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身材高大,隆鼻凹眼,肤色古铜,全然是与衡州男子不同的胡僧样貌,装扮亦是不同,他头顶点着戒疤,手捻金刚子,身着浅黄色天竺传统的托蒂服,上身偏袒右肩,露出小半身结实而的肌肉,而那身上缠绕的软软而宽大披帛又显得慈悲,褶皱暗纹间流溢着祥和的气息。
这样的打扮与修为,自是小天竺的得道高僧,李鱼儿恭敬道:“敢问禅师尊称?”
僧人双手合十道:“贫僧迦南,未知檀越可是百花门下弟子李鱼儿?”
李鱼儿点头,她心下已猜到几分来者是谁,口中略带歉意道:“原本是早该代家师参访禅师的,却是要劳烦禅师前来。”
迦南不语,望向山下那片水泽端详了片刻,神色略有些惋惜道:“檀越初来此地,为何不上小天竺一访?此处地气不稳,檀越所花费的功夫恐怕要白费了。”早在两年多前,迦南就有接到曦和的符书,请他拂照即将来丰石邑修行的弟子李鱼儿,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直到太素璧雍大阵几近完成,他才感应到大阵法气息,匆匆赶来。
李鱼儿笑道:“禅师是说此地不久之后将要发生地震么?”
迦南略有些吃惊,见李鱼儿似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道:“贫僧不解,还请檀越指教。”
李鱼儿摇头:“指教不敢当。”她望向那片水泽,“此阵无水不成,待他日水深之后又难埋石,所以此时埋石,最是理想。”
迦南道:“檀越的意思是此地将成湖泊?但我观檀越的修为似非水系,此地恐怕终究不太适合。”
李鱼儿道:“大师高见,我的确不是修行水系的,只是五行之道,彼此并非孤立,在一定条件下可相互转换,此地群岗遮掩,他日若成湖畔,其湖泽如镜可映天,能显相者即为火,本体虽为水,用之却为火,亦如七弦,虽彼此独立,但弹奏时,或是成阳春角木之曲,或是静谧如冬雪梅花。”
迦南道闻言颇有感慨:“看来檀越亦是擅琴之人。”
李鱼儿道:“禅师赞谬,晚辈并不会琴,待他日镜月湖初定,还要向禅师请教。”
曦和曾言,琴之一道可学者甚多,这位迦南禅师便是曦和为她安排的教琴先生。但迦南似乎并不知情,惊讶道:“贫僧昔日学琴,正是令师所教。”他原本以为曦和传讯与他,只是要他代为关照一下李鱼儿,却没曾想李鱼儿竟是要向他学琴。
李鱼儿看着迦南一脸疑惑,心中摇头,暗暗道,师父的人情可不好欠,谁知道是不是一个坑。李鱼儿解释道:“我身负师命而匆忙下山,无暇习琴道,所以只好向禅师讨教了。”
迦南捻了捻金刚子,略略苦笑道:“昔日令师解我镜花水月之惑,即使如此,贫僧也只好以镜花水月相还。”
李鱼儿微微一笑:“多谢禅师成全。”
谁也不知两人打得是什么禅机,迦南又略寒暄了几句,将金刚子上一枚回音铃拆下,交于李鱼儿算是信物。李鱼儿恭敬接过后,与迦南道别,继续飞去水泽埋石头,搭建太素璧雍大阵。
这一日李鱼儿终于落下最后一块白石,随着这块石头落下,她心底的大石也落下了,在淤泥底成形的方圆大阵,开始彼此呼应,气息流转。
望着这成果,她不禁想起当年初到百花门,打扫清漪园凶宅的情景。而这次要打理的是一片荒地,虽然运气依旧不怎么好,不过梳整之后,她还是颇有成就感。之后便只要等待那场地灾异变过后即可,于是她暂且回到了杨树村陪伴照顾王三娘。
只是,这次回到杨树村时日颇长,她心里竟隐隐升起不安来,她运气向来不太好,应该不是一个能坐着在家里享福之人。所以,就这么在杨树村静待风雨过后,好像不是她能享受的福气。
看着云气,推算着时日,李鱼儿最终决定还是飞回月亮山,亲眼见证这场山摇地动的巨变。
抵达月亮山时,地震已过,激烈散发的地气上蒸入云层,搅合成无边无际的云雷笼罩着整个月亮山,更是在云雷的中心区域卷下一条飓风,卷尽飞沙走石,浮草纷纷,只怕这一场过后,月亮山中心那片水泽周围尽是一片荒芜。
李鱼儿还是第一次打开心识观看这样壮烈激动的天怒之威,只是若以真心观之,此际尽是天地交融五行互转,全然不似人间喜怒带波动着人心。她很快便看到了在水泽中心有一名少年,这名少年却是她眼熟之人,墨天机。
在百花山见他时还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脸上犹带婴儿肥稚气未脱,此刻已然是长开了,他昏迷中,大半个身子陷入沼泽,又好在是昏迷中,身体呈放松状态,才没整个陷入,他紧闭双目的样子带着一丝倔强。
李鱼儿很是意外,此人竟然在此处出现,那时墨天机因为拆下狩天弓器灵,而被魔气所伤,此后就被带回墨家闭关疗伤。为何此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李鱼儿隐隐感到那强大的器灵,墨天机竟然带着狩天弓器灵跑来此处?不容多想,李鱼儿闪身向狂风而去。
这三年,她已突破至灵术中的神游太虚境界,所以穿过飓风到还算轻易,风眼中心也是一片平静,与周围的急速旋转的气流形成强烈反差,只是这平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只怕是这飓风移动,下一刻风眼所在处就要变作狂风暴雨。
可惜李鱼儿的梦里术虽能在此穿梭自如,却难以救人。她心下焦急,自己的内丹只是炼气初阶的程度,完全不能抵御这样的飓风。迟疑间,飓风开始移动了,李鱼儿哀叹着果然背运,扶起墨天机准备尝试冲出去。
突然一道金光闪过,迦南出现在李鱼儿面前,伸手扶过墨天机。李鱼儿不禁松了口气,道了一声:“有劳禅师了。”随即化作一道轻烟消失在风眼中。
迦南紧随其后,架起墨天机,化作一点金光也闪出了暴风范围。
迦南几番渡气,墨天机犹自昏迷,看来伤势不轻,迦南不得已将他带回小天竺的蕉鹿林。李鱼儿则守在那片风雨之侧,以防有人再次误入。
狂风暴雨七昼夜,天地不和之气,似是尽已发泄,开始转为绵绵不断的小雨,原来的那片水泽已成湖泊,只是波澜浑浊,想是地下暗河初通,冲入许多泥沙,李鱼儿御剑细雨中,撒下无所夏至数九草种子,乘着季节即将入夏,以夏至数九草的灵力拔除此地瘴气。
又过数月,恰是入秋,湖水因着秋气肃杀,终于呈现出一片清明之象。
这一小片山河整顿,竟是足足花费了两年半的功夫,只是此时的镜月湖畔,除了一些枯败的夏至数九草外,再也没有的植物,光秃秃的泥色看着甚为凄凉。
就在一个凄凉的深秋月夜,迦南应李鱼儿的邀约来至镜月湖,他身边跟着一脸肃穆沉默的少年老成的墨天机。
李鱼儿见迦南到来,微微颔首行礼,迦南也冲她微微合十。两人之间似有一种默契,李鱼儿在月下化烟而去,随即湖心烟起,李鱼儿凌波踏湖,慢慢幻出赤鲤祭杖,那一刻波澜微起,墨天机放佛有一种错觉,觉得天地间的星辰似乎晃动了一下。随即迦南凌空盘坐,一声琴音扣人心弦。
那是少年第一次看到太乙神式,那娇小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天地之中,归为虚无,叫人看着,心底亦有一种想要回归虚无的渴望。赤鲤祭杖在李鱼儿手中,流转星光,而迦南的一曲镜花水月,则似从湖底召唤出了微微地光,与天空流曳下的星光交织成一片,映照得湖畔周围泥色的地微微发白。
很快湖面的星光被搅动,在湖水下映出方圆互套的,以灵光勾勒出的太素璧雍大阵,同时在李鱼儿的脚下升起一丈宽的水柱,宛若那应星峰上的天辰台。瞬间月亮山上所有的白石都泛出微光,与阵法呼应,结界刹那流通整个月亮山,形成封山大阵。
通常封山大阵会分为三个层次,外层覆盖五十里至百里,此结界不为阻挡危险,只为感应出入的人是否有异常的气息,比如魔气、邪气。
第二层的结界,通常在方圆十里至五里,普通的凡人到这个范围已是不能接近,会自觉绕开。最强的一层结界与禁制自然是修士聚居之所,好比是房屋大门,不让人轻易入内。
若是名门大派的封山大阵会更加复杂,也会有更多层次变幻,但一般来说,像月亮山这样一个封山大阵,总要不少高阶法宝,耗费些许人力才能做起来。
可使用梦灵术驱动的封山大阵,并不需要强大的灵力,整山只有些许微弱灵气的白石正好可以作为媒介引动淡淡的灵气,将结界铺开,阵法层层向里收束最强处,也就是李鱼儿花费两年时间铺设下的太素璧雍大阵。
但若无太乙神式的驱动,这太素璧雍大阵也只是静静埋在湖底淤泥里,散发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微弱灵气。总之,整个封山大阵的存在感很低,反倒不引人注目,也不会让人产生想要靠近的欲望,想必往后的日子也是清静。
布阵结束后,那水柱祭坛哗啦一声散去,溅起无数水珠,李鱼儿则又是化作一道轻烟消散去,再度出现时,已站到迦南与墨天机身边。迦南琴音仍是意犹未尽,李鱼儿和墨天机便静静站在他身边,聆听着这太古之音。
琴声终止,迦南抱琴而立,向两人行礼。李鱼儿亦回礼,只有墨天机在一边发愣,李鱼儿道:“此番多谢禅师襄助,来日晚辈恐怕还要多番叨扰。”
迦南则感慨道:“檀越莫客气,昔日我与令师相交,却是无缘一观奇术,今日着实开眼。只是眼下……”迦南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向墨天机道:“这位小檀越……”
李鱼儿接过迦南的话头道:“墨天机,你要留在这里么?”
墨天机听李鱼儿叫他名字,愣了愣,随即又想着约是迦南告诉她的,于是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他似乎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解释说明这一切。
李鱼儿道:“我可以不问你想要留下的缘由,但是此处已被我下了封山大阵,若非我门下不得随意驻留,你……可愿拜我为先生?”
墨天机闻言又是惊讶,随即又觉得李鱼儿说得在理,随即似乎陷入了犹豫中。
李鱼儿道:“你身怀狩天弓器灵,其实最好是回墨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