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清化城,就是一片属于黄金的海洋!
这是收获的季节,清华城外连绵的稻田里面,长满了稻穗重重垂下的即将成熟的稻谷。
再有大半个月,就是收割的时候了。
最先从山岭中返回清化城,经由城主府分配了土地和房屋的百姓,正在精心的照料着庄稼成熟前这最后一段时间。
走在两侧满是稻田的道路上。
陈琼却并没有喜悦的反应,反倒是脸色沉重,说不完的担忧和惶惶。
离着道路近的田地里,那些最先被自己弄回来的百姓,在看到自己的时候,脸上就会带着无数的厌恶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离着道路远远的。
人憎鬼嫌的样子了啊!
陈琼骑在马背上,不仅低叹一声,然后默默的看向身边那名身穿大明锦衣卫飞鱼服的男子,以及跟在自己身后的数百名明军官兵。
自己在面对清化城权贵士绅,以及那些躲藏在深山之中的百姓时,自己在这些人面前基本上拥有着一言而决的权力。
可一旦自己不再面对那些人之后,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这些人监视控制起来的降臣而已。
而因为自己在清化城里,在清化城外,在西边的山岭中所有的事情,自己也得不到清化城百姓的信任。
自己似乎已经到了两边都不讨好的地步了。
于是,陈琼便愈发的忧愁起来。
清化城的消息并没有将他拒绝在外,自己也同样有些手段得到清化城每一日的讯息。
皇太孙在清化城做的所有事情,陈琼都一清二楚。那一次次的收买人心,一次次的将大明交趾道的观念灌输进回城百姓脑海之中的事情,陈琼清清楚楚。
就算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渠道传不来消息,身边那名锦衣卫百户也同样会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自己。
然后,每一次告诉自己的时候,这名锦衣卫百户就会目光平静的观察着自己的脸色和反应。
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杀人如麻、欺压百姓、谄媚于上的形象。
交趾人怕自己。
大明人瞧不上自己。
陈琼回头又扫了一眼路边田野里正在远去的百姓们,他很清楚的听到那些人已经将自己称呼为可怕的魔鬼。
他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自己是魔鬼的话,那么清化城里,那位如今被所有人都歌功颂德,称之为仁君的大明皇太孙,恐怕就是能够制造魔鬼的人了吧。
“陈公在想什么?”
锦衣卫百户的声音,传入陈琼的耳中。
陈琼外头看向对象,见对方再一次露出那副审查自己的目光,他这一次却是轻笑了起来。
而后在锦衣卫百户不解的注视下,陈琼询问道:“在下听闻,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不知百户是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
锦衣卫百户顿了一下,澹澹的看着陈琼:“陈公既然知晓南北镇抚司,也应当知晓这两司各有其责。”
陈琼点点头,叹息一声:“在下是不是不能去应天城面见陛下了?”
百户摇头道:“我大明一切皆由圣裁,陈公的问题还恕我无法回答。”
“想来便是不能去的了……”陈琼有些落寞的念叨着。
百户觉得这个时候的陈琼,对太孙而言,还是有大用处的。
便开口道:“太孙……我大明社稷基业,重在传承。陈公有大才,便是吏部考功,也当是放于能吏之列。殿下有革故鼎新之志,大明更是日新月异。我想,陈公该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锦衣卫百户觉得自己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了。
毕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对陈琼这个背叛原安南的陈朝王族之人并没有厌恶的情绪,反倒是敬佩对方最是识时务。
只是对方毕竟是新降之人,中原从来就不短缺了降臣又复叛的事情,所以在锦衣卫内部对陈琼的评价,是仍然需要长期观察其对大明的忠诚之心如何。
但在这些条件之下,陈琼的行事作风却很受在清化城的锦衣卫们喜欢。
手段干净利落,杀人从不迟疑。
是个人才。
陈琼则是微微有些意外,默默的看了锦衣卫百户一眼,而后无声的拱拱手,全作感谢之意。
他正脸看向道路的前方,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咱们到清化城了,回头等某见过殿下之后,便请百户和兄弟们在城中吃酒。”
没有百姓归城的日子,清化城外那一座座沐浴棚子就不会毛热气。若是有城中的百姓想要洗漱,倒是可以出城来自己烧火烧水自用。
倒是城里的粥铺,每日都在不停歇的煮粥发放给还没有分配到土地的百姓们。
锦衣卫百户看着相较于当初刚来之日冷冷清清的清化城,如今则是已经有了人烟气息,笑了笑看向陈琼:“此状亦有陈公之功,陈公所请,我等自不敢推却。”
陈琼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而是领着自己的几名侍从,扬起马鞭加快速度脱离整个队伍,朝着清化城里赶回去。
……
清化城城主府里。
随着百姓们的归来,城主府前头已经开始渐渐的接纳了不少合适的女子做着洒扫之类的婢女之事。
城主府开出的工钱很是诱人。
每月两石的米,足以让这个岗位成为所有女子追求的目标。
于是,这条规定又成为了交趾道百姓夸赞感恩大明皇太孙的另一个原因和理由。
然而在后院,却仍然是只允许大明人长留,锦衣卫的人依旧充当着仆役的角色,更不会因此多一份工钱。
此刻,后花园的凉亭茶室里。
一名长得颇为魁梧的锦衣卫缇骑正将一份茶具送入茶室里。
正等他要开始为太孙和燕世子烹煮茶汤的时候。
燕世子朱高炽便满脸嫌隙的翻着白眼挥挥手:“辛苦了,且下去吧。”
缇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委屈的缩着手脚站了起来,躬身作揖缓缓退出。
正在翻阅着最新由朱高炽这位太孙部军司马,整理出来的有关于清化城改土归流安置归来百姓报告总结的朱允熥,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委屈巴巴退出去的锦衣卫,又看看已经接过茶具,自顾自烹煮起来的朱高炽。
“矫情。”
面对朱允熥的嘲讽,朱高炽充耳不闻。
他一边忙活着手上的事情,一边开口道:“如今我部已经接纳归来百姓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户,合人丁一万三千三百九十六人。均每户不足五人,依照我部对清化城的推算,已经归来人丁超过三成。”
朱允熥将报告合起放在桌子上,拍了拍道:“一城之地人口五六万,在交趾道这等地方,已经算得上是大城了,你们的推算想来不会有错。”
朱高炽歪头看了眼朱允熥,继续道:“清化城是我们推行改土归流的实验地,如今回来的人丁,已经足够我们进入下一阶段的计划了。”
朱允熥嗯了声,随口道:“那就让高仰止他们那边抽调人手过来,既然这些今科进士、国朝举人愿意随军南下,自然不能让他们都待在昌化县那边。”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朱高炽表示了赞同,说道:“但你上次说的岗前培训考核,尤其是思想培训,我觉得很是重要,必须让他们清楚,自己来到交趾道之后需要做什么事情,又应当如何去做。”
朱允熥笑笑,看向朱高炽:“你是我部军司马,这些事情你安排就好。”
朱高炽却哼哼了一声。
然后便撇着双眼看向朱允熥,幽幽道:“是不是也将高仰止调过来,清化城要变成清化府,我想清化知府的位子你早就已经属意高仰止了吧。”
朱允熥点头道:“他是洪武二十五年的三鼎甲,恩科状元郎。若不是我给按下来,他现在已经是在翰林院做着编撰的清贵事情,等上两年就能去朝廷各部司做一个郎中。
现在在交趾道这等新征之地,做一个不显不贵的知府,算起来倒是委屈了他。”
朱高炽却是撇撇嘴。
最朱允熥这番话,全然不信。
更是连连哼哼着,脸上一副暧昧的表情。
他哼哼着说道:“大明律,直隶应天府以外,诸道知府,朝廷册正四品衔、领中宪大夫阶、授赞治尹勋,掌一府之地,万户人家,辖地政兵刑赋皆掌一人之手。便是任亨泰那位国朝头个拥有状元牌坊的人,也不曾有过这等起步。现在让高仰止做清化府的知府,又如何算得上是委屈了他?”
朱允熥胳膊撑在了桌子上,手掌拖着脸颊,歪头面色古怪的盯着朱高炽看。
朱高炽皱着眉,而后无奈的放下手上的活计,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没说对这件事有意见。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单单是要在交趾道推行改土归流,流通财货。还要用高仰止来撬动我大明部司衙门正印坐堂官,须得有州府经历之事?”
朱允熥面露疑惑:“为何你会这样想?”
朱高炽伸手,将水壶下的火苗压小了一点,好让热水煮开的慢一些,然后才缓缓说道:“文华殿行走。”
朱允熥眉头顿时一挑。
眨眨眼,示意朱高炽继续说下去。
朱高炽轻叹一声:“如果……如果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让解缙、夏原吉、铁铉三人充任文华殿行走,也是在为未来筹备的吧。
从去岁开始,你就让他们三个人入宫署理参赞朝政奏章,这便是在铺路,又让他们都有过去到地方的经历,同样是在铺路。
如果我猜的没错,只要再等上一些念头,他们这三个文华殿行走,就连我恐怕都要改口称呼上一声大学士了吧。”
大学士一词自古有之,只是有时候具体字眼会有所不同而已。
譬如被称之为包龙图的前宋龙图阁直学士包拯。
朱允熥沉默了下来,这桩事情他从来没有和朱高炽谈论过,因为一切都是萌芽,都不曾具体放在优先项上去推进。
朱高炽看了眼朱允熥,不见他有别的反应,便继续道:“他们有了地方上的经历,又有朝中参赞朝政国事的履历,我很容易就能想到,你是要从另一个方向去恢复前唐、前宋那宰相之实。
如果这些都没有错的话,像高仰止这么一位心学出身的状元郎,身上还挂着翰林院学士的清贵官衔,如今起步于州府,将来就是你夹带里的大学士。”
朱允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而是开口道:“按照你所猜测的,这样做会有何利弊之处。”
朱高炽这时候终于是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猜的应该是没有错的。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要做,弊端自然是有的。权臣是绕不过去的问题,只要有人到了那个位置上,一旦有了私心,大明就会出现手握权柄的权臣,或成大明动乱之根源。”
朱允熥点点头:“利处呢?”
朱高炽便回道:“后世子孙想来也不可能人人如皇爷爷,怕是连如大伯和你的子孙,也是少见。如果真的有些这些举措,至少可以保证我大明政令延续,不至于因为一人的决策,而导致天下徒然之间分崩离析。”
“如何完善此举?”朱允熥又问。
朱高炽迟疑的眨着眼看看朱允熥,良久后方才再一次开口:“监管,须得让他们心中有敬畏。皇权,大明君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兵权,君王必须拥有天下带甲之兵的控制权,甚至我认为武英殿也应当启用。民心,近来观清化城施政,民心才是维系我等能否在此地长治久安之根本。只要民心不变,朝中便是有奸佞,我家亦可屹立不倒,稳如泰山。”
“很难。”
朱允熥长叹一声。
政治管理,从古至今,哪怕是到了未来,就没有一个完美无瑕的体系。
因为,人治就决定了政治是以人的意志去进行的。
而人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生物。
朱高炽低声轻叹:“自八百年周天子开始,天下就再没近千年的皇帝,终究是要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
呜呜呜。
水壶口开始发出呜咽声。
朱高炽脸上一喜,露出笑容:“水煮好了。”
“启禀太孙、世子,陈琼来了。”
……
“臣,陈琼,召回百姓之时,手段有失,特来殿下面前请罪,请殿下治罪于臣下。”
茶室里,从大山里一路赶回清化城,却并没有缓口气歇息过片刻的陈琼,风尘仆仆的进了城主府,经由通禀之后进到茶室里,便跪在了地上沉声请罪。
刚刚煮开的水冲泡出来的茶汤有些烫嘴,所以朱允熥喝茶的动作很慢,而他也仅仅是澹澹的看了陈琼一眼。
一旁的燕世子、太孙部军司马朱高炽,则是坐的笔直,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眼帘微微下沉,嘴唇轻轻的动着。
“月前,本部前锋营将军、大明宁王朱权,领兵三千渡河,夺取谅山关,大将军率领中军抵达谅山关。”
“越日,谅山关火灭,前锋营将军不肯休整,再次领兵前出,追击敌部逃兵,共五日,杀敌两千,俘获过三千。大将军中军大帐,立于谅山城外。”
“三日后,大军休整完毕。大将军全军前出,叛逆陈元旦部前军不敌,溃之,谅山城为大将军夺之。此战,大将军部杀敌半万,俘虏万余。叛逆陈元旦部,推至谅江城,以河泽为险抵抗大将军进军路线。”
跪在地上的陈琼已经汗流浃背。
这样的前线军情奏报,本不需要在自己刚刚回城的时候讨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在这份军情奏报之中,大明可谓是天兵下凡,而和大明为敌的陈元旦已经被认定为叛逆,陈元旦统帅的安南叛逆军面对大明军队的时候,就是如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陈琼已经不敢想,处在谅江城前线的陈元旦,如今究竟是何等的心火中烧,焦急败坏,却又苦无退兵良策。
恐怕,陈元旦在谅山关丢失之后,就已经写信告知了大明,安南的一切都是黎季犛所为,他和安南陈朝都是忠心大明的。
只是想来,那位作为征南大将军的大明开国公是不会听一句话的。
大明正在以无敌的姿态,占领着安南的一片片土地,将其变成大明的交趾道属地。
这是此刻,陈琼从燕世子话音之中听出来的潜台词。
于是,跪拜在地上的陈琼,脸距离地面更近,屁股也愈发高高翘起。
“十五日前,前锋营将军领兵向西,占领太原城(没找到交趾道太原城之前的名字),西侧宣化城不战而降。前锋营将军转道东出,奇袭谅江城,一战而定。大将军正面进攻,两侧配合,叛逆陈元旦不敌,麾下折损过半,溃退至大罗城,据江而守,征召地方壮丁充实大军,观之或不再退,与城同在。”
安南已经完了。
彻底的完了。
陈元旦哪里是不再退,他是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了。
大明已经达到了安南的国都大罗城外,他陈元旦还能让哪里去?
向西躲进深山老林之中?
听说大明那位原本坐镇云南道的西平侯沐英,已经将寮人部的地盘烧成一片白地了。
陈元旦西逃还能打得过西平侯沐英?
向南?
那更不可能了。
清化城这边的两万明军,就是一个负责关门打狗的角色,如今占据清化城的明军,已经将陈元旦南下逃窜的最后一条路给堵上了。
“大将军传信清化城,凡遇南下叛逆军,杀无赦,清化城不得放一人南下。”
陈琼整个人匍匐在了地上,脸上低落的汗水,将地板给浸透。
没有轰轰烈烈的战事,没有可歌可泣的战斗。
安南已经成为了历史上的一笔墨字,此后只会有大明交趾道。
那自己呢?
自己这个陈朝王族之人,安南降卒,又会如何?
陈琼满脸汗珠的抬起头,便看到皇太孙正平静的盯着自己。
他心下一颤,赶忙低下头,莫敢直视。
“臣恭贺朝廷战事捷捷,交趾道地方叛逆肃清在即,国朝承平鸿运,臣俯首甘为牛马走狗,唯愿皇太孙垂怜。”
这一刻,陈琼再也没有了矜持,也将所有的体面都丢的一干二净。
………………
抱歉今晚更新完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