茶汤,目光悠然的看向朱高炽。
“清化大都督?交趾道巡抚?”
朱高炽低声念叨着,随后眼神一震,有些迟疑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解释道:“大明地方使司之设,乃是为了分权,不至我大明出现前唐的藩镇之乱,地方权柄尽掌于一人之手。但如今交趾道乃新征之地,还是需要权柄尽入一人之手,才能政令通畅,做到政通人和。”
朱高炽沉默了下来。
正在倒着茶水的手也忘了停下来,两眼渐渐呆滞了起来。
“啊……”
一声低沉的呻吟叫声从朱高炽的嘴里发出。
然后,他才发现茶水已经是将自己的手背烫红,而朱允熥却正一边喝着茶,一边面带笑容的盯着自己。
朱高炽脸上不由一红,然后连连咳嗽起来。
朱允熥幽幽道:“莫急,别慌。”
朱高炽却是勐的一拍桌子,双眼瞪着近在迟尺喝着茶的朱允熥。
然后。
他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重重的向后坐了下去。
随后,就听朱高炽低声道:“大将军那边的消息,这一次十七叔在军中表现卓着,夺人瞩目,军中众将心悦臣服。
十七叔自入大将军麾下,便自请为前锋将军,为大将军中军开路,每战必冲锋陷阵,一马当先,气势无双。
谅山关一战、谅山城一战、太原州一战,征讨途中大小战事不下十数次。如今,十七叔身中箭伤一十二处,枪伤有三,刀伤有八。
十七叔是咱们大明的宁王,不曾两年就要就藩北地,同于北平行都司一地。此次南征一战,足以让他收获战功和军中将士诚服,于就藩北地将大有益。”
朱允熥眼角余光瞥了眼朱高炽,而后便幽幽道:“十七叔乃我朱家子嗣,如此多伤,须得将养彻底。以我之经验,还需在交趾道将养三五载方可。”
彭。
一声巨响,整张茶桌上的茶具哐当作响,杯口下的茶汤更是掀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朱允熥脸色平静的盯着突然有此巨大反应的朱高炽。
却看朱高炽已经是瞪大了双眼,气喘吁吁的瞪着朱允熥。
“你当真要对十七叔动心思!”
朱允熥撇撇嘴,很光棍的耸耸肩摊手道:“是你说十七叔几乎遍体鳞伤,我身为侄子,自然要为十七叔的身体安康考虑。”
朱高炽却是重重的喘息着:“你是知道,皇爷爷已经打算明年让十七叔他们就藩了,这是咱们大明宗室,咱们朱家的国策!”
说完之后,朱高炽失神的跌坐回去。
他就知道熥哥儿是要对宗室下手的,即便自己已经猜到了,但当真正得到明确的回答,还是有些震惊和意外,还有一缕担忧和不安。
朱允熥却只是哼哼了两声,目光颇有深意:“我想,十七叔定会感激炽哥儿忧心他的身体健康与否的。”
“不当人子!”
“你怎就将我也拉下水了!”
“吾羞于你同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