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斌的话让众人面面相觑,这些人之所以急匆匆赶来,接受东方商社的安排,就是希望贸易可以继续,也想着保全一些利益,但谁曾想,人家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就连没有账本事都没有隐瞒,让不少人犹豫起来。
有人表示要明日交割银子,也有人咬牙选择继续欺瞒。
而随着何斌的话讲完,又回答了一些人提出的问题,就可以进行算清账目。
因为郑家做买卖,都是借钱给别人,让人归还货物和利息,因此不存在郑家借别人钱或者欠别人货款的情况。所以,何斌只会收钱,而不会支出。
李肇基的政策很明确,首先,所有郑家支出的借款,按照当时的约定,本息全部交给东方银行,若是交接货物,则是由人专门接管验算,当然,除了少数囤货导致缺乏资金的人,大部分人都是选择直接还钱。
收款的是东方银行,日后各家需要继续借款,则也是由东方银行这个专业机构来办理。
只不过,以往与郑家有借贷的商人,都是郑家的亲信,商社虽然不怪罪,但也不会全数相信。因此,还钱完毕后,再从东方银行进行借贷,就要有抵押物,而这个抵押物包括两种,一种是东方银行或粤通行的存单,一种便是人质。
当然还有人拿出了一些何斌认可的抵押物,比如程璧,他一下拿出了在淡水的一千亩桑田和两家糖庄的股份做抵押,顺利拿到了贷款。
因此,商人们想要加入东方商社的体系,获得准入资格的办法有三个。
其一,拿出抵押物,大部分人能拿出来的只能是人质。
其二,向大明商人贷款,比如程璧,他一下得到了四十万两的贷款,他本人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很多额度是用来照顾那些既想参加贸易,又不想让老婆孩子做抵押的人。
其三,便是不贷款。
当然,很多人都不想贷款,尤其是程璧这类大商家,他们其实不缺金银,所谓贷款是东方商社分润他们贸易利润的一种方式。不贷东方银行的款,就别想独立的参与两洋贸易。
但散商不需要贷款,但按照规矩,未来三年,他们只能向东方商社商船队或者指定部分商船租赁舱位。显然,在贷款利息上的损失,东方商社会通过租赁费的方式找补回来。
溧水县城。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给河面泼洒了一层红晕。与很多江南的县城一样,位于码头附近总是会有各种茶点铺子。
此时一家茶铺里已经没有了几个客人,健谈的茶博士提着大茶壶,依靠在柜台上,眼睛不是瞥向位于门口附近的一位客人。
这客人中等身材,皮肤略黑,身体健壮,有些像是河上拉船的纤夫,但穿的却是殷实商人的模样。
茶博士和他过了几次话,发现这个人是福建口音,但真正让茶博士用心的,是这个人出手大方。进了茶铺,两次让去买吃食,赏钱都很多,茶博士心想,这已经是要天黑了,他坐了一天,怎么还不走?
“小三子,这客商肯定和柳树林后的那刘家家庙有关。”掌柜的知道茶博士还想挣钱,笑着提点他,毕竟也是自家人。
茶博士问:“七叔,你是说这人是刘家后人?”
“笨蛋,他是福建口音,当然是和死在那里的福建兵有关。”掌柜的用毛笔杆敲打了一下茶博士的脑袋。这茶博士微微点头,想起了半年前发生在那里的一场战斗,那还是潞监国的时候,一支几百人的福建兵从这里过境去南京,结果忽然被南京来的楚镇兵伏击了,人就被困在那刘家家庙里。
打了两天,才是投降,楚镇兵抓了三百多人,但伤兵全都被砍了脑袋。据说家庙里几百个脑袋,成了人间地狱。
就这个时候,那客人忽然动了,作势起身,口中喊道:“会账。”
茶博士立刻过去了,客人掏出一个银角子,茶博士说:“客官,这银子太大,我可找不开。”
客人笑着拍了拍自己身后的扁担,说道:“小哥,劳烦你替我挑一担,送我去城里客栈如何?
你送去了,剩下的钱,做你的赏钱。”
“哎呦,那敢情好!”茶博士立刻放下茶壶,直接挑起了担子,却感觉轻飘飘的,他一路走,一路说话,说的是城里哪家客栈好,哪家客栈便宜的事。
走到路口,客人指着远处柳树林后刘家家庙,问道:“小哥,那里发生的事,你可知道?”
茶博士心想自家七叔果然猜对了,但他也不敢胡说,先是确定这客人与福建兵是什么关系,于是说:“知道一些,不知客官问这个干什么?”
客人说道:“唉,我家弟弟,当初就跟着施将军的军队北上的,自此再没了消息,说是死了,但却连尸首都没见到。
弟妹总是做噩梦,我娘也是放不下,让我来祭奠,请法师超度。”
茶博士心想,这人真是个有情有义的,说道:“原来是这样,不瞒客观,当初楚兵在这里砍了几百个脑袋,旁人都不敢靠近,最后是城北法华寺的师父看不下去,问了朝廷,朝廷不管,他们收敛了。
尸首被楚兵当时就烧了,脑袋不知道被法师们埋在了哪里。您要超度,可以请法华寺的法师,顺便问问脑袋下葬何处。”
客人点点头,连连道谢,又说:“我是要到我弟弟死的地方烧纸的,但听说那是人家的家庙,不知我能不能进去。”
茶博士立刻说:“客官不怕,就能进去。刘家早就破败了,发生了那件事后,怕被朝廷冤枉和福建兵有关,当时就跑了,连祖先的牌位都没要。这刘家家庙也无人管,因为里面死了太多人,就连乞丐都不敢去住。”
客人问:“一直就没有人出入吗,前段时间,我家乡另外一个士兵的家眷说来祭奠,他应该早到了。”
茶博士想了想,坚定摇头:“没瞧见,客官,不是小的吹,去刘家家庙就那一条路,从我们茶铺那里经过,若是有人过去,小的肯定瞧见了。小的没见人,那就是无人过去。”
“许是夜里去的呢?”
茶博士反驳:“断然不会,那里死了那么许多人,阴森森的,恐怖异常,什么人敢夜里去?
虽说自家先人不会害自家人,可死了几百人,那些冤魂可说不准。要不是法华寺的法师做了法事,咱们茶铺都不敢开了。
客人,您若是拜祭,明日午间阳气重的时候去,可别晚上去,您一个人,没照应。”
二人一问一答,到了城内一家客栈,茶博士送客人上楼安置了,才是笑嘻嘻的离开了。
而这客人却是跟小二说什么都不要,不要打搅,回到房间关上门,从窗子里翻身下去,他身姿矫健,完全不像是个寻常商人。离开客栈,便是一路去往城门,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在城门将关未关的时候出去,城厢的铺子之类也已经收拾停当。
这客人拣选了一处无人看管的地方休息了一会,待天完全黑了后,走向了那家庙,借着月光,翻墙进入。
正如小二所说,院子里阴森森的,满地荒草,就连家庙的殿宇都塌陷了大半,客人吹了吹火折子,照亮了一些路,走到了门前巨大的石制香炉前,看了看底下,砖块已经被人扔了满地都是,再一照亮,却看到原本被砖块盖住的地面完好,甚至都是干燥的。
“找什么呢?”忽然一个声音从家庙里响起,客人惊慌,跳了起来,落地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没......没找什么,你们是谁?”客人问。
说话那人十五六岁,但身后却是六个干练的汉子,有人拿绳索,有人提长棍,个个不好惹的模样。为首之人正是赵长水,他笑着说:“我们是抓你的人。”
“抓我做什么?我就是个误了时辰,进不得城投店的小商人。”客人说道。
赵长水笑了笑:“小商人?施琅将军怎么是小商人呢?”
施琅的身体立刻僵直,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说道:“看来你们埋伏许久了,你们是谁的人,郑森派你们杀我,还是李肇基的手下?”
“我家大掌柜派我来请你,顺便把你手里的账本带回去。”赵长水说,但手里多了两把手枪,对准了施琅。
施琅一听是李肇基的手下,叹气一声,扔了匕首,盘腿坐在了地上,说道:“原来是李肇基的人,原是我害过他,活该有此结果。
动手杀我吧,我不想见他。”
“账本呢?”赵长水问。
施琅说:“你们不在我一进来时就下手,不就是想知道账本所在吗?趁我找账本,却没有找到的时候出来,就是为了保全账本吧。”
赵长水笑道:“聪明。”
动手早了不知道账本何在,动手晚了,账本到了施琅手里可能会毁掉。
赵长水命人去挖账本,果然在石头香炉下挖了出来。施琅当初藏匿的时候,是先挖了土藏了账本,盖好之后,又放了点银子,用砖块盖起来。银子被搜走了,但账本留存下来。
但得到账本的赵长水却没有杀施琅,他说道:“大掌柜命令我来请你,请就是请,你大概率死不了。”
施琅睁开眼,仔细瞧了瞧赵长水,说道:“你在李肇基身边效力不久吧,看来是不知道我对他做过什么。你们商社与日本结怨,就是我造成的。”
赵长水说:“对于你来说,那是大事,但对大掌柜来说应该不是。你心里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吗?”
施琅摇摇头,赵长水说:“如果是真的,那大掌柜请你去,就不会杀你。”
“如果你告诉我,谁出卖了我,我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你去见李肇基。”施琅认真说道。
赵长水想了想,说:“是郑芝豹。
他把账本卖给了我们大掌柜,但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价格,而为了多一些银子,他把你出卖了。告诉我们,当初在金门岛,郑彩没有得到施大宣和施福的账本,但却也没有在你的手中。
如果说你有可能藏匿起来,那就是藏匿在了你父亲阵亡的地方,也就是这座家庙里。”
施琅说:“好吧,我没有什么死不瞑目的地方了。”